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利货场在肉库区中心地段的甘涩特街,大型的黑色卡车乱七八糟地拥堵在路边,鹅卵石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这是挪亚方舟上可怕的一幕:卡车司机把车子开进卸货码头,形形色色的动物尸体成双成对地挂在货厢两侧:两头牛、两头猪、两头羊。正在休息的屠夫穿着血迹斑斑的围裙,在十二月的寒风中吸着烟,头顶上是巨大的舵形霓虹灯,这是汉克程式化的绘画风格。他们看着穿高跟鞋的我在鹅卵石上走来走去,那漠然的眼光和看从车上卸下来的肉没什么两样。
一个吸毒鬼穿着女人的大衣,在门廊里直点头,他的鼻子和下巴有疤,好像脸朝下摔倒过。在我的追问下,他说汉克住在七号,我就不必挨家挨户地敲门了。楼道又湿又窄,一个黑人老头拄着拐杖,正爬到一楼的一半,他爬到天堂的速度恐怕比爬到四楼的速度还快些。我从他身边经过,上到二楼,门虚掩。
既然发生了这一切,我想廷克现在的情绪肯定十分低沉。见鬼,在某种意义上,我倒希望看到他那样,但站在因果报应的角度上,我对此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您好?我推开门,冒昧地问。
“公寓”这个词好像用不上,还好,七号房有将近二十平米,低矮的铁床上放着灰色的被褥——和囚室或兵营差不多。角落有个煤炉,窗子虽小,好歹还有,床下有几双鞋和一个空空的黄麻袋,除此之外,汉克的其他家产都没了。廷克的东西放在地板上,靠着墙:一个皮箱、捆成一卷的绒毛毯、一小摞书。
——他不在那儿。
我回头,那个黑人老头站在我身旁。
——你要是在找亨利先生的兄弟,他不在那儿。
黑人老头用拐杖指指天花板。
——他在屋顶上。
在屋顶上。汉克曾在那里烧了他自己的画——然后他抛弃了纽约城,抛弃了他弟弟的生活方式。
我发现廷克坐在休眠的烟囱上,手搭着膝盖,望着哈得孙河,那里冰冷的灰色货轮沿着码头一字排开。看他的后背,他好像已经把自己生活的风帆安置在其中一条船上。
——嘿,我在他身后几步远处停下,叫了一声。
他闻声转过身来,站在那里——我马上发现自己又错了。他穿黑色毛衣,胡子刮得很干净,神态从容。廷克并非那么落魄。
——凯蒂!他惊喜地说。
本能地,他向前一步,却又停下来,制止了自己——仿佛在怀疑他有没有权利来个友好的拥抱。在某种意义上,他有。他的微笑一方面表示心照不宣的忏悔,另一方面又暗示他已准备接受甚至欢迎又一轮斥责。
——他们杀了华莱士,我说。好像我刚听到这个消息,还不敢相信。
——我知道,他说。
我张开双臂,他搂住我。
我们在屋顶上待了一两小时,坐在天窗边上,有一阵子只谈华莱士,然后一阵沉默。接着我为在咖啡店的行为道歉,但廷克摇摇头,说我那天了不起,明察秋毫,而那恰是他当时正需要的。
我们坐在那儿,灰尘落下,城市的华灯依次绽放,这情景恐怕连爱迪生都想象不到。大片的办公楼灯光一路亮起,然后是大桥的缆绳灯,接着是街灯、电影院的天棚、汽车的前灯、无线电高塔的信号灯——每一道光都意味着毫不犹豫、没有节制的大众心愿。
——汉克肯定会在这里待上几小时,廷克说。我叫过他搬家,搬去格林威治村有洗脸池的房子,但他就是不肯搬,说格林威治村太小资,不过我想他是为了这里的风景,和我们长大的地方一样。
一艘货轮拉响汽笛,廷克指了指它,似乎要验证自己的观点,我笑了,点点头。
……
——我想我还没有跟你说很多关于我在福尔河的生活,他说。
——是的。
——怎么变成这样的?你怎么不再跟人说起你是从哪里来的?
