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回家路上,我正穿过第7街,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人正好转过街角,把我撞倒在地。
——走路要看路,她说。
然后她俯下身,离得更近地看着我。
——我的天哪,康腾,是你吗?
是弗兰·帕切利,住马丁格尔夫人公寓楼底层的小胸女孩,她是从城市学院辍学的。我和她不太熟,但她看起来还不坏,喜欢不穿衬衫在走廊里逛,大声问那些乖乖女还有没有喝不完的酒,把她们吓一跳。一天晚上,我看到她只穿着高跟鞋和一身道奇牌制服,爬进二楼的窗户。她父亲是开货车的,在那时这往往意味着他在二十年代偷运过私酒。听弗兰讲话,你会怀疑她二十年代也可能偷运过一些。
——一次多么幸运的撞见!她说着把我拉了起来。你看起来真不错。
——谢谢,我掸了掸裙子说。
弗兰看了看四周,似乎在想什么。
——呃……你去哪里?喝一杯怎么样?你看上去像是需要来一杯。
——我想你说的是我看起来真不错。
——当然。
她往回指指第7街。
——我知道那边有一个可爱的小地方,我请你喝杯啤酒,咱们什么也不会耽误,只当是补充下元气。
这个可爱的小地方原来是间老旧的爱尔兰酒吧,前门上的牌子写着:淡啤酒,生洋葱,女士勿进。
——我想这指的是我们。
——得了,弗兰说。别那么胆怯。
屋里一片喧嚣,充满打翻的啤酒的气味。在吧台的前排,东部地区那些暴发户肩并肩坐着,吃着煮硬的鸡蛋,喝着烈性啤酒,地板上到处是锯屑,锡制天花板粘上了过去几十年煤气灯的油烟,大多数客人不理睬我们,服务生阴沉地看了我们一眼,但没赶我们出去。
弗兰扫了一眼人群,前面有几张空桌子,但她嘴里念叨着对不起伙计之类的话,挤过了几堆喝酒的人群。后面有一间喧闹的小房间,挂着坦慕尼派 36 成员——聚在一起用棍棒和现金投票的小伙子们——的木纹框照片,弗兰一言不发地朝对面的角落挤过去,在离煤炉最近的那张桌子旁有三个年轻人挤在一起喝啤酒,其中有个红发稀薄的瘦高个儿,穿连衣裤,胸前缝的“帕西里货运”字样像是装腔作势的女性手笔,我开始看清状况了。
我们走近时,能听到他们三人的争吵压过了众声喧哗,或者说是能听到其中之一的声音——背对我们,比较好战的那个。
——其次,他对红头发说。他是个该死的半吊子。
——半吊子?
红头发笑了,享受着这场争论。
——没错。他有耐力,但缺乏技巧和控制力。
夹在两人中间的小个子不安地挪挪身子,你看得出他天生害怕冲突,不过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生怕漏掉一个词。
——第三,那个好战者继续道。他远远被高估了,比乔·路易斯 37 更甚。
——对,汉克。
——第四,操你的。
——操我的?红头发问。从哪个孔?
汉克正要解释,红头发看到了我们,咧嘴笑了,露出暴牙。
——漂亮妞儿!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格鲁伯?!弗兰大吃一惊地嚷起来。嗯,活见鬼!我和我的朋友凯蒂在附近,顺便来这里喝杯啤酒!
——这得有多巧啊!格鲁伯说。
得有多巧?百分之一百吧。
——干吗不和我们一起?他说。这是汉克,这是约翰。
格鲁伯拉开身边的一把椅子,倒霉的约翰拉开另一把,汉克一动不动,看上去他比服务生更想把我们赶出去。
——弗兰,我说。我想我得走了。
——噢得了,凯蒂,喝一杯吧,然后我们一起走。
她没等我回答,便走到格鲁伯那里,丢下我坐在汉克旁边。格鲁伯从大罐里把酒倒进两个杯子,杯子好像有人用过。
——你们住在附近?弗兰问格鲁伯。
——你不介意吧?汉克对弗兰说。我们话正说到一半。
——哦,好吧,汉克,继续。
——说到哪里了?
——汉克,我知道你认为他是个雇佣文人,不过他是他妈的立体派的先驱。
——谁说的?
——毕加索说的。
——对不起,我说。你们是在讨论塞尚 38 ?
汉克阴沉地看了我一眼。
——你他妈的认为我们在讨论什么?
