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袖自从被石田三成带到大坂,常常难以成眠。石田府邸在大坂城正门左手,扼淀川而建,抬眼便是雄伟的天守阁,船橹之声不绝于耳。此处不愧是太阁居城,其繁华,博多根本无法比拟。尽管如此,阿袖却无动于衷,在她眼中,这一切与她全然无关。
初时,阿袖还以为三成乃是寂寞难耐,眷恋自己的美貌,才把她带来。对三成这样的人,此举不难理解,正如眷恋母亲乳汁的婴儿,与自己信任的女人亲近,的确可以打开心结……在到达大坂之前,阿袖一直怀有这种想法,她甚至觉得,自己正逐渐成为三成难以割舍的女人。
可是,等到了大坂,三成却完全换了一个人,张口闭口“为了幼主”,常常乘船顺淀川而下。阿袖最近才得知,前田府和淀屋的宅子都在淀川边上。近来,三成一去前田府便常常夜不归宿。阿袖心中疑惑,便询问伺候自己的下人氏家作兵卫,谁知作兵卫笑答道:“大纳言病了。大人是去照看大纳言。”
尽管如此,阿袖还是觉得异常。她虽也听说过前田大纳言乃是已故太阁托孤重臣,可更重要的还应是秀赖公子啊。秀赖公子就在城中,三成难得拜访,反而老往前田府里跑。秀赖虽还有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二辅臣,可阿袖总觉不妥。而且,三成回来之后,常常一言不发,脸上也不见一丝笑客。
家里总是显得空荡荡的,即使偶尔同床共枕,三成似也忘记了阿袖在旁,独自苦恼着。阿袖因此更是情绪低落,常常夜不能寐。
最近一两日,周围吵吵嚷嚷起来。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些粗鲁武人,守在府邸周围。
这日早晨亦不例外,三成刚洗了一把脸,便准备立刻外出。昨夜似也没睡好,他的眼睑还略微有些红肿。侍童递过面巾来,他也忘了接,看起来甚是异常。阿袖忍无可忍道:“大人,奴婢有几句话要说。”
三成回过头,表情十分可怕,待看到阿袖熠熠生光的双眸,方才轻轻叹了口气,正过身来,“你有何事?”
“奴婢很担心。”阿袖语气坚定,“最近大人身子愈加单薄了。长此以往,必会病倒。尽管您自己顾不上,可您身边的人却担心不已啊。”
三成吃惊地睁大眼,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你误会了。”
“这么说,大人既没生病,也不觉疲劳?”
“你长于烟花巷,怎能明我心?我把你带到大坂来,只是不想把你放在宗室和宗湛身边。劝你不要误以为我垂涎你的美色,多管闲事。”
阿袖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轻轻笑道:“呵呵,大人不必再装了。一味争强好胜,把别人往坏处去想,正直之人就会把大人看作口是心非、不得不防的小人。”一口气驳完,阿袖暗想,这大概就是他孤独的真正原因吧。“昨晚,大人还说了梦话,难道自己不知吗?”
“梦话?”
“是。在梦里,大人拼命求助,好像在被人追赶。”
阿袖的话深深触动了三成。一瞬间,他的嘴唇变得异常苍白。
“阿袖虽不能完全明白大人内心,但知大人定是身心俱疲。照此下去,铁人亦会生锈……”阿袖慢慢蹭到三成膝前,“大人,求求您,求您抱一抱我这弱女子吧。奴婢若有错,死不足惜,但您若一直这般下去,怎么得了啊?”
三成无言。看得出来,戒心和狼狈变织于一处,让他不能平静。阿袖也沉默不语。她知,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诘问下去,只会招来危险。男人被人识破弱点,往往会失去理智,愤怒反击。
气氛依然沉闷,或许三成是从阿袖的话中受到了启发,正在仔细思量心事。
突然,三成低低笑了起来,听起来似在自嘲。他把手搭在阿袖肩上,道:“看来,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不。陪伴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阿袖一直认为大人是可悲之人。这是阿袖的真心话……”
三成又低笑了一声,“哦,我真是个可悲的人?”
“是。世上并非事事都能如人所愿,这并非人的过错。”
“你是说,众人都在自食恶果?”
“不,阿袖的意思,是人不该性急。一旦急躁起来,常会怨天尤人,将自己置于最可怕的地狱。”阿袖带着几分娇媚。她深知,寻常男子都会为她的娇媚所迷,软下心来。
不料三成却轻轻推开她,“阿袖,你是个能看穿男人内心的女人啊。”
“大人何出此言?”
“莫要慌。若不是你身负重任……”
“重任?”
