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幸一直在写,涂涂改改。盒身上点缀着孔雀毛,大久保长安送的宝石镶嵌其中,与嵌着的青贝争奇斗妍,华美得令人目眩。两个盒子中的一个自然照约定给了长安,另外一个则留给了她自己。如今,她的盒子正摆在书院窗下的阳光里,比房中其他物什更早地享受着春日的温暖。
然而,阿幸的脸色并不像春日般明媚。她胸中难受,有时会咳出带血的痰,之后就始终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微热,无法安眠,梦中老是在被什么追逐……
阿幸以为,这一切都是大久保长安的缘故。长安恐是可怕的妖怪转世。最近,阿幸似在梦里看透了这妖魔的真面目。它非别物,正是一只莫大的山蛭。人在深山中行走时,那东西会如水滴一般滴落于人身上。当人发现时,那东西已喝足了人血,身子膨胀起来。长安不正是一只巨大的山蛭吗?
阿幸觉得,长安所做的每一事都让人生怨。他虽常说什么大海、交易,却总离不开山。不仅如此,不管他去哪座山,都要带上女人,似要把她们的血吸光。他带了五六十个女人去了矿山町,结果,那些女人大部分从此消失了。
这些奇怪的想法,恐只是阿幸因身子虚弱而产生的幻梦,然而她还是希望将自己的不安和恐惧记下来,留给他看。这个“他”,便是阿幸一直念念不忘的本阿弥光悦。日记就装在眼前的绿色小盒里。她希望,在闭上眼时,盒子能交到光悦手中。
阿幸润了润笔尖,再次提起笔。
今晨,我又被大山蛭紧紧抱住,喘不过气来。我恐不久于人世。山蛭出于某种原因,把这绿色小盒给了我,两日后他便中风不起。他每日都要悄悄到我处,说些可怕的话,如在诅咒……
写到此处,阿幸又把纸撕碎扔掉了。她觉得,这些字句并不足以表达对佯病在家、脸色苍白、怪里怪气的长安的怨怼……
长安以医嘱为名,拒绝一切来访。他躺在被褥中,被褥外裹着厚厚的雪白被罩。长安自己则穿着柿色法衣,着同色头巾,真如古怪的修行之人。他有时会来阿幸房间。“阿幸,我在这世间,最关爱的便是你。我虽有偌多妻妾,但知我者唯阿幸,其余诸妇,不过摆设!”不过,他没忘了再加上一句:“万万莫对外人道,我正托病四处活动……”
长安病倒的消息,已从身在骏府的大御所口中,传到了江户的将军府,以及大久保相模守府上和松平忠辉府上。来探望之人一律不许进屋,连正室池田夫人似也相信他得了重病。池田夫人乃本愿寺显如上人心腹池田赖龙之女,属池田辉政一族。长安对池田夫人都要伪装,侧室和儿女应均不知实情。
说起来,长安内室的复杂还真令人吃惊。阿幸刚嫁进来时,以为儿女均为他与年纪相当的侧室所生,后来才发现,已有五男二女长大成人。
她本以为乃同族重臣的大久保藤十郎,竟是长安长子,他娶了信州松本城石川康长之女,居于八王子。次子外记之妻是备前守池田辉政三女,在家中较有权势。阿幸最近才知,长安两个女儿所嫁之人,也都是如长安一样奇怪的人家。长女嫁与伊贺统领服部半藏正成次子正重,次女嫁给甲州武士三井十右卫门吉正,此人在信长公身后不久发动暴乱,杀死了信长公攻陷甲州后任命的川尻肥前守镇台。
由此可见,除了骏府、江户和奥州,长安在本愿寺、备前、伊贺、甲州方面皆有安排。
绿色小盒刚一做好,长安便突然称病,似欲在暗中摩拳擦掌。
阿幸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份联名状。自从被伊达政宗拒绝,长安似更加小心。然而他那一身修行之人的打扮、偷偷摸摸的行为,都让阿幸感到难以言喻的怨恨。而且,他一旦想要发泄身内膨胀的欲望时,便只到阿幸这里来……
阿幸又仔细想了想,再次提起笔。若将心中对长安的怨怒如实写下,恐怕会让人以为她有私怨;但若一板一眼地罗列事实,却也让她有些为难。
在众多侧室之中,只有阿幸知些长安的古怪行为。她感到一股恐怖之气弥漫开来,她不只觉得自己将成为长安贪婪欲望的殉葬之物,还时常想到,长安必杀她灭口。阿幸虽想赶紧记下一切,但山蛭身上还有无数令她无法参破的谜。最大的疑问便是,长安每晚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也曾暗中去他的卧房探访,长安均蒙混过去。偶尔,他干脆道:“老子去挖金山了。”
“金山?去哪里?”
