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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0

“瓦尔不只是一个人。她是一种经历。”塔德在认识瓦尔几周后如此总结道。

她很高,有将近一米八,骨架很大,丰满结实。她的嗓门也很大,即便用正常音量说话,几十米开外也能听得很清楚。米拉心想,可能她是控制不住吧,并下意识地撇撇嘴。她虽然年纪与米拉相仿,在哈佛却一点儿都不觉得拘谨。她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校园里,任披肩在身后飘扬。她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披肩——西班牙的、希腊的、俄罗斯的和亚利桑那州的。她穿靴子,走路时有点儿内八。她喜欢放声大笑,和谁都能说上话。有时还会说点儿下流话。

米拉被瓦尔吸引,因为她们年龄相仿,还因为瓦尔似乎拥有她所缺少的经历和知识。可瓦尔说的话总让她感到震惊,而且那种直白的、露骨的表达方式,有时会让她恼火。瓦尔不像别人那样守规矩,好像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让米拉有种微妙的威胁感。她说不清这对她有什么伤害,但仍觉得有点儿受冒犯。她默默地在心里把瓦尔的言行归纳为“心直口快,为所欲为”。有时候,在雷曼餐厅待烦了,伊索、瓦尔和米拉会到街对面的托加餐厅吃午饭。米拉叫一杯咖啡,伊索点一杯牛奶,瓦尔则要啤酒——海量的啤酒。即便话题变得很私密,瓦尔也依然会刨根问底,她能把每个话题都引向私密的方向。无论谈到什么,她都会扯到性,而且她说起那些与性有关的字眼时,就如平常语言一样随意。米拉能够忍受“肏蛋”这个词,因为诺姆常说。但其他更过火的词就会令她震颤一下,然后紧张地四处张望,看看大家是否和她一样震惊。

伊索对米拉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或者说,这正因为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和了无生气的眼睛,以及那不动声色地讲有趣故事的样子。伊索打动了她,而米拉本身是个含蓄、内向的人,如今却有强烈的冲动,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她朋友的身体或心灵。可伊索的超然感有点儿拒人于千里之外。伊索可以谈论任何话题,但从不谈论自己。她会问别人一些私人问题,但都无伤大雅,不会触怒别人。“小时候你最喜欢的牛仔明星是谁”“你十几岁时喜欢读什么书”或者“如果你有很多钱,想买什么车”,这些问题总会引发生动的讨论,而谈话的氛围往往都是自由的、孩子气的,感觉就像玩耍一样,因为他们讨论的话题似乎都很幼稚。可是,当说到罗伊·罗杰斯[8]、独行侠[9]和詹姆斯·阿尼斯[10]时,伊索的一双眼睛会盯着大家的笑脸,她观察着、聆听着,听到了表面之下的东西。之后,她会说:“我觉得埃利奥特是一个敏感的人,因为恐惧而表现出专横,因为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不够男子气。他傲慢的外表下面,跳动着唐托[11]的心。”她对这个讨人厌的年轻人,给予了别人做不到的宽容和理解。

米拉、瓦尔和伊索组成了一个三人组。她们跟凯拉和克拉丽莎也熟识,很喜欢她们,不过她们都结婚了,因而生活方式也会有所不同。也有其他学生穿梭于各种聚会间,但这三个女人之间保持着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艾娃很少参加哈佛的聚会,但她经常和伊索一起来看瓦尔和米拉,时间一久,她讲话越来越自在,也不再偷偷瞄别人了,拜访的时间也更久了。

米拉也渐渐不再注重自己的外表。她穿着更随意了些,虽然没穿牛仔裤,但也是穿休闲裤、柔软的衬衫或毛衣以及低跟靴。她不再染发,任由她的头发长回原来的暗褐色。走在街上时,也会去看街边的景色,而不是注意自己的形象。她感觉孤单、孤立,但那种感觉并不算糟糕。如果她能够爱上一个人,那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她把这种感觉告诉瓦尔,可瓦尔对此并无共鸣。

“嗯,你不是有过爱的人了吗?”

“是吧,我结过婚。”

“对,但你真的爱他吗,他是什么样的?叫诺姆,对吧?我是说,你看着他、和他说话的时候,有没有爱的感觉?还是那只是一种习惯呢?”