“三成并非不想讲,也想找个人倾诉苦闷,可是你知吗,阿袖,我若是对谁和盘托出,就必须杀掉此人。你不要多问了。”
但阿袖却淡然道:“可即使大人什么也不告诉阿袖,阿袖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认为我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是。想必大人十分清楚,奴婢是受宗湛之托,来到大人身边的。”
“唔。”
“宗湛和宗室要我打探一事,那便是,大人究竟要和内府握手言和,还是决一死战。”阿袖不动声色,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并且,阿袖已打探清楚,大人决不会和内府言和,战事必定会爆发……因此,阿袖还能走出这里?”
三成目龇欲裂,瞪着阿袖:自己的内心,为何竟被这个女子看得如此清楚?他根本没有和家康妥协的打算,太阁尚在世时,他就已下此决心。因此,回京之后,他已两次策划除掉家康,可都事与愿违。
一次是在秀赖搬到大坂、家康回程之时,三成本想在途中偷袭,可不知家康是否对此早有所察,出城之后,哪里也没去,单是拍马急行。他恐早就计算好了,沿河一带都是三成的势力范围,才用了金蝉脱壳之计。
第二次,便是十九日,以四大老和五奉行名义,遣承兑和生驹亲正申斥家康。照三成的设想,若派人前去申斥,家康定会亲自到大坂,为自己开脱,那便是天赐良机。没想到,家康巧妙地搪塞了过去,不但没有来大坂,反而将了三成一军。
从那之后,三成就夜不能寐了。
正如阿袖所言,三成当然不会单独和家康开战,他深知自己没有那样的实力。因此,他才不断寻觅良机,企图暗中除去家康。只要除掉了家康,他就可以在秀赖和利家的庇护下,借丰臣氏号令天下。但他苦心制造的机会都失去了,只好用最后一招——先煽动利家,然后纠集天下大名,一起剪除家康。但他未想到,承兑和生驹亲正回来后,利家的想法逐渐改变了。若再派人去申斥其他与此事相关之人,别人会如何答复,实在难料。而且,细川忠兴也意外地热心起来,反复游说利家,把利家的斗志渐渐瓦解了。
若与利家反目,三成将以何立足?只有背靠利家这棵大树,他才能成为丰臣氏的顶梁柱;而一旦离开利家的庇护,他就和加藤、福岛等人并无不同,只是一个远离权柄的大名。仅凭江州佐和山二十五万石,他怎能与年赋近三百万石的家康抗衡?这些苦闷搅得三成寝食难安,终让阿袖看了出来。
“你已作好死在此处的打算?”三成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呻吟道,“既如此,我无话可说。希望这些话到此为止,你休要再提!”
阿袖忽然满脸堆笑,摇了摇头,“不,正因奴婢已想透了,才提出来。大人现在身处险境啊。”
“你怎会知道?”
“呵呵,大概是阿袖的一生比大人更不幸的缘故。人都有时来运转之时,也有倒霉透顶之日。时来运转时,运气挡也挡不住;而命运不济时,愈挣扎愈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阿袖大笑道,“大人此前太幸运了,可谓一帆风顺,甚至让人妒嫉。”
“你在胡说什么?”
“奴婢没胡说。人一生,总会有灾祸降临之时。大人,阿袖并非为了活命才这样说。总之,阿袖奉劝大人:最近一两年内,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三成忽将阿袖拥入怀中。阿袖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只听她又道:“灾祸当头时,人就该谨慎小心,蛰伏起来,否则便会危及性命。所谓十年劳作两年休,这两年乃是最为关键的休养生息之时。这是在柳町时,大明国五星道人教给奴婢的。”
“五星道人?”
阿袖在三成怀里轻轻点点头,“命理学说,十年之后,无论多么好命之人,也定会有两年霉运降临。如果在这两年里有所活动,恐会遗恨终生。”
“晤。”
“道人还说,明智大人已占卜到了灾星,可他还是恣意妄为,结果只坐了三天天下……太阁大人也是在不当的时候,开始了征朝战。故,他们才会含恨离世。”
听到这里,三成不禁战栗起来。他也听说,战场上有占卜师,甚至还听说,光秀便精于此道。正因如此,听到阿袖刚才的一番话,他心里仿佛被刺进了一把利刃,强笑道:“哈哈哈。这就是你给我的忠告?”
