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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小舟从此逝

神宗得知永乐兵败,将帅兵卒死亡无数,大哭一声,呕血晕倒。王珪、蔡确等自知错用徐禧才酿此大败,急忙差人赴边议和,想以贡纳岁币息事宁人,一面又向圣上推诿责任,企图逃脱惩罚。神宗大病一场,无力处理朝政,就由着王珪将这事蒙混过去了。神宗这才想起苏轼的话,后悔不已,想召苏轼回京。王珪、蔡确巧舌如簧,百般搪塞推脱,神宗只好作罢。

苏轼自从赤壁之游归来后,终日忧郁不乐,不时前往太守府衙打听边事消息,每每失望而回。那吴通判自然将这些情形密报王珪。

参寥与佛印告别诸人,又四处云游去了。吴复古与巢谷也要辞行,被苏轼留住又住了二十多天。吴复古说:“贫道已答应了三清山道长的邀约,不能延误,今日便告辞了。子瞻,家国两不忘,你在黄州多加珍重。”苏轼施礼敬谢,又挽留巢谷。巢谷想起小莲的事,于是推辞说:“师傅年逾九旬,身边需要人照顾。再说……再说,我也想跟随师傅潜心学道。子瞻兄,我得空再来黄州看你。”苏轼见如此,不再挽留,随同陈慥、潘丙送二人到临皋亭下的江边,目送他们乘船离去……

光阴荏苒,苏轼到黄州已是第三年了。农时耕稼,闲时读书,偶尔去太守府中询问一下政局大事,或者邀请二三好友,随意出游,日子真是好消磨得很。微薄的俸禄,加上东坡上的田地收成,差不多可以解决一家人的吃穿,尽管粗茶淡饭,妻子儿子都有晏然自安之色。遇有困难时,友人往往慷慨接济,这一切让苏轼觉得很欣慰。

这时,苏轼又将陈慥请到雪堂来盘桓数日,相从谈经说道。苏轼说:“在黄州遇农事闲暇,便有意取《论语》、《易经》等书,精习研读,意欲在治经上有所成就,所以一刻也不敢懈怠啊。”陈慥夸赞道:“子瞻兄守本务道,精神可嘉啊。”苏轼笑说:“我近日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词句重组,按民间山歌唱出,农民于田间耕作时,敲牛角为节拍,别有一番情趣。季常兄可愿意指教一下?”陈慥笑道:“现在的苏东坡,跟以前的苏子瞻完全不同了,你可真是乐在其中啊。难道你真愿意做陶渊明,在东坡田间终老此生吗?”苏轼淡然地说:“乐天知命,本本分分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农人,又有什么不好?天意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吧。”陈慥点点头。二人边说边走,不觉来到江边。

苏轼忽然看见一个妇人站在江边,神情绝望,口中念念有词,双目紧闭,就往江里跳。苏轼大叫一声:“不好!赶快救人!”陈慥马上跳入水中,将那妇人双手托起,苏轼站在岸上把她拉了上来。二人把她抬到江边柳树下躺着,她浑身湿透,口吐江水。片刻,那妇人睁开眼,哭道:“为什么要救我?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活着只有受苦受罪,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苏轼安慰道:“这位大姐,你先不要着急,你只管告诉我,有什么冤屈苦难。”

那妇人平静下来,哀哀戚戚地道出原委:“奴家是城南王喜家媳妇。奴家为王喜生了四个女娃。五个月前,奴家又生了一个女娃。当家的骂奴家生不了儿子,每日对我拳打脚踢。家里穷,子女又多,他就要把我那五个月大的孩儿拿去溺死。我痛哭求饶,给他磕头,他也不肯,说家里缺米少粮,再养这些小孩,大人都要饿死了,不如趁孩子还小及早溺死,免得将来变成恶鬼缠身。奴家打不过他,孩子就被他抢了去,丢到水里溺死了。奴家也不想活了,就想不如跳到江里去,一死就清清净净了……”

苏轼听了气得直发抖:“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那丈夫连五月婴孩都能痛下杀手,简直丧尽天良,牲畜不如!你那女儿何罪之有,天底下竟有这般灭绝人伦之事!”陈慥也怒道:“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实在是天理不容!”