“那是一种安全感。”

“你还想要那样的安全感吗?”

她们正在瓦尔家的厨房里。米拉和伊索过来吃晚饭,艾娃去上舞蹈课了。瓦尔的房间也在一栋三层小楼里,但那里的天花板很高,百叶窗很大。房间是白色的,看起来很干净,窗台上摆着一丛一丛的植物,有藤蔓类的,有盆栽,窗边摆了一张低矮的柳条桌。没有窗帘,只有竹帘子,照进房间的阳光被植物反射出清凉的绿色。两张矮沙发套着鲜艳罩子,铺满靠垫,屋里还有几把白色的藤条椅,椅子上铺着漂亮的绿色和蓝色垫子。靠墙摆着一个大书架,墙面挂满海报、版画、非洲面具以及木雕人像。

“真漂亮啊,瓦尔,”米拉进去就说,“你是怎么布置得这么漂亮的呢?”

“我们刚住进来时这里又脏又乱。但克丽丝和我,”她说着搂住女儿的肩膀,“一起磨平墙面,上灰泥,再磨平,然后刷漆。可好玩了,是吧,克丽丝?”

那女孩瘦弱、苗条,长得很漂亮,却有些闷闷不乐。她轻轻从母亲的臂弯里抽身出来。

“克丽丝正在青春期呢,所以她恨我。”瓦尔笑着说。

女儿的脸涨得通红,嗔怪一声:“妈!”就离开了房间。

“磨平、上灰泥、刷漆都是你做的?”

“当然,那又不难。”

米拉跟着瓦尔进了厨房。“我得去切菜了。”瓦尔抱歉地说。

克丽丝坐在餐桌旁,正以低沉而严肃的语调和伊索交谈。瓦尔和米拉进来时,她们起身慢慢走出厨房。“我们这次谈话要保密。”伊索朝瓦尔挤挤眼睛,又回过头去和克丽丝说话。“没错,比如,如果你将十五世纪的佛兰德艺术和十六、十七世纪的佛兰德艺术作对比,就可以看出来。那其中表现出对物质和财富的迷恋。他的观点是,在尘世里,财富是上层阶级的标志,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加尔文主义被世俗化了,被转换成了资本主义……”她们边说边走出去了。

瓦尔朝米拉扮了个鬼脸:“我那早熟的女儿啊。”

“她多大了?”

“十六。二月份就满十七了。她在读高年级了,有点儿早熟。”

“她很漂亮。”

“是啊。”瓦尔切着洋葱说。

米拉在厨房里踱步。这里宽敞明亮,窗台上的植物依着窗户攀缘。圆桌上铺了一块艳丽的条纹桌布,水槽前的地板上铺着一块鲜艳的大地毯。一整面墙边摆着的一米高的搁架上,码放着几十种香料,有的米拉连听都没听说过。柜台上放着一排排明晃晃的塑料质地、红红绿绿的小罐子。

另一面墙上也贴满了“墙纸”。米拉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是从书上或杂志上剪下来的页面。有波斯的、印度的,还有中国的,都是些有点儿色情的画。米拉移开视线,走到窗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的婚姻维持了多久?”她紧张地问。

“太他妈久了。”瓦尔正往炖着的肉上倒酒,“四年。他很浑蛋,和其他男人一样。但我已经不恨他了,不恨他们了。他们也没办法。他们生来被培养成浑蛋,我们生来就是天使。我们当天使就是为了他们能当浑蛋。你没法打破这样的规则,他们也不能。”她笑着说。

“你是说,你后来一直没有再婚吗?”米拉小心地问。

“想不出我为什么要结。”瓦尔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同时用一个小勺子舀香料。她把香料拌入肉中,转身对着米拉,“怎么,你想再婚吗?”