“离得太远,往来一趟太累。我闻到附近就有黄金的气味。”
“附近?”
“嗯。就在黑川谷中。嗯,休要说与人。”
“黑川谷中?您亲自去那山里了?”
“正是。其实,这金山乃是武田信玄公生前发现的,当时特意只挖了一点点,就停了下来。”长安坦诚相告,神色看来并无一丝警惕。
黑川谷,文永年间日莲上人曾书:“行甲州北原,游田波黑川。”田波便是山梨郡玉山之大菩萨峰。黑川则位于都留郡境内,乃玉川源头。《甲斐国志》中载:“黑川山在其北,距山梨郡蔌原村四十余里。传其中多掘金者。”
阿幸并不知这些记载,但她听说,现今还有人去黑川谷淘金。但大久保长安若欲再次挖掘那金山,为何要装病,还要独自行动呢?他难道以挖掘金山为借口,把那绿色小盒藏起来?阿幸隐晦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长安大笑道:“哈哈,和盒子毫无关系!我已经把它好生藏了起来!”
一日拂晓时分,长安突然出现在阿幸枕边。
家中有暗道数条,若不走走廊,还可从设在壁橱里的台阶进到房里。台阶通向二楼,那里原本是阿幸婢女的卧房。
如今那自然是一间空屋,听说那间房的天井与屋顶之间,有几条路可以出去,不过阿幸对此一直颇反感,从未深究过。
“阿幸,给我暖暖身子。”长安道,“我只能向你要些温热。我只信任你,也只喜你一人!”他边说边钻进阿幸被窝,浑身冰凉。
“您身子好凉!”
“哈哈!这身子正生着重病呢。”
阿幸无奈,只好双手环住长安。她的体热必能让长安感觉舒服些,未几,她自己的身体却难以遏制地打起战来。
“这座宅子里,究竟有多少人知道您的秘密?”阿幸在长安耳边轻声问道。
“十一个。”长安回答,“不过女人只你一人。我只想带你到地底下,不,到最南方的孔雀岛去。”
“孔雀岛?”
“哈哈,打个比方。没这个狗屁岛,其实就是你画在小盒子上的岛。”
“都是何人知道秘密?”
“我的手足,四大天王和六大神将。再加上我,合十一个人。”
“每晚都做些什么?下雨也不歇。”
“好吧,我不瞒你了。”长安身子似暖了些,亲一下阿幸,道,“你以为我是在运什么?”
“运什么?”阿幸第一次听到“运”这个字。
“呃,”长安似也注意到了,“我还没告诉过你啊!”
“是。您说过,您在黑川谷开采新的金矿。”
“哈哈,嘿,其实不止。”
“那,究竟在运些什么?”