——慢慢地。
廷克点点头,回头朝码头那边望去。
——可笑的是,我喜欢那段生活——当时我们住在造船厂附近,邻居都是穷人。下课了,我们都跑到码头去。我们不知道领航的挣多少钱,但知道莫尔斯电码、指挥大型轮船航线的旗子,我们看见船员扛着粗呢袋子,走下跳板。那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长大后到商船上当船员。我们想乘着货轮远航到阿姆斯特丹、香港或秘鲁。
你带着成年后的优越感回顾大多数孩子的梦想,这些梦想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们遥不可及——这个想当海盗,那个想当公主,那个想当总统。但廷克说话的样子,会让你觉得他的远大梦想仍然触手可及,也许比以前更近了。
天色渐晚,我们回到汉克的屋里。廷克在楼道里问我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说不饿,他看上去松了口气,我想这一年中我们吃餐馆已经吃腻了。
屋里没有椅子,我们面对面坐在两个翻倒的货箱上,一个是装洋葱的,一个是装酸橙的。
——杂志的事情进展如何?他热情地问。
在阿迪朗达克我跟他说过阿利、梅森·泰特和寻找创刊号封面特写的事。所以现在我告诉他我想到的采访看门人的主意,以及我们打开的一些天窗。不过,在汉克的寒舍里说这件事和在梅森·泰特的大轿车里说这件事,感觉截然不同,在这里似乎很不合适。
不过廷克喜欢听,和梅森的喜欢不同,不是因为这样做会剥去纽约光鲜的外表,廷克只是喜欢这个主意的聪明之处,喜欢这个主意所包含的人间喜剧——所有关于通奸、私生和非法获利的秘密,一直被严守的秘密——它们一直自由自在地漂过这个城市的表面,无人关注,就像小孩用登载头版新闻的报纸折成小船,放到中央公园的水塘里航行。不过最让廷克高兴的,是我提出的这个主意。
——我们活该如此,他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列为保守秘密的那类人。
——没错。
我们止住笑声,我又告诉他一些从电梯操作员那里听来的趣事,可他打断我。
——是我鼓励她这么干的,凯蒂。
我们四目相对。
——从我遇到安妮的那一刻起,我就鼓励她接纳我,我非常清楚她能为我做什么,以及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还不是最糟的,廷克。
——我知道,我知道,我本该在咖啡厅或州北部就告诉你的,我本该在我们相遇的那个夜晚就告诉你一切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廷克发现我盘起胳膊,捂着自己的身子。
——你冻坏了,他说。我真傻。
他跳起来,环视房间,他打开自己的毛毯,披到我肩上。
——我马上回来。
我听见他咚咚地跑下楼梯,面向街道的那扇门砰地关上。
我披着毯子,在地上跺脚、转圈。汉克描绘码头工人集会的画作摆在灰色被褥的中间,这说明廷克一直睡在地板上。我在廷克的皮箱前停下脚步,箱盖里有一排蓝丝口袋,大小不同,用途不同——一把发刷、一把修面刷、一把梳子——所有的袋子从前大概都带有廷克的首字母,如今一切都已不在。
我蹲下来看那一叠书,它们是从贝拉斯福德的书房里搬过来的,有他母亲送给他的华盛顿的《礼仪守则》,还有我在阿迪朗达克看见的那本《瓦尔登湖》,书角有些磨损,好像曾被放在背包里带着到处走——沿着羊肠小道登上矮松峰又下来,在第十大道上来来回回,在这间寒舍的楼道里上上下下。
廷克的脚步声在楼道上响起,我坐到他的箱子上。
他进门,用报纸裹着约两斤重的煤块。他在炉子前跪下,开始生火,像个童子军那样吹着火苗。
他总是表现出最好的一面,我暗自思忖,一旦需要,他会同时是男孩子和男子汉。
那天晚上,廷克从邻居家借来一条毛毯,在地上铺了两张床,相隔一米多——与我刚到时他在屋顶上与我保持的那段恰当的社交距离一样。我起得早一些,赶在上班前能回家冲个澡。晚上我回到他那里,他从洋葱箱子上一跃而起,好像已经等了我一整天。我们穿过第十大道,来到码头的小餐馆,蓝色的霓虹灯招牌上写着“通宵营业”。
这顿晚饭挺有意思。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在“21俱乐部”吃过的牡蛎,记得伊芙和廷克从棕榈滩回来后我们在贝拉斯福德喝的黑豆汤和雪利酒,记得和华莱士在中央公园吃蓝纹奶酪和咸肉时一起吃的沙拉。最棒的是,我还记得“美丽年代”的那只填馅鸡,但我忘了那顿晚餐我们一起吃了什么。
我只记得我们笑声不断。
突然,出于某种愚蠢的原因,我问他打算做什么。他变得严肃起来。
——通常,他说。我总是在想我不打算做什么。我想起在过去这几年里,我对已经发生的怀有歉意,对将来要发生的事感到害怕。这些心思挥之不去。我怀念已经失去的,期待没有得到的。所有这些想要和不想要使我精疲力竭,曾几何时,我想看看现在自己能做多少。
——你是否打算让自己的事情有两三件就够了,而不是成百上千件?
——是的,他说。有兴趣吗?
——我的代价是什么?
——照梭罗说的,几乎一切。
——至少在放弃前拥有一切,这还不错。
他笑笑。
——等你拥有了,我给你电话。
我们回到汉克的房间,廷克生起火,我们谈天说地一直到晚上——一件事的细节引出另一件事,又引出另一件,没完没了的追忆。我们就像在泛大西洋邮轮上交上朋友的两个年轻人,在船靠岸前迫不及待地交流见闻、见解和梦想。
他铺好床时依然留出了礼貌的距离,这一次我把自己的床移过去,直到两人变得亲密无间。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甘涩特街时,他已经走了。
他没有带走那个精致的皮箱,箱子空空的,放在那摞书旁边,箱盖靠着墙。原来他把衣服塞进他哥哥的那个黄麻袋了。起初我很吃惊他把书留下了,仔细一看,他带走了那本又小又旧的《瓦尔登湖》。
炉膛冰冷,炉子上是廷克手写的字条,写在一张从书本中撕下的空白页上。
最亲爱的凯特:
你不知道过去这两个晚上看到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辞而别,隐瞒事实,这将是我带走的唯一遗憾。
我很高兴看到你过得不错,在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之后,知道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清楚这有多么好。
这糟糕的一年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但即便是在最糟的时候,你总是让我得以瞥见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他这样作结:但无论我最终到达哪里,我都会在呼唤你的名字中开始每一天。似乎这样做,他会更忠实于自我。
然后是他的签名:廷克·格雷1910—?
我没有逗留,马上下楼,来到街上,一直走到第八大道才转回头。我走遍甘涩特街,沿着鹅卵石路返回,走上狭窄的楼梯,进入房间,抓起那幅码头工人集会的画和华盛顿的那本《礼仪守则》。有一天他会后悔丢下它们的,我期待以某种方式把这些东西归还给他。
你们有人会将我的这些行为解读为浪漫之举。其实在另一层面上,我回来拿廷克的这些东西是为了减轻某种负罪感。因为当我走进房间,看到里面空空如也时,尽管我在抵挡着失落感,但自我中微弱但充满活力的那部分却感到了某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