“我想过。我是说,我以为我会再婚。大多数离婚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对吧?”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

“我想是吧,数据统计结果是这样的,但我认识的大多数女人并不想再婚。”

米拉坐了下来。

“我觉得她们应该很孤独吧。你不也是吗?哦,对了,你还有克丽丝。”

“孤独,就看你怎么看待它了。就比如贞洁,只是一种心态而已。”瓦尔笑着说。

“你怎么能那么说呢?”米拉的声音尖锐起来,“孤独就是孤独。”

“我想,你可能很孤独,”瓦尔对她笑笑,“可是,你没离婚的时候就不孤独了吗?有时候,一个人不也挺好吗?你独处的时候会感到难过,难道不是因为社会告诉你孤独很可悲吗?你希望有个人能明白你心里的每种想法。即便存在这样一个人,他——甚至她,也没法完全做到吧?同床异梦才更可悲。我觉得,只要你有几个好朋友,有不错的工作,就不会觉得孤独了。我认为孤独是爱幻想的人创造出来的,它是某种神秘的浪漫。另有一种说法:当你找到自己的梦中情人,就再也不会觉得孤独了。这也是禁不起推敲的。”

“你说得太快了,”米拉说,“我跟不上。”

这时,伊索冲进厨房来,大笑着说:“天哪,我的天哪!克丽丝真是了不得,她找出了托尼[12]的很多漏洞。我得叫她去读他的书,去和书争,别和我争,她太能说了!”她往自己和米拉的杯子里倒了点儿酒,“你怎么看这件事,瓦尔,你怎么应付她的?”瓦尔点点头。她在往一个玻璃量杯里加奶油。她微笑着简短地说:“不要理会她。”接着又转向米拉,“这就是我教育孩子的理论。我对什么事都有一套理论。”她投给米拉一个优雅而略带歉意的笑容,米拉不由得有点儿喜欢她了,“其实,克丽丝的问题在于她很害羞。我们经常搬家,她没有同龄的朋友。我也会鼓励她出去,但你也知道十六岁、又害羞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晚饭在厨房里吃——这儿没有餐厅。

“希望你喜欢奶油芥菜汤。”瓦尔说。

奶油芥菜汤?不过,闻起来还不错。

“每次做这道菜,我都会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当时我对他很有好感,但我们在暧昧阶段,需要我主动一些。但男人太迟钝了。总之,事情进展到了那一步。我很紧张,拼命想讨他欢心,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这时,克丽丝溜到了她身边:“又在讲男人了?”

“为什么不能讲,他们是人类的另一半,不是吗?”她母亲嗔怪地说。

“男人,男人,男人,”克丽丝用一种略带嘲弄的声音说,“我讨厌女人们老是谈论男人。你为什么就不能谈谈资本主义呢?至少我还能学到点儿东西。”

伊索用餐巾纸掩着嘴,咯咯轻笑。

“我已经把我了解的关于资本主义的东西全都教给你了,克丽丝,”瓦尔从容地说,“它很简单,只是一场游戏,你明白吗?首先,那些贪婪的人先积累起财富,然后,他们制定了游戏规则,以保持他们已有的财富,之后就非常简单了。富人管束穷人,于是富者愈富,穷者愈穷,我也曾经玩过这种游戏。”

克丽丝不屑地看了母亲一眼:“你犯了把事情简单化的错误了,妈。”

“你有更好的解释吗?”瓦尔不满地瞥了一眼克丽丝,挥动着手中的勺子。米拉意识到,母女俩的游戏开始了。

“我的论文写好后你可以看一看,”克丽丝说,“是社会学课的论文,那个老师简直就是一头蠢猪。他觉得黑人小孩都是牲口,他甚至真的那样骂他们。他还认为约瑟夫·麦卡锡[13]是位被中伤的圣人。”

“那么你觉得他也是一只动物咯,你说他是猪。”

克丽丝朝她母亲扮了个鬼脸:“可让你抓住把柄了。不管怎样,你一定会觉得我的论文有趣。他肯定会给我打F的。”

瓦尔看着女儿,她的表情温柔,满是爱意和心疼。

“剑桥的学校是个恐怖的地方,”她对米拉说,“充满了阶级纷争。底层的白人试图控制黑人,于是黑人学生满怀愤怒,白人也很害怕,就像埋了定时炸弹。谁知道哪天……我希望克丽丝能在它爆炸之前离开那个地方。”

“哦?”克丽丝戏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激进主义者呢。”