“嘴要紧,休要告诉他人!去的确是黑川谷,不过目的恰恰相反。”
大久保长安双目牢牢盯着阿幸,让她心中不安。
阿幸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长安似终于要说真话了,阿幸却无法判断,自己能听到那些“真话”是幸运抑或不幸。但她心中那团执著的火无法熄灭,她只想看穿山蛭的真面目。
“大人,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
“哈哈,所以我才只上你这儿。”长安立刻回以甜言蜜语,“其实啊,我是担心现今这世道。去岁底,九州一个大名因不满葡国船只,竟一把火将那船给烧了。”
“有这等事?”
“我未与你细说过。其实,我和那位西国大名见过面,就交易的事多有来往。”
“都谈生意了?”
“是啊。我要统驭大海,自不可瞻前顾后。但葡国船在天川附近抢我货物,杀我船员。他们自要报仇。我若事先知道,定会加以阻止,但在我得到消息前,他们业已报复了开到九州岸边的葡国船只。此事虽未传到大御所耳内,但已导致我恩公大久保忠邻大人和本多父子反目。”
“哦。”
“本来,他们二人均为德川重臣。一旦交恶,定会演化成无穷无尽的权力纷争。伊达政宗心里恐正多有算计,故他拒绝在联名状上签名。”说到这里,长安又瘪了瘪嘴,亲一下阿幸。
阿幸本要咳嗽,一见事关重大,只好屏住呼吸,点了点头。
“对伊达不可不防。如此一来,我便不能随随便便向人倾述大志。若有人要不利大久保一族,必首先冲长安而来。所以,我并非挖黑川谷的矿山,而是要先把黄金埋到那儿。”
“那么……那么……是把府里金库的黄金……”
“正是!不过,其实和金库并排着的米库和兵器库下,都是黄金。当然不只有我的,还有上总介大人、大久保和石川的。即使为进入大海,也当备有足够的黄金。”
“哦……”
“不过,倘被本多父子发现,那可是滔天之罪。他们若闻出一丝黄金的味道,诬我长安为大逆不道之徒,想开脱必难如登天。”长安声音愈来愈低沉,最后长叹一声。
阿幸一言不发,只抱住长安的头。听上去不像是谎话。若本多父子和大久保忠邻交恶,最有危险者定是长安。长安遂才让阿幸做了绿色小盒,先把联名状藏起来。那之后,他感到危险愈发迫近,便欲再把黄金埋起来。他说打算把黄金埋于黑川谷云云,完全可信。他佯作向黑川谷运采矿工具,只要把黄金扮装一番,从地窖运到其他地方,再多找些帮手,自可将其藏得了无痕迹。
“记住,万万不可和人说!只要别人不知,早晚有一日我会再把它们起出来,好生利用。”
阿幸的身子逐渐不再发抖。真是人生如戏!眼前这个男子本是演手猿乐的十兵卫,却意外得到家康赏识,摇身一变,成为负责开采天下黄金的金山奉行。
这位金山奉行摆弄着自己挖出来的黄金,见财起意,顿时生起巨大的野心。他让人偷藏黄金,却又不得不把它们再埋回土里,否则将性命难保,真是令人慨叹。为了把那金子埋回土里,这被赞为“掘金之神”的男子竟“中风不起”。赤条条来到世间之人,如今掌握着万千财富。如此思之,丰臣太阁和大御所又有何不同?
“呵呵。”阿幸忍不住笑出来。
“嘘——”长安表情变得甚是可怕。
“您埋好了黄金后,就暗中回到病榻?”