——我以为你们是在讨论拳击。
——那是比喻,汉克轻蔑地说。
——汉克和格鲁伯是画家,约翰说。
弗兰高兴地扭了扭,冲我挤挤眼。
——不过汉克,约翰小心地说。你认为那些风景画好看吗?我是说那些棕绿色的?
——不好看,他说。
——那是没品位的看法,我对约翰说。
汉克又看我一眼,不过更警惕了,我看不出他是想反驳我还是想揍我,也许他还拿不定主意。我还没得出结论,格鲁伯朝门口的一个男人叫唤。
——嗨,马克。
——嗨,格鲁伯。
——你认识这些伙计吧?约翰·杰金斯,汉克·格雷。
男人们互相轻点一下头,没人劳神介绍我们两个女的。
马克在旁边的桌子坐下,格鲁伯去和他坐一起,直到弗兰也跟了过去,我才注意到,只剩下我独自防守。我一直盯着汉克·格雷,比坚定不移的亨利·格雷稍年长些,个稍矮些,他看着就像是两周没吃饭,一辈子都不讲礼貌的廷克。
——你见过他的画吗?约翰说,他偷偷朝马克做了个手势。格鲁伯说那些画一团糟。
——他又错了,汉克悲哀地说。
——你画什么?我问道。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在考虑我的问题值不值得理会。
——真实的东西,他终于说道。美的东西。
——画静物?
——我不画盛着橘子的碗什么的,如果你指的是那个的话。
——盛着橘子的碗不能成为美的东西?
——不再会了。
他伸手到桌上拿起那盒“好彩”烟,那是放在约翰前面的。
——这是一件美的东西,他说。船体是红色,榴弹炮是绿色,同心圆,这些颜色是有用意的,形状是有用意的。
他没有问过约翰,便从他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
——那是汉克画的,约翰指了指靠着煤斗的一幅油画说。
你能从约翰的声音中听出他敬佩汉克,而且不仅仅是作为艺术家,似乎汉克的方方面面都令他难忘——似乎汉克为美国男性塑造了一个重要的新形象。
不过,不难看出汉克其来有自。新一代的画家试图把海明威的斗牛士风格运用到绘画中;即使不是用在绘画中,至少也是用在无辜的旁观者身上。他们阴郁,傲慢,粗野,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怕死——不管那对一个在画架前度日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怀疑约翰还不清楚汉克的人生态度正在变得有多时髦,也不清楚这种粗暴的冷漠背后是有什么样的婆罗门银行账户在支撑。
这幅画的作者和廷克房间里那幅码头工人集会的作者显然是同一个人,画的是屠宰场的码头,中心是排成一排的卡车,背景有一个巨大的霓虹灯牌子,状似公牛,上面写着维特里的店。作为装饰的颜色和线条简化了,是斯图尔特·戴维斯的风格。
非常强烈的斯图尔特·戴维斯的风格。
——甘斯沃尔特街?我问。
——是的,汉克说。对我有一点儿留意了。
——你为什么要画维特里的店?
——因为他住在那儿,约翰说。
——因为我忘不了它,汉克纠正道。霓虹灯招牌就像妖妇,如果你要画它,就得把自己绑到桅杆上,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不太懂。
我看了看那幅画。
——不过我喜欢它,我说。
他抖了抖身子。
——妞儿,这不是装饰,这是世界。
——塞尚画这个世界。
——那些水果、大口水罐和昏昏欲睡的贵夫人,那不是世界,那是一群渴望成为御前画师的家伙。
——对不起,但我非常肯定溜须求宠的画家画了历史画和肖像。静物画是更为个性化的绘画形式。
汉克瞪眼看了我一会儿。
——谁派你到这里的?
——什么?
——你是辩论社团的主席还是什么?你说的在一百年前也许是事实,怎么说都行,但在被钦佩浸泡后,一代人的天才成了另一代人的性病。你在厨房里干过活吗?
——当然。
——真的?在夏令营?在宿舍食堂?听着,在军队里,如果你做炊事员,就可能会在半小时内切好一百个洋葱,洋葱汁液深深地渗入你的指尖,好几周你每天洗澡时都能闻到那味儿。塞尚的橘子现在正是如此,他的风景画也同样,指尖里的洋葱味儿,明白?
——是的。
——那就好。
我抬头去看弗兰,心想也许是时候离开了,但她已转移到了格鲁伯的腿上。
就像大多数好斗者一样,汉克很快就厌烦了,因此我有极好的理由就此打住。可我忍不住想知道他对廷克的直觉反应。我是说,我想知道他对我和廷克一拍即合会怎么看。我决定对自己狠点。
——嗯,我猜你是廷克的哥哥。
我这话绝对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你能看得出他很少如此震惊,也不太喜欢。
——你怎么认识廷克的?