“是。太阁去世那日,对大人而言就是一生中大运到头之时。从那时起,往后数两年,即来年八月之前,大人切切不可轻举妄动。无论如何,您千万要沉住气。您不妨看看内府。”
三成心里狼狈至极。当然,这绝非因为他听信了阿袖的话。蛰伏到来年八月,以静观局势变化,他也不是没有想过。
“大人运道不济时,对于内府来说,不定正好是旺年;明智最倒霉的日子,对于年轻时的太阁来说,却是最幸运之时……”
“休要说了,够了!”三成猛地推开阿袖,“你说得太晚了!”
“晚了?”
“为时已晚。内府已把人马都调集到伏见。我接到报告,内府家臣神原康政,已经带兵进发到近江濑田大桥,我从东面上来的人一概被禁止通行。不仅如此,为了养活这些大军,他们甚至已开始在京畿大肆征购、囤积军粮……”
“军队?”
“是。因此,不管前田大纳言态度如何,他也不得不进攻伏见。哈哈哈,不要担心,一旦开战,那些曾经受恩于太阁的人,就会争先恐后加入我的阵营。”
一瞬间,阿袖呆住了。事情居然己发展到这种地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三成拍胸道。
阿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跪伏在地。“请大人见谅,阿袖居然不知死活,拼命阻止大人。请大人即刻出城。如果觉得阿袖累赘,随时可以……”阿袖仿佛视死如归,但她说这话时,脸上浮出丝丝妩媚。
三成点点头,立起身,“今晚我或许不回来了。”
出了门,三成愈加愤怒。阿袖的话,他岂会听从?无论多么自信的人,一生中都会有幸运和倒霉之时,对于三成来说,眼下正是他最不顺之时……如此解说,他的信心势必动摇。
自从去岁八月太阁归天,三成就无一事顺心过。在去博多之前,他还信心十足。但从听到清正和行长的争斗始,他的自信便崩溃了。何止清正,就连浅野幸长、黑田长政等人,也敢对他露骨地表现出反感,这实出他意料。福岛、细川、池田、加藤等人也忘了彼此间的多年交情,渐渐离他而去。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只剩下前田利家还多少给他一些面子。为了不让前田对他撒手不管,三成拼尽力气,去拜访利家时极尽卑躬屈膝,令人不忍目睹。
就在最艰苦之时,阿袖竟不顾身家性命,冷冷地一语道破天机,听来甚是令人心寒。的确,人一生总会有幸与不幸,亦如四季的变迁,但三成现在面临的,却正是严冬。若在严冬蛰伏起来,待来年万物复苏时再播种,结果会如何呢?
三成频频拜谒前田,目的不外乎有二:其一,为了阻止前田和武将们接近。一旦失去利家的支持,三成就根本无立锥之地。更有甚者,三成待在自己府里,随时有性命之忧。武将们正力图离间三成和利家。在他们眼中,三成现在无非是在撺掇利家,欲掌握丰臣氏的权柄。阿袖居然要他静观局势变化,蛰伏至明年八月。在他蛰伏期间,家康定会把诸大名统统笼络至身边……
三成心事重重,乘船进了前田府后的水门。当他踏上卸货用的石子路时,才正了正衣领,长长舒了口气。表面上,他来此是欲探望利家,他还打算以照顾利家的名义,继续住在这里。
“哦,治部大人,蒙您多次来探望,真是辛苦了。”打招呼的是前田家不破大学。他神色慌慌张张,似乎正要赶往某处,“大纳言现正与细川大人谈话。请治部大人稍候。”
一听细川忠兴来了,三成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早就知道,忠兴正通过利家长子利长频频游说。由于怕母亲担心,利长也劝利家暂时不要和家康发生纷争。为了阻止利长,三成才尽量不离开利家,一直努力到现在。
三成慌忙绕到大门处。门上的年轻侍卫早就和他熟了。不等通报,他就一个箭步踏上台阶,道:“我仍在候客间候着,客人离去之后,烦替我通报一声,就说三成拜访。”
前田府的气氛似比昨日紧张,或许来访的不只一个细川忠兴。三成边想边进入与利家卧房只有一廊之隔的候客间。他焦虑万分,坐立难安,不免心口发慌,悸动不已。才离开了一会儿,怎就发生变化了?
“治部大人,稍打搅您一下,不知可否?”忽然,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三成不禁一怔,抬起头,只见利家次子利政正在门外与他说话。
“不用客气,快请进。”
“那就打搅了。”利政刚一进来,便不客气地笑道,“看来事情终于有了眉目,治部大人。”
“你是何意?”
“仗是打不起来了。中老们和细川大人,合力把父亲说服了。”
“中老?”
“正是。今日一大早,生驹、中村、堀尾三位中老就来了,再加上加藤、浅野大人,以及我兄长和细川大人,父亲终于有所松动。大家意见一致,父亲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有理。”
听到这些,三成闭上了眼,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轻声道:“中老们都去了吗?”