“当然!再过两三日……”长安悄悄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自然不会再有他人,“我就庆祝自己痊愈,然后开采黑川谷。那时正是杜鹃开花时节。带上众人同去,在山谷搭台,举行盛大的祭山仪式,饮酒唱歌。其实,从那座山里还真能挖出黄金呢。”
阿幸抚摸着长安胸膛,可笑不出来。在她眼中,他既像一只巨大的山蛭,又若一出狂言里滑稽可笑的大名。
转日,阿幸依然写下既不算信,也称不上日记的文字。
想一想,说大久保长安乃是狂言中可笑的大名,阿幸也可算作一介滑稽艺人。她要从长安身边逃去,并非不能,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便相信自己再也无法从这巨大的山蛭手中逃走,反而温驯地等待日益逼近的灭亡……也许,她乃是为了发泄对和长安肌肤相亲的愤懑,故意在心中幻化出光悦,聊以自慰。
阿幸现在有很多可写。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之争所为何故?九州某地烧了一条葡国船只——光悦只要听说这么一点,定能知事情真相,若有不明,他自可前去询问茶屋。另,大久保长安私藏了无数黄金……权先记这些吧。
记下了些,阿幸突然感到全身冰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想起长安说要举办祭山之仪云云,说不定乃是欲趁众人喜乐时猛施毒手,阿幸脑中突然闪过这可怕的预感。
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担心,很快就被另一消息吹散——松平上总介夫妇微服来八王子探望长安。家中上下慌作一团。
长子藤十郎前来通知阿幸:“迎接时,请夫人亦出席。”
“知道了。这是大人的命令吗?”
阿幸若无其事地一问,藤十郎似乎有些着慌,“上总介大人自然不会说乃是来探望大人病情,也许会说只是狩猎归来,顺便来访。请夫人留心。”藤十郎以“大人”称呼父亲,他似也知些黄金的事。
阿幸恭谨地应承下来,藤十郎方才离去。
藤十郎一走,阿幸立刻把刚刚写完的日记收入匣中,唤来侍女服侍自己更衣。想到长安去迎接突然到来的忠辉时,可能现出的狼狈相,她心中鼓荡着奇妙的兴奋:真是讽刺!长安虔诚地供奉于心中的忠辉,却在这节骨眼上意外出现,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长安究竟在不在这宅子里?他若去了黑川谷,又当如何迎接忠辉?忠辉还年轻,性情急躁,设若藤十郎以长安病重为由拒绝探视,他能信吗?倘若他坚持要见长安,又当如何是好?
忠辉此次特意以狩猎为名来到八王子,此中意味深长。他若真认为长安乃是良善家老,十分信赖,主从之谊必为外人所不知。然而,若忠辉对长安敬而远之,所谓探望病人,无非只是做给众人看,游山玩水亦非真正目的,那么,此中意味恐就多了。
无论如何,忠辉的突然到访,都将给长安所行诸事带来巨大阻碍。但无忠辉,长安恐不会行如此冒险之事。这样一想,阿幸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她刚匆匆忙忙妆饰好,长安次子外记便走了进来,脸上不着任何表情,仅道:“上总介大人很快就到厅里。请夫人出迎。”
言罢,他即刻起身欲去。阿幸忙唤住他:“啊,且等!大人也同去迎接上总介大人吗?”这么一问,就能知长安是否在家了。
“不。”外记硬邦邦答道,“父亲病情严重。”
“但上总介大人非要探望不可呢?”
“那也不能阻止。”
“不能阻止?难道便带他去?”
“是,上总介大人来探望病人,岂能不容一见?那时,就请夫人带他们去吧。”说罢,外记立刻走了出去。
阿幸纳闷起来。难道外记还不知父亲的秘密?即便如此,也不得失礼。她忙带着两个侍女朝厅上赶去。
大厅房门已全部打开,上座铺了一张斑斓的虎皮。但是除了阿幸,厅里并无他人。藤十郎和外记恐是与下人们同去玄关前或大门外迎接了,但其他妻妾呢?
长安正室池田夫人,亦为天主教徒。但夫妻二人似甚是冷淡,她不出来,亦可以理解。但藤十郎之妻石川夫人,以及外记之妻却应出来相迎。
难道大人担心其他人走漏风声?长安真正信赖之人,难道只有……这么一想,阿幸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让一个侍女去厨下看看,酒食应已吩咐下去,但需以防万一。
此时,走廊里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阿幸忙催促侍女来到廊下,平伏于地,试图挡住客人。
“病重至此,为何不早些禀报我?”忠辉生机勃勃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不想让大人担心。家父吩咐,医士诊断清楚之前,不可让大人知。”
“哦?他还能言语?”