“呸,胡说,才不是,”伊索说,“你妈自己会向丑恶的东西丢炸弹,但她不想让你牵扯进去。”

克丽丝听了很高兴:“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

瓦尔站起来撤走汤碗。克丽丝也马上起身帮忙。瓦尔又把另一些菜摆上桌——一碗以奶酪装饰的菠菜蘑菇沙拉、一份面条、一份色香味俱全的勃艮第红酒炖牛肉。克丽丝在一旁协助母亲。母女俩沉默不语,但配合默契。桌上还有法式面包,又上了些酒。克丽丝洗好碗,坐了下来。桌面上飘起阵阵香气。

“那汤美味极了,”米拉说,“做汤之前你正说什么来着?你说你很爱那个人……”

伊索咯咯轻笑:“给她讲讲爱情,瓦尔。”

克丽丝咕哝道:“等吃完甜点再说吧。”

伊索笑得很小声,几乎是压着嗓子笑的,完全止不住。她一边笑,一边催促瓦尔:“继续。”

“我能安静吃顿晚饭吗?妈!”克丽丝怒气冲冲地说,语气听起来很严肃。

“怎么说话呢,克丽丝,”瓦尔说,“你今晚怎么这么暴躁?”她转身对米拉说:“没什么。他就是喝完汤以后吐了。不是因为汤不好喝,他来的时候已经喝醉了。那些个晚上,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着他来,他就奇迹般地来了。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不明白,真的。”

“爱情,就是坠入情网的感觉呀!”瓦尔往酒杯里斟了些酒。

“瓦尔讨厌爱情。”伊索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容解释说。

米拉朝瓦尔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去他妈的。”瓦尔抿了一口酒,“所谓爱情,都是我们臆想出来的,就像圣母马利亚一样,就像说教皇是绝对不会犯错的,国王的神权是不可侵犯的,都是胡说八道,是那些聪明的男人构建出来的。这些东西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们要这么说。”

“好了,瓦尔,这次就少点儿理论吧。”

“好吧,爱情会使人神志不清。古希腊人就知道这一点。爱情就是通过幻想和自我欺骗来控制理性。你失去了自我,你就失去了掌控自己的力量,你甚至都没法正常思考,所以我才讨厌它,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理性的人。我认为凡事都是理性的,用‘非理性’这个词只是说明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一事物。我也不认为理性与欲望是分开的。一切事物都来自自我中的各个部分,可我们却觉得自己对其中某些部分的了解要比其他部分多。但是爱情与自我没有关系,从构造上来说,它是独立于我们之外的一种疯狂,还有其他许多……”

“瓦尔……”伊索朝瓦尔晃了晃叉子。

“爱情是那些你认为应该发生的事情,是生活中的现实。如果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就会感到受到了欺骗。你感到无聊而焦虑,因为你没有遇到爱情。所以,有一天你突然遇到了这个人,你心花怒放,觉得他太迷人了!他是什么身份根本无所谓。你的爱情如此突如其来,他可能正在与人辩论,可能正在马路边切割混凝土,脱掉衬衫,露出晒黑了的后背。这不重要。即便你之前见过他,对他没什么印象,可是,在某个时刻,当你看着他,之前对他的看法全部烟消云散。你会觉得之前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你一瞬间就意识到这一点,在那之前你从没发现他如此迷人!

“可你突然就发现了。那黝黑的脊梁,那有力的臂膀!当他倾身向前驳倒对手时,那坚毅的下巴,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是怎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啊!他用手指穿过头发,如此漫不经心,连他的头发都那么柔顺!”