“是。加藤和浅野二位大人还在与家兄密谈。”利政爽朗地笑了,“父亲已决定,先让内府和其他大老及奉行相互交换誓书,见证者便是中老们。恐仅此还会留下隐患,就请内府到大坂参拜,同时,父亲也要赶到伏见,以实现和解……大致便是此意。这都是为了避免无益的战事。”利政有一扫阴霾之感。
三成却根本听不下去,这样一来,他究竟如何是好?他遂大声道:“利政,这太危险了!大纳言要赶赴伏见,这与送死有何区别?”
“哈哈……加藤、浅野、细川将会同行,断然不会让人出手。”利政笑道。
三成还想说些什么,舌头却像是打了结,说不出话来。利政的话如利刃一样无情地刺来。三位中老前来,想以交换誓书的形式来化解危机,这已让三成深感意外了;更有甚者,加藤、浅野、细川三人居然也随后赶来会谈,或许,中老们乃是在加藤、浅野、细川等人的鼓动下才来的。那样,他三成便成了一个局外人。双方竟已互通往来,真是荒谬透顶!三成喃喃道:“在加藤、浅野、细川的护卫下赶赴伏见城,大纳言就放心了?”
“是。”利政轻轻点点头,“父亲说,只要对幼主的将来有益,即使当场毙命,他也在所不惜。看来父亲已痛下决心了。”
“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和上杉大人也都答应了?”
“估计他们也已听说此事。中老们商量着要各自去拜访大老们,努力得到他们的允许。”
中老们都已回去,去拜访三大老了……三成再也无话可说了。看来,痛下决心的时刻已到!
三成气沉丹田,调整一下吐纳。虽还不能凭此断定,现在乃是情势最坏之时,可是北政所周围的武将们的活动,已完全抹去了他此前的一切努力,他不得不再作打算。
这些鼠辈,丝毫看不见家康的野心……三成正恨得咬牙切齿,利家亲信德山五兵卫前来叫他:“我家大人有请治部少辅。”五兵卫恭恭敬敬施完礼,又嘟囔了一句,既不像说给利政听,也不像说给三成听:“为了避免撞见加藤和浅野大人,由在下为大人带路吧。”看来,连他也觉得,若让加藤等人在此看到三成,自非同小可。
“知道了。”利政打断了五兵卫,“那两位大人还在兄长房间吧。算了,我亲自陪大人过去。”
于是,三成跟在利政身后向走廊走去。此时,他全身燃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斗志,连手脚都发热了。
“治部大人,您一定要多加小心。您的志向似招来了世人不少误解。”
听利政这么一说,三成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反感。气愤中,他忽地加快了步伐。
利家精疲力竭地靠在扶几上迎接三成。他仍然穿戴整齐,只是身后的病榻上被褥铺开,全身笼罩在浓厚的不吉之气中。
“大人今日感觉如何?”三成隔着火盆坐到近前,关切地问道,“严寒还要持续一些时日,请大人务必珍重。”
利家道:“为今之计,是先好生把太阁大人送上山。”
三成只觉脸颊发烫,“加藤、浅野等人也这么说的?”
“正是。想一想,亦不无道理。若连太阁的葬礼都还未办好便起了纷争,只会令世人失望。莫说是遵从遗愿,还会招来后人耻笑。”
“大纳言,您心意已定?”
“言之有理,不能不服啊。不仅是加藤、浅野这样想,北政所周围的老臣们也都这么认为。”
“恕三成直言,三成对大人的决定感到极为不满。”
“我知你的心情。你是不是觉得,这又是内府的把戏?”
“正是。内府与各方联姻,绝对是向丰臣氏挑衅,是想试探丰臣各众的反应。若我们退让一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利家不禁皱起眉头,猛把脸扭到一边,“难道世上无前车之鉴?由于意气所致,一步不肯退让,最终反而招致家破人亡,被人斩草除根,前鉴数不胜数啊。”
“但三成却决不这么认为!太阁葬礼尚未举行,就胆大妄为地行动,三成断然不允!”说完,三成自己先吃了一惊。他全身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已失去了控制。
“断然不允?”
“是。允许他们这般做,道义焉在,气节焉在?纵然天下人都背叛了幼主,只剩石田三成一人,三成也断不会向怀有野心之徒屈服。”
一旁的利政和德山五兵卫不禁面面相觑。三成这一番慷慨陈词,利家当如何应付呢?二人咽下一口唾沫,悄悄把视线转移到利家身上。只见利家目光如剑,直盯着三成,道:“治部,你的血性真令人敬佩!”
