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科特“营地”是一幢有着艺术与工艺风格的双层住宅。夜里一点,它赫然耸现在黑暗中,犹如一头优雅的怪兽来湖边饮水。
我们走上门廊前平缓的木台阶,进到一间杂乱无章的家庭活动室,石头壁炉大得你可以站进去,地板铺的是多节松木,上面是由你能想到的各色调的红编织而成的纳瓦霍地毯。结实的木椅两张或四张为一组,这样在度假旺季,沃尔科特一大家子就能聚在一起打牌、读书或玩拼图游戏,要独处的和想扎堆的都可各行其是。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云母灯温馨的黄色光芒下。我记得华莱士说过,他一年中虽然只在阿迪朗达克待几周,却感觉无比温馨——现在不难明白原因。你可以想象,十二月到来时圣诞树会安放在哪里。
廷克开始兴奋地讲述本地的历史,提到这个地区的印第安人,还有建筑师属于哪个艺术流派。不过今天我六点起床,在《哥谭镇》工作了十小时。因此,在空气中弥漫着的烟雾气息与远处轰鸣的雷声之下,我的眼皮就像停泊在水里的小船,一上一下地浮动起来。
——对不起,他笑道。见到你我只顾高兴了,我们明早继续聊。
他抓起我的包,带我上到二楼,过道两旁都是门,这间屋子应该有二十多年没人住过了。
——你睡这间吧,他走进一间有成对单人床的小房间,说道。
他把我的包放在了瓷脸盆一旁的五斗橱上。尽管墙上有一盏用电的老式油气灯亮着,他还是点亮了床头柜上的煤油灯。
——壶里有刚打的水。如果你需要什么,我在走廊那一头。
他捏了捏我的手,说了一句“你来了我很高兴”,然后退到走廊上。
我拿出行李,听到他下楼去起居室,锁好前门,熄灭壁炉里的余火,熄灯,接着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沉闷而空洞的响声,电闸合上了。远处像是雷鸣的声音已经停息,屋里所有的灯光熄灭,重新响起廷克的脚步声,他回到楼上,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我在十九世纪的灯光照耀下宽衣解带,墙上的投影映出我折衣服、梳头发的动作。我把带来的书放在床头柜上,但并不想读,我上床钻进被窝里。这张床应该是他们小时候就做好的,因为我一伸脚就碰到了脚板。房间里出人意料地冷,我打开用来装饰床脚的百衲被,最后还是翻开了书。
那晚我提前步行至宾夕法尼亚火车站,才意识到没什么可读的,便在一个报刊亭找平装书(爱情小说、西部小说、冒险故事),最后拿了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当时我没读过多少侦探小说,认为这种书很势利。但上车后,看够了窗外的风景,我开始提起精神走进克里斯蒂的世界,没想到她的小说充满乐趣。故事里的犯罪行为发生在英国的一个庄园里,女主角是猎狐人的后代,到第四十五页,她已两次遇险。
我翻到第八章。几个心存疑虑的人在门廊喝茶,聊起当地一个小伙子去参加布尔战争,之后再也没有回来。钢琴上的花瓶里插着不知名的仰慕者送来的黄菜花。整个情节在时间和地点上相距遥远,我只好回头再看第七段的开始部分,又读第三次,在努力了第四次后,我熄灯,屋里一片漆黑。
被子重重压在胸口上,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每一次心跳——仿佛还在计时,如同一只节拍器,已在急躁和安静之间的精准刻度上设定了某一点,在测算着时日。有一会儿,我躺在那里,听着屋里的动静,屋外的风声,还有定然是猫头鹰发出的嘎嘎叫声,我注意听着最终没有到来的脚步声,最后终于睡着了。
——起床晒太阳啦。
廷克站在门口。
——几点啦?我问。
——八点。
——房子着火了?
