红绫皱着眉,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当的譬喻。
我接了口:“以前有一种儿童的玩具,叫作“七巧板”——这种玩具现在已经绝迹了。七巧板是七块形状不同的木板,可以拼成一条鱼,一只狗,一间屋子等等,组合的方式很多。组合成每一个人的遗传因素,不上七个,而是七百个,七千个,甚至更多。所以也有无穷无尽的组合——复杂到了难以计算的地步。”
红绫道:“是,就是这样,在我身上的变异,虽然比一般人多得多,但是远远未曾超过我本身所得的遗传。”
温宝裕忽然道:“照这样说,每一个人,岂不是根本没有自己,只是许多上一代遗传的七拼八凑?”
米博士点了点头:“理论上如此,但若是遗传因素是“隐性”,个人所得的变异“显性”,那么个人就比较突出,但完全想摆脱遗传因素,那对地球人来说,是绝无可能之事,因为地球人的生命,根本上是通过上一代孕育出来,不是凭空产生的。”
话题忽然变成了专门去讨论遗传学了,但却又是自然而然发展出来的,所以我们并不感到意外,而讨论又很是热烈,有许多值得深思之处,所以一时之间,反倒把米博士的来意忘记了。
米博士兴奋地搓着手:“真太好了,这一番讨论,解决了我的一个大难题。”
温宝裕好奇:“你的难题是——”
米博士道:“本来,我假设通过对遗传因素的探索,可以把一个人的行为探索出来。”
温宝裕叫了起来:“当然不能,每个人虽然由许多遗传因素形成,但多少还有一点,属于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变异产生。”
米博士道:“要剔除一个人本身所产生的变异容易,但这个人十七八代老祖宗,人人都有个人变异,早已作为遗传因素,溶进了这个人生命之中,却绝对无法找出来一一清除,所以,就算不清了。”
我用力摇了摇头:“我们的生命,既然来自上一代,有上一代的遗传,也没有什么不好。”
温宝裕欲言又止。我道:“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
温宝裕道:“说出来,有点“大逆不道”——我们的生命来自上一代。新生命本身,绝无选择的可能,所以生命形成,当有了认识,想认清自己的面目时,发现见到的全是十七八代祖宗的影子,想摆脱而不能,这……对于不想摆脱的人来说,自然不成问题,但是对于想摆脱的人来说,就痛苦之至了。”
温宝裕常有极其古怪的想法,这时,他的这种说法,就怪异莫名,叫人不知如何反应。
温宝裕又道:“传说中的哪咤,剔肉还给母亲,把骨还给了父亲,以为自己做得够彻底了,但是他这样做,还是摆脱不了上一代的遗传因素。”
温宝裕的话,虽然怪异,但是各人都无法不同意他的说法是对的。
米博士喃喃地道:“所以,作为地球人,最好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红绫却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人的生命都是从上一代来的,为什么要摆脱上一代的影响呢?”
温宝裕大声道:“不是“影响”,影响可以摆脱,也可以选择不接受,但是遗传因素却根植在人的每一个细胞之中,驱不散赶不走。”
红绫仍然道:“为什么要想到把上代的遗传因素驱散赶走呢?”
红绫和温宝裕,自从相识以来,两人对于事物的意见,我未曾见过他们有不同的意见。可是如今,在这个问题上,显然发生了极大的分歧。
温宝裕一眨眼:“为了“自我”,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我,而不是七拼八凑拼出来的东西。”
红绫一步也不让:“你所谓“七拼八凑”,有看不起的意思在?那你错了,形成生命的各种遗传因素,都以极其精密的组合律在进行组合,其复杂和精密的程度,至令还未能了解千分之一。”
温宝裕一挥手:“就是因为太精密了,所以成了一个没有人可以突破得的笼子,把人困死在其中——许多人会习以为常,但有思想突破这一牢笼,或想突破这一牢笼的人,就会痛苦莫名。”
温宝裕说得极其认真,一点也不像他平时说话时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
红绫一扬眉:“小宝,其实你有这种想法,也是遗传因素的作用——你的上代之中,必然有人曾有过类似的,同样的想法,或是你的上代中,有人曾做过对抗遗传因素的努力,或是反叛性特别强,所以才令你有了这样的想法。”
温宝裕冷笑:“好笑之至,请问,我的那一位“上代”,他的想法又是从何而来的?”
红绫道:“也来自他的上代——一代又一代,在遗传因素的控制之下,但是也渗进了各种变异,这种变异,又形成对下一代的遗传因素,所以,每一个人,还都是不一样的,人人都受遗传因素控制,但人人也可以在自已的生命中加上变量,成为独特的自我。”
温宝裕仍是不服:“在笼子中的自我?”
红绫道:“这笼子就是生命,而且,就是思想,除非什么都不要,像陈长青如今在追求的那样。”
我刚想到,遗传因素的控制,当然不单及于人的身体。也及于人的思想,红绫就说出了那一番话。
温宝裕陡地吸了一口气:“陈长青!”
米博士不知陈长青何许人也,我们全知道,陈长青如今在追求的是生命的大解脱,生命的终极——什么都不再存在,自然也摆脱了遗传因素的羁绊。
温宝裕在叫了一声之后,道:“或许,真只有像他那样,才能有真正的大解脱。”
我心中一动:“这正是陈长青说过的:就算死了,也不算是解脱。”
米博士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和你们说话,真有意思,应该早认识你们。”
温宝裕瞪着米博上:“贵客自远方来,所为何事?”
米博士还没有回答,我便道:“且慢,小宝,你何以那么想要摆脱遗传因素,你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温宝裕摊了摊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一想到自己本身,竟是这样一个不可改变,无从选择的组合,心中就有说不出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