“大纳言的本心……”
“可眼下,你最好还是离开寒舍。你的行为无异于飞蛾投火。”利家轻轻咬牙,重重道,“你听着,这次事情,就以互换誓书结束……这便是利家的决心。”
三成也对自己的失言深感慌乱。利家的意思很明确,他绝不允许三成反对。三成不免气急败坏:“那么,再问大纳言:此事若仅凭交换誓书便可解决,日后大纳言还能拿出更好的方略,防止内府生出野心吗?”
利家不屑地看了三成一眼,回道:“真有那样的自信,太阁生前也就不用那般煞费苦心了。”
“这么说,大人是由于没有自信,才屈服,对内府的恣意妄为视而不见。”
“治部,你太过分了!”
“不,在下无法接受,决不同意。这可是事关丰臣氏沉浮,事关幼主一生。”
“你又来了。”
“此事关乎三成气节。身负太阁重托,却眼睁睁看着丰臣氏走向穷途末路。若对此撒手不管,三成脸面何在?即使天下大名都跪拜在内府脚下,即使只剩三成一人,石田三成也要誓死效忠丰臣氏!”
看到三成如此肆无忌惮口出狂言,利政不禁猛抽出刀,逼到他身边。利政心知,一旦利家暴怒,情急之下,三成也必拔刀相向。可这只是利政杞人忧天,利家并不发怒,道:“哦?利家很荣幸能听到这话。为了太阁,为了幼主,利家在此深表谢意。”
“大纳言说什么?”
“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思。尽管行事不同,但为丰臣氏着想的心意,你我完全一致。”
“您明白在下的心意?”
“当然!既如此,我看这次的誓书上,就不劳你亲自盖印了。我们八人把事情办妥之后,会在大坂专心守护幼主,你一人去进攻伏见吧。当然,利家会尽力助你,也绝不容诸将横加阻挠。”
刚才三成被怒火烧成桃色的脸颊,被利家的一瓢冷水浇得苍白。德山五兵卫微微笑了。
“利政,加藤大人和浅野大人还未回去吗?”利家道。
“是。”
“你亲自把治部大人送到河边,不要让他们撞见。我累了,需要歇息。”
“等……请等一下!”三成连忙一把拽住就要起身的利政,“三成的意思,并非立刻进攻伏见。”
“哦。”利家轻轻颔首,“现在进攻伏见,倒是有气节。可即使进攻,亦毫无胜算。不是玉碎,便是瓦全。总之,一切都该为幼主着想才是……刚才他们也是这般对我说的。”说着,利家眼里竟滴下泪来。
看到利家流泪,三成顿觉寒毛倒竖。若只是被利家训斥一顿,他还不会感到如此心寒,甚至可能趁着怒气,畅所欲言。但看到大势已去,三成不禁惊慌失措:看来,自己已被大纳言看穿了……
三成的话无非一时意气,是语无伦次的呼号、是感情的宣泄;而利家的流泪,却是实实在在。此时此刻,若有人问,究竟谁才是真正为丰臣氏着想之人,三成定会当场羞得无地自容。
意识到这些,三成慌忙伏在地上,“三成的确口不择言,太过分了。三成也……服从大人的裁断。请大人见谅。”
利家用袖口轻轻拭了拭泪,看向别处,喃喃自语道:“人们常说,世上有才之人有两种:一是自恃才智过人、我行我素、想将世人踩在脚下者;另一种,则是不轻易展露才华、韬光养晦、善于磨炼者。利政,好生听着。前者之才乃如白云苍狗,须臾即为灰土。唯后者可成就丰功伟业。我年轻时,亦狂傲自满,不可一世,结果吃尽苦头。看来,我也不是有器量之人啊。”
三成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任凭利家怎么讽刺,他也不会大为反感了。
“治部天生拥有让人羡慕的才华和天赋。最好让他先在我家待一些时日吧,利政,你听见了吗?”
“遵命!”
“诸将当中,已有不少人被怒火烧昏了头,万一治部有个三长两短,可就苦了世人。一切都要为丰臣氏着想,一切行动都要以丰臣氏为中心,方为仁心啊。”
德山五兵卫嘲弄地看了三成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怎样?这下你知我家大人的宽广胸襟了?”
三成十分清楚他的意思,却也没有显出反感。他一面咀嚼利家的话,一面仔细审视自己:在自己的身体里,活着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其中一人谨慎小心,单纯简单;另一人则如利家所指责,不可一世,狂妄自大。这两人当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石田三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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