——我们是朋友。
——真的?
——这很奇怪吗?
——呃,他从来不怎么喜欢这类的你来我往。
——也许他找到了更好的事情做。
——哦,他找到了更好的事情做,好吧,也许他会抽出时间来做——如果不是为了那个操纵人的讨厌女人。
——她也是我的朋友。
——喜欢无须理由,是吗?
汉克又伸手去拿约翰的烟。
这个半吊子是从哪点来批评伊芙琳·罗斯呢,我暗自思忖。让我们把他从汽车前窗摔出去看看他会怎么撑下去。
我忍不住开口道:
——斯图尔特·戴维斯画过“好彩”烟的烟盒吗?
——我不知道,画过吗?
——他肯定画过。我突然想起,你的画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他的,那么城市商业图景,三原色,简化的线条。
——不错,你该靠解剖青蛙谋生。
——这我也干过。你弟弟的公寓里不是有一幅斯图尔特·戴维斯的画吗?
——你认为泰迪对斯图尔特·戴维斯哪怕有一点点了解吗?见鬼,我就是叫他去买一个锡鼓,他也会买的。
——你弟弟对你的看法好像没这么差。
——是吗?也许他该这样。
——我打赌你画过很多炊事兵。
汉克大笑,直笑到岔气。他拿起杯子朝我歪一下,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妞儿,这你说对了。
我们都站起来准备离开,是汉克买的单。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像扔糖纸一样扔到桌上。我想问,它们的色彩和形状如何?它们有没有用意?它们不是美的东西吗?
如果他的信托人现在见到他就好了。
自那次在爱尔兰酒吧喝酒后,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弗兰,没想到她弄到了我的电话号码,在一个下雨的周六打给我,为那天丢下我而道歉,说想请我看电影当作补偿。可她没带我去看电影,而是泡了一连串酒吧,我们又回到快乐的旧时光。我逮了个机会问她干吗要费神追踪我,她说因为我们是那么投缘。
我们个头相仿,头发同样是浅栗色,都住在曼哈顿对岸两房一厅的公寓房里。就一个下雨的周六下午而言,这足够投缘的了。于是我们时不时地聚聚,然后,六月初的一个晚上,她打来电话,问我去不去贝尔蒙特玩赌马。
我父亲痛恨任何形式的赌博,他认为这绝对需要依赖陌生人的善意。所以我从没玩过一点算一分钱的凯纳斯特纸牌,也没用口香糖和人打过赌,看谁能用石头最先砸中校长的窗户,更没去过赛马场。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赌马?
显然,在贝尔蒙特赛马日之前的周三,赛马场向有可能赢得比赛的马开放,让骑师带它们熟悉一下赛道。弗兰说,比起正式比赛,这要精彩得多。我想这不太可能,真是这样的话,赛马肯定没趣得很。
——不好意思,我说。周三我正好上班。
——这才是好玩的地方。他们一大早打开赛场,这样马儿可以在身上发热前跑上一圈。我们坐火车去,很快的,看上几匹马,九点赶得回来。相信我,我干过一万次了。
弗兰说他们拂晓会打开赛场,我以为那是夸张的说法,而我们应六点过后去长岛。可那不是夸张,此时是六月初,拂晓是将近五点。四点半她过来敲门,头发在脑袋顶上绾成塔形。
我们等了十五分钟火车才来,它咔嗒咔嗒地进站,像是从另一个世纪开来的。站里的灯光冷漠地照在夜里栖息其间的流浪者身上:看门人、酒鬼、舞女。
我们到达贝尔蒙特时,太阳刚刚爬上地平线,似乎它需要摆脱地球重力才能做得到这一点。弗兰也蔑视重力,她自信,欢快,恼人。
——好了,傻瓜,她说。快一点。
杂乱无章的赛马日停车场空空荡荡,我们从其间穿过,我看到弗兰仔细观察着赛场里的赛道。
——这边,她不太自信地说,并朝服务通道走去。
我指了指写着“入口”的牌子。
——那边吧?
——是的!
——等等,弗兰,我得问问你。你来过这里吗?我是说哪怕一次?
——当然来过,几百次了。
——我再问你,你说话有不撒谎的时候吗?
——这是个双重否定句吗?我对那可不在行,现在换我问你问题。
她指了指自己的上衣。
——我穿这个好看吗?