“是……不,用笔写。”
“右半身还能活动?”
“用左手。”藤十郎和外记合力应对。
阿幸心中一跳,全身冒汗,他们似未配合好,要是自己出去,必能从容些。但那不是去兜揽责任吗?阿幸有些着慌:我究竟怎的了?本来那般恨他,现在……正想到此,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给你们添乱了。不过,长安突然发病,想必你们也都急了。”
知此人是在和自己说话,阿幸更加狼狈。
“大人与夫人特意来此,感激涕零。”说毕,阿幸抬头一看,夫人那华美的礼服尚有一半拖在厅外。夫人也来了,这可如何是好?阿幸不由眼前一片黑暗,她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到了一身猎装坐于虎皮上的忠辉。
“歇一歇,就去房里探望吧!他既能笔谈,应知我说些什么。你们带路。”忠辉的话让众人吃了一惊。
外记立刻抢在藤十郎前回道:“是。请大人先在此处稍作歇息。”
阿幸心下大骇,紧盯藤十郎,恐只有他知长安到底是否在病榻上。但藤十郎一言不发,他默默看着外记走出大厅,接过侍童奉上的茶,颤巍巍捧给忠辉。
“没想到大人会来……寒舍凌乱不堪。”
“不必费心。我甚是震惊,你们自然人心惶惶。我一路上和夫人讲了长安许多功绩呢。他有什么万一,最惶恐的怕是我啊。”
“大人太客气了。”
“对了,我刚想起一事,尊夫人乃石川康长之女?”
“是。”
“外记夫人为池田辉政之女?”
“正是。”
“有缘啊。我们来时路上也聊起过这些,内子倒比我还要清楚得多。她建议我也信洋教,让我去洗礼。”
“哦?”
“无他。尊夫人与令弟媳及内子一样,都乃洋教的虔诚信徒啊。如大御所那般整日念阿弥陀佛,我肯定忍受不了,你们夫妻过的清静日子,倒真令人向往。”
阿幸紧张地看了看五郎八姬和藤十郎。藤十郎脸色平静,五郎八姬则是一副称心如意的样子,丰满娇嫩的双颊上浮现出小小的酒涡,头微微侧倾,娇媚无比。
此时,外记进来,仍是用那干巴巴的嗓音道:“家父让在下把这个交与大人。”
他拿出来的是一张扇面,上面乱七八糟写了些东西。
忠辉接过,一边看一边点头,“室内脏乱,不堪接待夫人。好吧,我一人前去。阿幸夫人……是你吧?”
阿幸愈发狼狈。
“长安说,有事想和我说,让你带路,藤十郎他们就不必去了。前面带路吧。”忠辉简短地说罢,啪地合起扇子,立起身来。
阿幸几乎无暇考虑。她试图弄清楚怎么回事,但忠辉斩钉截铁的动作不容她思量。
“阿幸夫人,请吧。”
“大人请。”
“听说你乃与本愿寺颇有洲源的池田之女,是吗?”
忠辉把阿幸认作长安的正室,尤为亲切,这让阿幸心里更加忐忑,“这……不,妾身是侧……侧室。”
“哦。看来是你在服侍长安。怎样,他还能恢复过来,像先前那般为我效力吗?”