伊索伏在桌上笑弯了腰。瓦尔正全神贯注地表演,她的神情交织着爱慕与嘲弄。

“还有他的皮肤,天哪,那皮肤就像缎子一般。你坐在那儿,情不自禁想去触摸他的皮肤。还有他的手!多漂亮的一双手啊!强壮、精致、粗大、有力,不管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那都是一双漂亮的手。你每看到它们就开始出汗,腋窝都湿透了……”

伊索笑得被酒呛住了,不得不起身离开。不过,她只是走到了厨房门口。瓦尔并没有注意到。

“每当你看到那双手,就会想象它们游走在你身上。你害怕注视这双手,因为看着他的手,你的身体就会情不自禁开始兴奋,仿佛它们正在触摸你。在如此美妙的地方,他的手抚摸着你的身体!天哪!你将目光从他手上移开。可那手臂如此强壮、温柔,造物主造就它们就是去控制、去拥抱、去保护、去安慰的。可同样是这双手,也能将你折成两段,将你推向深渊。这就是有趣的部分,那双手臂是无法预测的,它们可以抚弄你的身体,也可以将你撕碎……”

“啧啧。”米拉听见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还有他的嘴!显得那么性感、冷酷、饱满、热情,好像他能用嘴将你吞噬。可你还是不顾一切地想要它。你甚至渴望它的冷酷。当他张开嘴!我的天,句句箴言!他说的每句话都带着光环,放射出智慧之光。他要么满怀深情,要么含蓄暧昧;从他嘴里说出的话都蕴含深意。他转身对你说‘外面下雨了’,你见他眼里闪烁着光芒,他正在暗示今晚希望和你在某处约会,你在他眼里看到了激情和欲望,看见了不可抗拒的意志,而那些意志都指向你!或者,他正在谈论政治,他的每种看法都好有见地,你不明白屋子里的其他人为什么不像你一样想跳起来亲吻他的足尖,他简直是救世主。当他转身对你笑的时候,你希望自己缩成一个小球,滚落在他脚边。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你感觉好像世界都停止运转了。你想去死,想拿起一把刀,刺进自己的心脏,站在屋里大声宣告:‘如果他不爱我,我就不想活了!’他每次把头转开,你都会崩溃,你不仅嫉妒其他女人,还嫉妒男人,甚至墙壁、音乐和那该死的沙发上方的版画。

“好了,你们终于在一起了。你的热情已经到了极限,你或多或少地知道这一点。你知道,其实是你让这一切得以发生,所以你不相信它。你一直觉得,是你让他邀请你喝咖啡、吃晚餐、听音乐会,或者做其他什么的,可是,一旦你失去自我控制,哪怕只有一分钟,那种魔咒就会被打破,你也会永远失去他。所以,每当和他在一起时,你就很高兴,充满活力,你的眼神有点儿疯狂却很迷人,你的行为都很妥当,但行为本身和你无关,你只是在表演,就像某人站在舞台上,表演那个你以为可以借此得到他的角色。你还很害怕,因为你已经有点儿筋疲力尽了,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可他每次出现的时候,你都撑过来,继续演下去了。

“大多数情况下,女人就应该微笑、倾听、做饭。他只花十二分钟就可以将你一下午的努力塞进嘴里,你还会爱慕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再过一段时间,他做了你想做的,和你上床——当然,如果你并不想,那又另当别论了,我没试过。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你让他上了你的床,一段时间内,一切都很美好。你从没有过那样的性生活,他是你遇到过的最佳床伴。这是真的。你们沉浸在爱情的温暖中,你们做爱、吃饭、交谈,一起散步,不分你我。你们水乳交融,被温暖的、热情的、鲜艳的色彩环绕着,一切都如此顺利,你随波逐流,感觉自己的人生从未如此幸福。你们心心相印,钟情彼此,即便他在另一个房间,他觉得冷你也能感觉到。每一次你触摸他的皮肤,或者他触摸你的皮肤,都像触电一样,仿佛你身体里带着闪电,仿佛你们都是宙斯。”

米拉听得目瞪口呆。伊索回来了,又往杯子里添了酒,但她什么话也没说,似乎在咧着嘴笑。克丽丝坐在那里,低着头,用叉子拨弄着食物,表情木然。瓦尔完全陶醉了。她刚做了饭,又喝过酒,脸微微有些发红,她高举起酒杯,不住地比画着,两眼盯着伊索上方墙上的某处。

“这个时候你不会去想赚钱啦、上学啦这些讨厌的俗事。你的感官和内心似乎紧紧相连,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有几个月,你都处于这种状态,逃课、失业,或是被赶出家门,等等。这都没什么,因为除了爱,什么都不存在。你开始妄想,觉得全世界都在和爱人们作对。你觉得这一切太不公平了,觉得其他所有人都麻木、愚蠢、冥顽不灵,不懂生命的热情。