王喜媳妇只管呜呜地哭:“他嫌我只会生女儿,还说要休我,横竖我是活不下去了。”苏轼说:“你糊涂!走!你且随我去官衙,告你丈夫去!这就随我去官衙!”王喜媳妇摇头哭道:“大人,我怎么能告他呢?他再怎样,也是我当家的。是我没用,生不出儿子,拖累了这个家。”苏轼气急了,斥责道:“这与你有何干系?他已犯下人命大案,官府岂能不管?”王喜媳妇拗不过,又不愿去告官,只得挣扎着起来,哭着跑开了。陈慥见状,叹了口气,忙问苏轼怎么办。苏轼说:“黄州竟有这等事,我不能坐视不管。那王喜家就住在附近村中,你我这就去通判堂找吴通判告发,派衙役去将那王喜锁了,免他再害人!”陈慥点点头,跟苏轼来到通判堂。

苏轼向吴通判禀明了来意,恳请道:“通判大人,这王喜滥杀亲生骨肉,罪深孽重,实不容赦。请吴通判即刻差人捉拿那王喜,以明法纪,劝善惩恶。”吴通判傲然地看着苏轼,懒懒地答道:“本官还以为出了什么紧要大事呢,让苏大才子这般火急火燎,原来如此。”苏轼一惊,正色质问道:“吴通判,下官以为你会拍案而起,缉查凶犯,却为何还安然高坐于堂上呢?”

吴通判不紧不慢地说:“苏轼,本官已知道此事,自会派人处理,退堂!”说罢,就要退堂。苏轼悲愤莫名,拂袖告辞。吴通判突然叫住苏轼说:“苏轼,听说你已自号东坡,成日躬耕不辍,乐得自在。这份自在,来之不易,你要好自为之!”苏轼冷眼看看他,气愤地出去了。

陈慥追在后面问道:“那狗官说要你好自为之,似乎话中有话啊。”苏轼说:“不过是前任曹贵的惯用伎俩,想吓唬苏某,苏某可不怕他!且看他如何处置。”

苏轼回到家里,郁郁不乐,吃饭时也怒形于色,连王闰之新做的东坡肉也不愿意去尝一口。朝云知道苏轼心事,和颜悦色地劝道:“先生,今日夫人做了先生最喜欢吃的东坡肉,先生尝一尝,如今夫人的东坡肉只怕比先生做的还要好呢!”王闰之夹了一块到苏轼碗里,苏轼勉强吃了一口,心不在焉地夸赞一句。朝云见苏轼愁思满腹,不敢再多说什么。

晚上陈慥突然来访,见着苏轼便说:“子瞻兄,我已找人问过,今日自你我走后,吴通判并未差人捉拿王喜。此时那王喜正躺在家中睡觉,一切如常。”苏轼又惊又怒,说:“我今日听吴通判话中绵里藏针,就觉得不对。此案涉及无辜婴孩的性命,且大坏人伦常理,他怎么可以置之不理呢?”陈慥也沉吟:“是啊,确实蹊跷。子瞻兄,你与徐太守相熟,要不找他去问问?”苏轼细想半天,说:“处理民事诉讼,掌管刑狱缉捕,这是通判分内职责,你我不必去见太守。等明日再上通判堂!”

第二天,苏轼与陈慥再次来到通判堂,苏轼强压住怒火,说:“吴通判,下官特来相问,为何迟迟不去捉拿人犯王喜?”吴通判脸有愠色,懒懒地说:“苏轼,你一个有罪在身的团练副使,却来质问我堂堂通判,实在无礼。”苏轼拱手施礼道:“下官若失礼节,还请吴通判见谅。只是此案人命关天,我实在是心急如焚,不能安坐片刻啊。”

吴通判颇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苏轼。本官昨日就跟你说过,莫忘了你是有罪之身,该你管的你管,不该你管的不要管。本官受朝廷恩命,自当尽忠职守,不负圣上之托,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说完扬长而去。苏轼半晌说不出话来,陈慥拉着苏轼离开。