“这……”
“郎中怎样说?这附近若无名医,我立刻就回去安排。浅草施药院的布鲁基利昂亦能看病。长安喜欢洋玩意儿,说不定还希望他来呢。”
说话间,二人已走过长廊,到了长安房前。
阿幸已出了一身汗,心中愈想愈着急:既然能故意用左手写下那张扇面,长安应该已回到床上了,只是不知他会怎样装病。他既令我带路,定是要我想些法子。
然而,打开门后,阿幸暗暗朝巨大的屏风后一瞅,不由发呆,那里并无长安的影子,只有他的被褥胡乱堆在当地,甚是扎眼。
“咦?瞧我来了,竟起床了?”忠辉也有些纳闷。他看到地上铺着一张比刚才那张虎皮更为华丽的豹皮,也摆好了扶几,便径自走上前去,面冲着那堆无人的被褥坐下。
这时,突然从屏风后传来一句:“大人,多谢您来看长安。”声音清晰有力,自然是刻意为之。随后,长安出现了,身着彩染和服,威严端庄。
“啊?”阿幸吃了一惊,慌忙退后,四下张望了一番。
忠辉也似吓了一跳。“这……你怎的就起来了?不用特意换衣服……”说罢,他才突然意识到,“长安,你根本就没病?”
“大人明鉴。”长安平静地整了整衣服下摆,施礼坐下。
“唔……”
事情实在出人意料。忠辉发起呆来,他的眼神似在质问:究竟有什么埋由,非得装病不可?然而长安坐下之后,立刻严肃地正视忠辉,沉默着。两人互相瞪了许久,年轻的忠辉终于忍不住打破僵局,“石见守,你给我说说!”
“是。”
“你装病是为了我?”
“正是。”
“住口!我可不想让家臣为了我装病。太过分了!”
“请容在下解释。”
“讲!”
“为了大人,长安甚至愿意装死,遑论装病!”
阿幸静静退后望风。
“唔。”忠辉仍然用刚才那种可怕的眼神瞪视长安。长安沉默着。看来忠辉心里已有数,只等长安解释。
“长安,到底发生何事?”
“无甚事发生,等到发生,恐就晚了。”
“那将会发生什么?这总能说吧?”
“在下不妨直言:在下为了大人做过很多生意。”
“生意?那有何特别?大御所大人也称扬过交易生财。九州一带,不论是岛津、加藤、黑田、有马,还是松浦,都在做生意。”
“然而我做的都会引起纠葛。”
“哦?你在买卖什么?”
“我们卖黄金和刀剑,不知怎的传了开去,结果,在下委托一个大名去天川的船,半路被海盗劫了。”
“被海盗抢了?”
“是。被抢去的黄金与武器,都是那帮匪徒甚想得到的。遇到这种事,在下只得四处安抚;但与此事有关的大名甚是生气,说待到葡国船进入长崎时,他们必要报复。”
“和此事有关的大名是何人?”
“为大人计,现在不提也罢。”
“那我便不问。那些海盗是葡国人?”
“正是。”长安简单地解释道,“故,在下才不得不装病。为了防止把我们做黄金生意的事泄露出去,在下不得不把黄金从家里搬出去。请大人明察。”
忠辉再次沉默。他还不具备评断大久保长安或论其功过的能力,贸然开口,必有感情用事之嫌。他寻思,正因如此,父亲才把长安派给我做家老,因为乃是父亲托付的老臣,必当足够尊重他,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对其十分信任。
“要烧了葡国船的,是我不认识的大名?”
“是。大人若认识,自会被人猜疑,就有些麻烦。”
和葡国船起纠葛的大名乃是有马晴信,但长安就是不肯说出他来。他怕年轻的忠辉卷进来,对自己不利。
“罢了,我也不问了,我会替你遮掩,如何?”
“请大人回去后说,因为亲来探病,在下感恩不尽,激动之下,竟能在八王子自家宅子里行走了。”
“嗯?”
“大人,您毋需担心。”
“我不会说谎。”
“大人。”
“怎的了?”
“在下方才说过,长安为了大人,甚至能装死。”
“所以,你让我也与你一样?”
“待大人成人,在下要让您凌驾全天下所有大名之上,故要储备些钱财。”
“我明白。”
“然而,储备得太多了,若数目被世人知晓,定会有人出于嫉妒而中伤在下,不利大人。”
“故,你装作生病卧床,只是为了把黄金转移到其他地方,是吗?”