“然后有一天,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你们坐在一起吃早餐,你昨夜宿醉未醒,看着心爱的人坐在对面,英俊潇洒、金光闪闪,你的爱人张开他那玫瑰花苞一样的嘴唇,露出白得耀眼的牙,接着,他说了一些愚蠢的话。你的整个身体僵住了,心里一凉。你的爱人从没说过这样的蠢话。于是你定睛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让他再说一遍,他就又说了一遍:‘外面下雨了。’你向窗外望去,晴空万里。你说:‘不,外面没有下雨。也许你该检查检查你的眼睛,或者耳朵。’你开始怀疑他的所有感官。一定是他的感官一时出了问题,才会犯这样的错误。即便如此,这个错误也不应该影响到爱情。难道锁、隐形眼镜和助听器会成为爱情的障碍吗?你安慰自己,只是宿醉未醒而已。

“可这仅仅是开始。因为从那以后,他不停地说出蠢话。你则一次次吃惊地看着他,我的天哪,你知道吗,你突然发现他瘦得皮包骨!或者无精打采,或者很胖!他的牙齿东倒西歪,他的指甲很脏。你突然发现他会在被窝里放屁。他真的不了解亨利·詹姆斯!这阵子他一直说他不了解亨利·詹姆斯,你曾经还以为,他对詹姆斯那番奇谈怪论体现了他卓越的见识,可是你突然发现,他是真的不懂。

“这还不是最糟的。因为在那几个月,你曾把他当作下凡的神仙来崇拜,而他也一直相信自己就是神。现在,他正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他自负、盲目、迟钝,就像所有被你唾弃的男人一样,可这一次,是你的错!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都是你!天哪,是你造就了这个怪物!这时你会想,他也参与制造了你的幻觉。若没有他的合作,你一个人也不可能完成。你因为自欺欺人而讨厌自己(你告诉自己,你自欺欺人是因为他,不是因为爱情),你又因为他相信了你的欺骗而讨厌他,你觉得愧疚、自责,于是你试着慢慢地解脱。而现在,你转而试图摆脱他。可他紧抓不放,他不明白,你怎么会想要抛弃一个神呢?他拯救了你,这可是你说的。他是你迄今为止最爱的人——那是什么时候说的来着?他一直对你的话深信不疑,可事到如今,你还能说什么呢?他又不是你最爱的人了?可他是啊,曾经是。‘所以,这个时候,’他明智而审慎地点着头说,‘我也没办法了。好好想一想。我渐渐习惯了你的存在,可能女人不喜欢那种感觉吧。’你能说什么,才不会彻底摧毁他那脆弱的男性自尊,才不会令他把你当成一个受骗的傻瓜或者骗子呢?”

瓦尔停下来喝了口酒。米拉屏息静气,直直地盯着她:“那你是怎么做的?”

瓦尔放下酒杯,以最平淡的语调说:“当然,他们会觉得你一定是有别的男人了。你知道吗,他们唯一能理解的东西就是主权。如果你抛弃了他们,那简直太不可思议、太伤自尊了。如果你投进别人的怀抱,那虽然很糟糕,但还可以理解。他们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不如别人的地方。而且,对于他们来说,被你抛弃也并不意味着世界末日,他们不会一个人面对孤独,你也不过是又一个水性杨花的婊子。就是这样,游戏就是这样玩的。你一定得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过,”米拉犹疑地说,“如果说曾经爱过,那时候也还很年轻……”

克丽丝同情地看着米拉,转身对母亲说:“妈,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

“他们当然跟我一样,”瓦尔欢快地说,“他们只是暂时不知道而已。”

瓦尔就是这样的思考方式,总是很绝对,没必要再和她争执。而且,她常常是对的,让你不得不忽略她的傲慢。那是她的一部分,就像她坐着时喜欢比手画脚,抽烟时喜欢把烟夹在指间在空中挥舞一样。时间一久,你就会觉得,瓦尔那放肆的言行其实是无害的。比起其他人,她并不见得更爱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她只是大声地说出自己的观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