苏轼越想越气,对陈慥说:“吴通判这个昏官污吏,岂有此理!我几次三番催促他,他表面应承,却暗地不动,就是不拿人。我不能容忍王喜那恶人逍遥法外。走,跟我到他家中去看个究竟。”说着便急匆匆地拉着他向城南走去。

二人四处打听,来到王喜家院门外,见王喜媳妇坐在院子里,抱着几个小孩子呜呜地哭,王喜站在屋檐下破口大骂:“贱女人!儿子都不会生,养着你有什么用?生这么多女娃,只知道张嘴吃饭。都给我下地干活,不然都得饿死。”王喜媳妇只知道哭,那几个小孩子都吓蒙了,也跟着哇哇地哭。

苏轼在篱笆外看到这情景,大怒:“哼,这等恶徒,决不能姑息!季常,吴通判不拿他,我去拿他。我要亲自审审,问问他的良心何在!”陈慥大惊,忙劝阻道:“子瞻兄,不可鲁莽行事啊。你仍是戴罪之身,朝廷明令,你就连公文都不得签署,何况拿人审案了!不如我们去禀明徐太守,请他作决断。”苏轼摇摇头说:“徐太守去武昌府办公事去了,一时回不来。此事我不能坐视不管!正是像吴通判这种人纵容姑息,此类灭绝人伦之风才猖獗不止。”

陈慥苦苦劝道:“子瞻兄,你若私自拿人,触犯律例,这可正合了朝中有些人的意了。”苏轼倔强地说:“我所经历的祸患还少吗?季常,你不知道,这几日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不让我审这一回,只怕会积忧成疾,我不能再等了!”陈慥无奈地说:“那好吧,到晚上我带几个家丁去把他绑了。”

二人商议已定。晚上陈慥带家丁将王喜五花大绑,带到雪堂来。苏轼端坐院中,众人拿着火把,环列四周。王喜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看看四周,双腿发抖。

苏轼大喝一声:“王喜,你可知罪?”

王喜“扑通”一声跪下,哭喊道:“大……大人,小的老实本分,从不惹事,没打过谁也没偷过谁,胆子倒比谁都要小一些……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呀?”

苏轼见他毫无悔过之心,更加愤怒,吼道:“住嘴!你这禽兽不如的败类,还敢在这里装腔作态!我问你,你前日如何将自己五个月大的女儿浸水溺死的?快说!”

王喜哀哀哭求道:“大人,小的也不忍心杀死亲身女儿。但家中缺粮,哪里养得活她,横竖是死还不如死在我手中。大人,小的也是没有办法啊!”

苏轼喝道:“岂有此理!你竟因为缺粮就杀死自己的亲身女儿吗?你还有没有良心!”

王喜一脸茫然,说:“小的想大人是少见多怪,小的前两年遇上饥荒,也曾埋过一个女婴,倒无人怪罪小的。大人,求求你……”

苏轼听了,更加怒不可遏:“大胆恶徒!你手中竟有两条亲身骨肉的人命!你还不以为罪,你,你实在已经不可教化!来人,将他关起来,明日待我将他送官查办!”

家丁们把王喜押下去了。陈慥不无担忧地过来说:“此事惊动官府,那吴通判定会从中生事啊。”苏轼余怒未歇,叹气道:“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此等恶徒若不绳之以法,王法天理何在?!我明日亲自将他带到通判堂,我要看那吴通判,他判是不判?”陈慥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第二天,苏轼叫陈慥在堂下候着,自己推着五花大绑的王喜来到通判堂,喝令跪下。王喜吓得哭喊饶命。吴通判坐在堂上,冷冷地瞪着苏轼。苏轼上前禀明:“吴通判,下官昨夜已审问了恶徒王喜,王喜对他杀死两条人命一事供认不讳。还望吴通判明察,尽快将其治罪,以正视听。”

吴通判早就想寻找机会来整治苏轼了,见此情景,拍案喝道:“大胆苏轼!你本戴罪之身,贬官于此,竟敢私设公堂,枉法乱纪,你该当何罪?”王喜吓了一跳,一时又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两位大人。陈慥心里也一紧,暗想不妙,跑到门口观望。