“不只如此。否则那些和在下病倒之事完全无关的谣言,就不会出现了。大人您的一干重臣皆能应对,然而还不能算是‘忠’。大人若有万一,长安已打定主意,不仅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还愿陪上一家老小,斯时自将罪名全都承担。这样,大人仍然不愿为在下说个谎话?”
忠辉严厉地盯着长安,“我当怎的说?你太冒失了!”
大久保长安哀怨地凝视了忠辉半晌,终于垂下眼帘,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是啊,在下确是冒失,我行我素。阿幸,伺候我歇息吧。长安口拙,行事更是糊涂,大人早就这么认为。”
“是。”阿幸不便说话,依言站起身,除去长安的肩衣。
“失礼了。”长安就在忠辉面前胡乱除下外衣,扔到一边径自躺倒。
“砚台、纸……”扔给阿幸这句话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亦紧紧闭上嘴巴。这绝非平时那个能言善辩、让人捉摸不透的大久保长安,他表情阴沉,给人威压之感。忠辉额上青筋暴跳,但长安一动也不动。忠辉只要叫他,便是主动示弱。
“长安!”良久,忠辉终于唤道。
长安轻轻睁开眼睛,左手拿笔,写道:“在。”话回得真令人无奈。阿幸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长安决绝的斗志,心紧张得扑通直跳。
“我那一句话,就让你气成这样?”
长安又拿起笔来写:“正是。”
“喂,哼,起来,长安!”
长安慢吞吞坐起,仍用左手写字,回道:“一听到大人的声音,在下就能坐起来了。啊,有如神助,南无阿弥陀佛。”
忠辉朝铺席挪近了些,突然伸出手去,恨恨在长安肩头打了几下。长安抬起头,干笑两声。忠辉猛地退后,重重喘着气。
长安又径自平静地躺下,闭上眼睛。阿幸看得有些发呆。
忠辉忍住气,一动不动,他心中正生出些悔恨:自己动手打人确显得太性急了些,无论如何,长安亦是为了自己。然而更让忠辉困惑的,却是此时该如何收场?
想不到,长安竟发出平稳的鼾声。
忠辉吃了一惊,看向长安。他在装睡,还是真睡着了?以忠辉浅显的人生阅历,他完全无法看透长安,眉间顿时杀气流转。
阿幸赶紧对忠辉道:“大人……”
她朝忠辉膝行了两三步,无声地抬起一只手,又看向房门口。阿幸自然不能出口不逊,不过,她已很清楚地表达了“请先回去”之意。她似在恳求:接下来,就让阿幸来处理吧。
忠辉浑身震颤。他当然不能把长安杀了,恐怕杀了长安,他自己也不可能平平安安离开这宅子——他此行本是微服,只带了几个随从,况且五郎八姬也跟了来。
阿幸朝着门口举起一只手,再次恭敬地施了一礼。
“好,就拜托你了!”忠辉叹道,“我去了以后,长安立刻就恢复了。哈哈哈,如何?”
“是。”
“我来之前还说,长安定会欣喜若狂。”忠辉稍稍思量片刻,迅速起身,厌恶地把扇子扔到地上,昂首出了房间。
阿幸目送他去了大厅。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后,她压低声音笑了出来。大久保长安这人,实在胆大妄为,竟敢拿身家性命作赌。阿幸正思及此,长安的身子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道:“回去了?”
“是。”
“那就好。你去送送吧。”
阿幸“扑哧”笑了,随即走出房间,往大厅而去。
看到阿幸进到厅里,忠辉目光低垂。厅里已摆好酒席,除了阿幸,无其他女人。侍童恭恭敬敬给忠辉奉上杯盏。
“请让在下试试毒。”藤十郎示意另一个侍童奉上酒杯,一饮而尽。
阿幸忍住笑,坐到藤十郎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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