——要想露营的话,已经晚啦。
他丢给我一块毛巾。
——早餐做好了,准备好就下来吧。
我起床,往脸上泼了点水,朝窗外看去,显然这会是寒冷、晴朗,即将入秋的一天,于是我穿上我最好的猎狐人之女的行头,拿上我的书,猜想这个早晨大概只能在火炉前度过了。
走廊里,家族成员的照片从天花板一直挂到地板上,和华莱士的公寓里一样。我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找到他小时候的照片:第一张快照是六岁时照的,穿法国水手服,可惜效果不好;第二张照片是十岁或十一岁时照的,他和祖父一起坐在一叶桦皮小舟里,炫耀着当天的收获。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举起的仿佛是整个世界。
其他的照片也吸引了我,我穿过楼梯来到大厅西头,最后那间房是廷克睡的。他睡的是架子床的下层!床头柜上也有一本书。赫尔克里·波洛 83 低声鼓励我,我轻轻走进去,拿起书,是《瓦尔登湖》,里面用一张梅花牌标出阅读的进度。从下划线的颜色来看,这书至少读过两遍了。
简单,简单,再简单!要我说,手头的事情有两三件就足够了,可别一弄就是成百上千件的; 如果有一百万件事,那最多也就挑选十二件出来;来往账目也完全可以记在大拇指指甲上。在波涛汹涌的人类文明生活的海洋中,一个人要想继续生活下去,他就必定要经受这些凄风苦雨、险滩急流,以及无数类似的生死考验, 除非他在船只沉没之前就纵身跳入海洋中,一头栽到了海底,完全迷失了方向,这样也就不可能抵达港口了。那些能安全抵达港口的人,必定是精明 而又善于辨别方向之人………… 84
亨利·大卫·梭罗的灵魂对我皱起眉头,他应该如此。我把书放回去,轻手轻脚地出门,走下楼梯。
厨房里,廷克在用黑色的长柄大煎锅煎着火腿和鸡蛋,白瓷面小饭桌上摆了两副餐具,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肯定有能容下十二人吃饭的橡木大餐桌,这张小桌子只能让一个厨师、一个家庭教师和三个沃尔科特家的孙儿吃饭。
廷克穿卡其布裤子和白色T恤——和我的衣服相似——尽管他穿的是笨重的皮靴,这还是有点儿令人尴尬。早餐摆好后,他倒了杯咖啡,坐到我对面。他气色不错,皮肤已经没有了地中海地区特有的棕褐色,显得更自然了,他的头发因为夏季的潮湿而卷曲,胡子一周没刮,这倒成了一个优势,他看上去比一个宿醉者要成熟,但还没到身怀家族世仇的凶蛮程度。他的动作和我在听他电话时感觉到的一样不紧不慢。我吃饭时,他咧嘴朝我笑笑。
——怎么了?我终于开了口。
——我只是在试着想象你红头发的样子。
——对不起,我笑了。我的红发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是我的损失,那是什么样的?
——我想它表现了我玛塔·哈里的那一面。
——我们一定得把她引诱回来。
我们吃完饭,收拾好桌子,洗了碗碟,廷克双手一拍。
——我们去徒步怎么样?
——我不是爱徒步的那种人。
——哦,我看你正好是那种人,只是你还不知道。在矮松峰上面看湖,风景美得让人窒息。
——我希望你不会整个周末都这么兴高采烈的,这可让人受不了。
廷克笑了。
——有这个风险。
——再说了,我没带靴子。我说
——啊!就因为这个,是吗?