没等我回答,她拉开一点儿领口,让乳沟露得更多。
在大门口,我们经过空空的包厢,挤过十字转门,穿过窄小的坡道,走到露天里,安静的赛场有点怪异,一层绿色的薄雾悬浮在赛道上,仿佛新英格兰池塘上的薄雾。在空空的站台上,其他早起的人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
六月透身凉,有些不合节气,离我们不远的一个男人身穿双层夹克,手捧一杯咖啡。
——你没告诉我有这么冷,我说。
——你知道六月是什么天气的。
——我不知道五点是什么天气。别人都有咖啡,我补了一句。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牢骚真多。
弗兰又东张西望起来,这次是看站台中间的人们,我们右边是一个穿格子花衬衫的瘦高个儿,他在挥手,是格鲁伯,和他一起的是那个倒霉的约翰。
我们来到格鲁伯的位子,他一手搂住弗兰,看了看我。
——是凯瑟琳吧?
他记得我的名字,这令我有点感动。
——她很冷,弗兰说。她没有咖啡喝,生气了。
格鲁伯咧嘴笑了,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用来盖腿的毯子扔给我,递给弗兰一个暖瓶。他像个蹩脚的魔术师一般费力地在包里摸来摸去,直到用指尖夹出一个肉桂甜甜圈,后来证明,那绝对是我的最爱。
弗兰递给我一杯咖啡,我像一个兵那样披着毯子,俯身接过咖啡。
格鲁伯以前和父母来看赛马时还是个小孩子,对他来说,现在回到赛场有如回到夏令营,充满了甜蜜的怀旧和儿时的欢乐。他快速给我们简单介绍起来——赛道的规模,马匹的品质,与萨拉托加赛场比起来贝尔蒙特的重要性——然后,他指着小围场,压低声音。
——第一匹马出来了。
果然,混杂的集会者们都站起身来。
骑师没有穿方格制服,制服可以给赛场增添节日的氛围。他穿的是棕色连衣裤,像个小设备修理工。他把马从小围场牵向赛道,马鼻冒出热气。宁静中你在一百五十米开外都能听到马的嘶鸣声。骑师和一个拿烟斗的人(大概是教练)简短地说了几句,然后翻身上马。他放马慢跑一会儿,让它熟悉一下环境,绕绕圈子,做好起跑的准备。人们安静下来,没有发令枪,马与骑手突然冲了出去。
节奏沉闷的马蹄声飘上站台,泥土一块块被踢到空中。第一圈,骑师似乎并不着急,他的脑袋离马的脑袋有三十厘米远,可到了第二轮,他催马急进,收紧胳膊,双腿紧夹马身,脸颊贴近马脖子,低声鼓励马儿,马儿有了回应。它越跑越远,不过看得出它也越跑越快,脑袋冲前,极有节奏地咚咚敲着地面。它转过远角,马蹄声渐近、渐响、渐快,最后闪电般冲过假想的终点线。
——那是帕斯特莱兹,格鲁伯说。我喜欢的。
我往站台上望了一眼,没有欢呼,没有鼓掌,观众大部分是男人,只表达沉默的认可和喜爱。他们看看秒表,悄声地商议。有几个人欣赏或失望地摇摇头,我分不清是哪种。
帕斯特莱兹下场,让位给克拉瓦特。
第三匹马跑完后,我对比赛有了大致的感觉,明白了为什么格鲁伯说这比正式比赛的下注还要令人兴奋。虽然看台上只有几百号人(而不是五万人),但他们都是赛马的狂热爱好者。
看台上最中间的那圈人是赌徒,他们挤在栏杆前,头发凌乱,在提升“技艺”中失去了一切:积蓄、房子、家庭。他们倚在栏杆上,两眼发红,衣服皱皱巴巴,盯着赛马,不时舔舔嘴唇。
坐在下面看台上的男男女女把赌马当作一大乐趣,他们和你在道奇赛场的露天大看台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样,知道骑手的名字和所有相关的数据。他们和格鲁伯一样,小时候就被带到赛马场,将来有一天也会把自己的孩子带来这里,他们对某种想法怀着坚定的信念,这种信念不是表现在赛场上,就是表现在战争中。他们随身带上野营的篮子和赛马资料,不管和谁坐在一起,都能会很快成为密友。
在他们上面的包厢里坐着赛马的主人,有年轻姑娘和随从陪着。当然,马的主人都有钱,不过那些来到赛马场的可不是贵族或对赛马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他们的每分钱都是实实在在挣来的。一位西装剪裁十分得体的银发富豪倚在栏杆上,像站立船头的海军上将一样两只胳膊倚着栏杆。从这一点你就看得出对他来说,赛马可不是随便闹着玩儿的,不是钱多了没处花,赛马像开火车一样,要求有高度的修养、信念和专注力。