苏轼见状,不由发怒道:“吴通判,你不审这杀人恶徒,为何倒审起我来了?”吴通判冷笑道:“苏轼,你怕是忘了,你是连公文都无权签署的罪官,更何况私设公堂?你不听本官一再劝告,如今已犯下了重罪。”苏轼大笑道:“吴通判,我之所以要私审王喜,全因你渎职不力。我两次三番告知于你,你却不闻不问,使人犯逍遥法外。我不得已才代行,你不是不知道。吴通判,我以为私设公堂违律一事,此后再议,你先审问这王喜再说。”

吴通判傲然地说:“苏轼,本官用不着你来教导做事。本官早就告诉过你,你且管好分内之事,不要越权干涉本官职责所在。你自作聪明,就是不听。”苏轼质问道:“吴通判,老夫却要问你,王喜一案,罪大恶极,你身为本州通判,却为何百般推托,迟迟不拿不审?你这不是渎职是什么?!”

陈慥见苏轼与吴通判顶撞,预感不妙,但也无法可想,只得候在门口静观形势。吴通判被苏轼说得语塞,忙转换话题,猛拍一下惊堂木喝道:“好,本官就审给你看!王喜!你为何溺死自家女儿?”

王喜连忙磕头,战战兢兢地说:“大人啊,小的家中穷困,眼看养不活她了,没办法只好如此。”吴通判接着问:“那你是否如这位大人所说,此前还活埋过你家另一女婴?”王喜磕头如捣蒜,哭着说:“是的,大人。那年饥荒闹得凶,小的也是没有办法。”吴通判问道:“王喜,本官再问你,你家邻居可曾同你一样,也溺杀或活埋过自家女婴?”王喜说:“有过,有过。大人,这黄州村野之中,世代都是如此。”

苏轼听罢大惊。吴通判冷笑道:“王喜,你且说说这位苏大人昨晚是怎么审你的?”王喜说:“大人,这位大人怕是新来的,不了解此地风俗。昨夜捉了小的,硬说小的这样做是犯了重罪。小的也觉得奇怪,此事在黄州是十分平常之事,从没听说有人因此被判罪。小的想说给这位大人听,这位大人不听,反将小的关入他家柴房之内,一夜蚊虫叮咬,实在是受苦啊!”

吴通判得意地对苏轼说:“苏轼,你可听明白了?这杀女婴一事,乃黄州乡间风俗,自古沿袭,从未变过。今日我若将这王喜投入牢中,则黄州村村都有罪人,将他们全部投入牢中,十个黄州监牢也装不下!苏轼,你不要在这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了!”苏轼这才明白,吴通判早就知道这里有如此恶俗,却置若罔闻,视人命如草芥,不由得转惊为怒。吴通判命衙役即刻将王喜放回家去,王喜看着苏轼,半步都不敢动。吴通判大吼一声:“还不快滚!”吓得王喜连喊“谢天谢地”,一溜烟跑了。

苏轼见吴通判堂而皇之地释放人犯,怒道:“吴通判,你居官守职,管好分内之事自然是不错,但为圣上宣仁爱德,扬善抑恶才是为官的大义所在。你早知黄州有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俗,竟能安之若素,听之任之!你几十年来读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吴通判胸中恚怒,喝道:“大胆苏轼!你这个以诬蔑君父而臭名远扬的罪官,倒口口声声教训起本官来!你先教训你自己吧,你已犯下私设公堂之罪,看你如何向朝廷交代!”苏轼早料到他会以此来要挟,正色道:“大不了再治我的罪,再贬我,我不怕!只是你这昏官纵容恶俗,实在罪莫大焉!”

吴通判拿他没法,气得话也说不出:“苏轼……你别太猖狂!”苏轼说:“苏某就是有这狂拗的脾气,才会到黄州来。此事苏某必当追查到底,告辞!”说完与陈慥拂袖而去。

吴通判急忙写了密信,将苏轼私设公堂一事告知王珪,其中又免不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王珪看了信,赶紧把蔡确找来一同商议。蔡确说:“相公,他连签署公文的权力都没有,却敢私设公堂审问人犯,其罪不小啊。”王珪冷笑道:“到了黄州这么一个破地方,竟也不愿闲着。上回听说他学会种地了,我很是高兴了一阵,难道这也没将他的脾气磨平一些吗?都落魄成这个样子了,还仍是乐此不疲啊!”