他带我来到家庭活动室的另一边,穿过走廊,经过一间台球室,以夸张的动作打开门,里面是一个杂物间,雨衣挂在钉子上,帽子放在衣架上,护墙板下还有一排各种各样的靴子。看廷克的表情,你会觉得他是阿里巴巴,在展示四十大盗的财富。
房子后面有条小路穿过一片松树林,延伸到更深处的树林有橡木、榆树和其他高大的美国树木。开始是缓坡,我们肩并肩,不紧不慢地穿过树荫,像青梅竹马的朋友那样交谈,不管时光如何流逝,每一次交流都是上一次的延伸。
我们谈起华莱士,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我们如何喜欢他,还谈起伊芙,我告诉他伊芙逃往了加利福尼亚,他友好地笑笑,说这样的消息在亲耳听到的那一刻最让人吃惊。他说好莱坞还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不出一年伊芙要么会成为电影明星,要么会成为制片厂的主管。
听他讲伊芙的未来,你丝毫不会想到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你会以为他们只是老熟人,互有好感,有不变的友情。也许这样想才是对的,也许对廷克来说,他们的关系重新回到了一月三日那一天。也许对他来说,最近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已经从一系列事件中被剪掉,就像影片里一段被删去的情节。
我们越走越远,我们的谈话变得断断续续,就像穿过树林的阳光。松鼠在树干间四散逃窜,黄尾的鸟儿在枝丫间飞来飞去,空气中散发出漆树和黄樟树的香味,还有其他美妙的声音。我想,也许廷克是对的:也许我正是一个驴友。
然而,斜坡开始变得陡峭,越来越陡,越来越陡,最后陡得像楼梯一样。我们一前一后地爬坡,一言不发。一小时过去了,也许四小时过去了。我的靴子开始夹脚,左脚后跟像是踩在煎锅上。我摔了两次,磨破了卡其布猎狐套装,女继承人的短袖衬衫也早已湿透。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才会开口问他,还要走多远?用一种平常的、无所谓的、随便的口气。就在这时,树木变稀,斜坡也不再陡峭,忽然间,我们站在一个岩石顶峰上,眼前是空旷的蓝天,可以远眺没有任何人类痕迹的地平线。
远远的下方,有一个湖泊,一千六百米宽,八千米长,像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爬行动物,正在穿过纽约的荒野。
——那里,他说。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也明白了为什么廷克在感到生活变得乱七八糟时会选择来到这里。
——就像纳蒂·班波看到的一样,我边说边坐到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
廷克微笑,因为我还记得他曾梦想有一天会成为纳蒂·班波。
——差不多,他表示同意,一边从背包里拿出三明治和水壶。
他在几尺之外坐了下来——一个绅士的距离。
我们一边吃,他一边回忆起和家人在缅因州度过的七月。有一次他和哥哥花了不少时间走阿巴拉契亚山间小道徒步旅行,他们随身携带的装备有帐篷、指南针、折叠刀,那是他们母亲送的圣诞礼物。他们等了六个月才用上。
我们还没谈到圣乔治学院,还有廷克小时候生活境遇的变化,我当然不打算提这些。不过,他谈到和哥哥在缅因州徒步时,他已经用自己的方式示意那是老走霉运之前的美好时光。
我们吃完午饭,我用廷克的背包枕着头躺下,廷克折断木柴,想把柴棒扔到六米之外的苔藓地上,就像学校里的男生,没拿到世界冠军就不肯回家。他卷起袖子,小臂上还有夏天骄阳晒伤后留下的斑斑点点。
——所以你算是个费尼莫尔·库珀 85 迷喽?我问道。
——噢,他的《最后的莫希干人》和《杀鹿者》我肯定看过三次,不过当时我喜欢所有的冒险小说:《金银岛》《海底两万里》《野性的呼唤》……
——《鲁滨孙漂流记》。
他笑了。
——你知道吗,在你说过逃生时会选《瓦尔登湖》带上之后,我也拿起这本书读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道。
——呃,刚开始我不知道能不能读完。四百多页写的全是一个男人躲在一间小木屋里,从哲学角度思考人类历史,想要剥开生活的外表,展露其本质……
——但你最后是怎么想的?