在所有这些人上面,在赌徒、赛马迷和富翁的上面,在上层看台的稀薄空气中,是年过半百的教练们——黄金时期已然过去的那些人。他们两手空空坐在那里看着马儿,不用双筒望远镜,不掐秒表,两样都不需要。他们不但掂量马儿的速度、起跑或耐力,还掂量它们的勇气与从容。他们对一切了如指掌,周六来到这里,想都不想就下注,提升自己微薄的运气。
在贝尔蒙特赛马场,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周三早晨五点普通人不会来这里找位子。这里就像但丁《神曲》中的地狱,满是犯下各种罪孽的人,不过都有着被诅咒者所拥有的精明和投入。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提示,为什么没人费神去读《神曲》中的《天堂篇》。我父亲讨厌赌博,但想必他会喜欢看赛马的。
——来吧,漂亮妞儿,格鲁伯拉起她的胳膊说。我看见了老朋友。
漂亮妞儿无比骄傲,大笑着把她的双筒望远镜递给我,两人走了。约翰满怀希望地抬头看着我,我说想走近一点儿看小围场,丢下他也走了。
我走到小围场,把弗兰给的双筒望远镜转向那个银发海军上将。他的包厢里有两个女人在叽叽喳喳,拿着铝杯在喝什么,杯子没有冒热气,说明装满了酒,其中一个递给他喝一点儿,他不屑理睬,而是和一个拿着秒表和写字夹板的年轻男人说着什么。
——你品位不错啊。
我转过身,发现是廷克的教母。她认出了我,我吃了一惊,也许有一点点受宠若惊。
——那是杰克·德·罗舍尔,她说。他身价约五千万,全由自己打拼而来,如果你想认识他,我可以介绍。
我笑了。
——我想那有点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
——也许,她表示同意。
她穿茶色裤子和白色衬衫,袖子挽到肘关节,她显得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这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披着毯子,我试图不露声色地拿下它。
——参加比赛的马中有您的吗?我问。
——没有,不过我的一位老朋友是帕斯特莱兹的主人。
(当然啦。)
——真令人兴奋,我说。
——实际上,你的最爱很难令你兴奋,风险大的赌注才令人兴奋。
——不过,您就是拥有了最爱,也不会伤及您的银行存款。
——也许吧,不过一般而言,需要提供食宿的投资往往没有太大价值。
廷克有一次暗示过,格兰汀夫人的钱最初源自煤矿,后来的财富增长则来由不详。她有一种泰然自若,那只可能产生于诸如土地、石油和黄金这些更稳固的资产。
下一匹马已上跑道。
——是谁?
——可以吗?
她伸手问我要双筒望远镜,她戴着贝雷帽,不用拂开脸上的头发。她像猎人一般把望远镜举到眼前,将镜头正对着赛马,轻而易举便找到了目标。
——那是快乐水手,韦特林家的马,巴里在路易斯维尔有一家报社。
她放下望远镜,但没有还给我,她看了我一会儿,迟疑着,像是要问一个敏感的问题。但她并没有,而是开口陈述。
——我看廷克和你的朋友在一起了,他们在一起住有多长时间了?八个月?
——差不多五个月吧。
——哦。
——您不赞成?
——按维多利亚时代的观念,当然不赞成。我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自由不抱幻想。事实上,真要问的话,我对其中的大部分都赞成。
——您说按维多利亚时代的观念不赞成,这是不是意味着从另一层意义来说,您不赞成?
她笑了。
——我得提醒自己,凯瑟琳,你在法律公司工作。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心想。
——如果说我不赞成,她掂量这个问题后继续道。那是为了你的朋友好。我看不出和廷克生活在一起对她有什么好处。在我那个时代,一个姑娘的机会非常有限,所以她越早找到一个合适的丈夫就越好,不过现在……
她朝德·罗舍尔的包厢打了个手势。
——你看到杰克旁边那个三十岁的金发女人了吗?那是他的未婚妻,卡丽·克拉波德。卡丽使出浑身解数得到这个位子,很快,她就会快乐地监管三处房子的家务事和用人,这挺不错。不过如果我还是你这个年纪,就不会花心思琢磨如何追随卡丽的脚步,我要想方设法像杰克那样。
快乐水手拐过远处那个弯,下一匹马从马厩里牵出来,我们都朝小围场看去,安妮没有劳神举起望远镜。
——温柔野人,赔率五十比一,她说。这下,令你兴奋的时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