蔡确心领神会,但又不无担忧地说:“相公,圣上近日龙体欠安,常恍惚有思。我听宫里人说,圣上最近常念及苏轼,颇有免他罪名,擢升他回朝之意。”王珪心中一惊,忙说:“圣上龙体不安,我也已老病无用了,苏轼若此时回朝,变数就不可测了。明天你我一同进宫,将苏轼私设公堂、越权涉政一事告知圣上,非重重地惩治他不可。”蔡确点头称是。

明日,王珪、蔡确入宫奏事。神宗满脸病容,精神不振。他正想召二人进宫商议擢用苏轼一事。王珪抢先上奏道:“陛下,黄州团练副使苏轼贬放期间,竟私设公堂审理人犯,公然藐视朝廷律法,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张茂则急忙把奏章呈给神宗。

神宗看完奏章,气愤地扔在地上,说:“这个苏轼!朕本想告知二位卿家,朕欲令苏轼修史,擢他回京,不想他又生出这种事端……”王珪乘机说:“陛下,‘乌台诗案’国人上下无不知晓,若马上重用罪臣,天下必以为错不在苏轼,而在陛下,对陛下圣誉恐有不利。”蔡确也连忙上奏:“陛下,苏轼以戴罪之身,违条乱法,罪上加罪,足见其不念圣恩,毫无悔意。陛下,此等罪臣,何堪重用?!”

神宗被二人说得心烦意乱,加上病体沉重,便下口谕警诫苏轼慎重行事,不可越权干政。王珪、蔡确仍嫌处罚太轻,神宗不耐烦地说:“那就再罚俸一年吧!”王珪还要再进言,神宗已由张茂则扶着退入内宫了,只好怏怏退下。

苏轼郁郁不乐。朝廷将他罚俸倒在其次,他烦恼的是自己无力改变这种恶俗,那狗官吴通判又百般掣肘。眼下春耕正忙,苏轼每日闷闷地下地干活,愁眉不展。朝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寒食节的时候,家家禁火。绵绵春雨下了三五天,无法出门耕作,苏轼只好坐在书房内长吁短叹。屋侧的海棠花都落了,为泥水沾污,好不令人怜惜!而灶房中冒出的湿苇难以燃烧的浓烟,遮住了他远望大江的视线。苏轼叹了口气,拿出家酿的酒来自斟自饮了几杯,提笔写下两首诗来: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胭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便是苏轼有名的《黄州寒食诗》,然而比诗更有名的,是苏轼手写此诗的书帖。《寒食帖》至今仍流传在世,与王羲之《兰亭集序》、颜真卿《祭侄稿》并称为“天下三大行书”。

寒食节尽,太守派人送来新火。苏轼听说徐君猷从武昌府办事回来,急忙登门造访。

王闰之在家忧愁叹气,她最害怕丈夫出去管他不该管的事情。这大半年来苏轼在家耕种读书,外出访友游玩,让她安心不少,不想他本性难移,又闹出这一桩事情来。她担心不知什么时候祸从天降,如在湖州一样,官差又会冲进家里来抓人,朝云赶忙宽慰她不要胡思乱想。王闰之叹了口气说:“跟着你先生就得认这个提心吊胆的命。如今又被罚俸一年,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呀?”朝云笑着安慰说:“夫人,事已至此,急也没用了。好在咱们自家有地,不愁无粮。”王闰之点点头。

朝云接着说:“只是先生自接了圣谕以后,就郁郁不乐,饭也不好好吃,只知道早晚下地耕种。长此以往,先生的身体恐怕吃不消啊。”王闰之说:“是啊,气大伤身。他如今不比年轻时候了,也该静心养性了。那些闲事再不要去管了,好心去管,却两头不买好,又是何必呢。朝云,我劝他没用,你替我说说,他听你的话。”朝云听了,两颊绯红,害羞地说:“哪里。夫人,先生心中清楚夫人是为他好的。”王闰之看着朝云,心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