廷克停下折木柴的手,眺望远处。
——最后——我认为这是他们最伟大的冒险。
三点左右,一团蓝灰色云朵出现在远方,气温开始下降。廷克从包里拿出一件爱尔兰羊毛衫给我,我们顺原路返回,想赶在变天之前回到家。我们刚进树林,就开始下起了零星小雨,刚刚跳上屋前的台阶,第一声炸雷响起。
廷克在大壁炉里生起火,我们在壁炉旁的纳瓦霍地毯上坐下,他就地用燃屑煮起了猪肉、豆子和咖啡,屋里温暖,他脸上显出闪亮的红色。我把他的套头毛衫脱下来,潮湿的羊毛散发出一股温暖的泥土味道,令我回忆起另一个时段,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我们溜进国会大剧院的那个雪夜,我发现自己被廷克的绵羊皮大衣簇拥着的那一刻。
我喝第二杯咖啡时,廷克用一根棍子捅了捅壁炉里的火,火星溅出。
——告诉我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你的事情,我说。
他笑起来,好像我在开玩笑,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想这个问题。
——好吧,他稍稍转向我说。你记得我们在圣三一教堂对面的那个小餐馆邂逅的那天吧?
——是的……
——我是跟踪你到那里的。
我像弗兰那样一拳捶在他的肩膀上。
——你怎么这样!
——我知道,他说。这很不好,不过千真万确!伊芙提到过你的公司,快到中午时,我走过你们那栋楼,躲在报摊后面,想在你去吃午饭时碰上。我等了四十分钟,那天冻死人了。
我笑起来,记起他耳朵背冻出的红亮小点。
——你干吗要那样做?
——我一直在想你。
——瞎说,我说。
——不,我是认真的。
他看着我,温柔一笑。
——从一开始,我就看得出你的冷静——那种书里写的内心的平静,但几乎没有人真的做得到。我问过自己:她是怎么做到的?我猜想,这种淡定只会来自了无遗憾——来自做出选择时是……泰然自若且意志坚定的。这让我也稍稍放慢了自己的脚步。而我简直等不及想再次看到。
我们关上灯,熄灭炉火,上楼,两人看上去都会好好睡上一觉。上楼时,手里的灯晃动着,我们的身影也前后摇曳。转到二楼时两人不小心撞到一起,他道歉,我们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他给我一个友好的吻,朝西走去,我朝东走去。我们闭门宽衣解带。我们爬上各自的小床,心不在焉地翻上几页书,然后关了灯。
黑暗中,我往上扯了扯被子,听到了风声,风从矮松峰上吹下来,摇晃树木和窗玻璃,似乎它也焦躁不安,难以决断。
《瓦尔登湖》里有一段话常被引用。在这段话里,梭罗的忠告是,找到我们自己的北极星,然后像水手和逃亡的奴隶一般坚定不移地追随它。这是一种激动人心的情感——显然配得上我们的渴望。然而,哪怕你能依靠准则来确保正确的航线,但对我来说,真正的问题永远是,你如何知道你的星在苍穹的哪一方?
《瓦尔登湖》里还有一个段落我也记得清楚。其中,梭罗说,人们错误地认为真理很遥远——在最远的那颗星之后,在亚当之前,在大审判之后。其实,所有这些时间、地点和机会都在此时此地。从某种程度上,认可此时此地的观点似乎与他敦促人们寻找自己的北极星自相矛盾,但这同样令人信服,也容易理解得多。
我套上廷克的毛衣,踮着脚轻轻走过走廊,在他房间外面停下。
我听着屋里的嘎吱声,听着屋顶的雨点声,听着门里的呼吸声。我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六十秒之后,这将成为一个中间点,居于时间的初始和末端之间。那将成为有机会去见证,去参与,去屈服于此时此地的一刻。
刚刚好在六十秒之内。
五十。四十。三十。
各就各位。
预备。
跑。
周日下午,廷克送我去火车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早饭时他说要在沃尔科特再待一些时日,把事情打理清楚。他没有说要待多久,我也没有问,毕竟我不是小女生了。
我上了火车,往前走过几节车厢,在靠木头轨道那边的座位坐下,这样我们就不必挥手告别了。火车开动,我点了一支烟,在包里翻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从第八章第七段后我读得很慢,希望加快速度。我把书从包里拿出来,看到有东西夹在书页中,是一张撕成两半的扑克牌——红心A,正面写着:玛塔——二十六号周一晚上九点在斯托克俱乐部见,一个人来。
我记下内容,然后把纸牌放到烟灰缸上,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