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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水墨画的韵味

中国的水墨画,在世界上是很独特的画种。它不用或少用色彩,一般只有浓淡不同的黑色墨水,在白色的纸(或绢)上作画。水墨画之于中国画,就如同油画之于西方绘画,它是中国画的典型面目,也是最能代表中国艺术精神的形式之一。

一般认为,唐代诗人王维是中国第一位水墨画家,在他之前,中国绘画都是着色的。王维受到道家和禅宗哲学的影响,在中国书法的启发下,创造了水墨画。今天我们已经很难见到他的真迹,一幅名为《雪溪图》的作品,是北宋人的摹本,比较接近王维的风格。这幅水墨山水画的是郊外雪中溪流风光,完全不用色彩,用黑色的水墨,居然创造了一个平淡悠远的白雪世界。自他以后,水墨画法渐渐成为风尚,到了公元9世纪中后期(唐末五代到北宋初年),水墨画超过了着色画的影响,一跃成为中国画的主要形式。

无色的世界

在中国为什么会出现水墨画,这显然有技术材料和艺术传统方面的原因。水墨画一般画在纸和绢上,其中又以纸张为主。中国造纸技术很发达,具有良好质感和丰富渗透功能的纸张为水墨画的出现提供了基础。而中国有书法的传统,书法的创作方式对水墨画有直接的影响。但更主要的原因却来自观念方面。

用黑色的墨水在白色的纸、绢上作画,这是中国画家所钟情的“黑白世界”。黑白世界,对于中国人来说,是无色的世界,不是它完全没有颜色,而是说它没有绚烂富丽的颜色。中国画本来很重视色彩——早期的中国画被称为“丹青”,就是对色彩的强调。中国人色彩感受能力并不差,看一看中国京剧的服饰就可以明白这一点。中国画家本来就强调“以色貌色”——世界中有红,有黄,有蓝,有丰富的颜色,绘画应该以变化多样的色彩来表现。这种局面到唐五代发生了变化。

唐   王维   雪溪图

唐代书画艺术家在道家思想的影响下,提出了“同自然之妙有”的观点。“同自然之妙有”是说,书画艺术应该具有造化自然一样的性质,造化自然是最朴素的,它排斥人为,排斥文饰。这种“同自然之妙有”的追求,体现在山水画创作中,就是以水墨代替青绿着色。唐代绘画理论家张彦远曾对水墨山水画兴起的思想根源作了说明。他指出,自然万象的本体和生命是“道”,也就是阴阳的气化,它是自然的,不是人为的,所谓“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无言,神功独运”。“道”(“气”)是最朴素的,但它蕴含着自然界的五色,产生着自然界的五色。自然万象的五彩,并不是依靠着丹碌、铅粉的着色,而是依靠朴素的“道”(“阴阳陶蒸”),所谓“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而水墨的颜色,正和“道”一样朴素。它最接近“玄化无言”的“道”,最接近自然的本性,因此是最“自然”的颜色。它也和“道”一样,蕴含着自然界的五色,产生着自然界的五色。所以张彦远说“运墨而五色具”。水墨的世界,可以表现出色彩的感觉,同时还能表现出色彩无法传达的内容。画家如果“意在五色”,用“丹碌”的颜色涂草木,用铅粉的颜色涂云雪,就背离了造化自然的本性,用人工破坏了自然,结果就是如张彦远所说“物象乖矣”。张彦远的话说明,水墨山水画的兴起,和画家在道家思想影响下追求“同自然之妙有”的境界有着必然的联系。

张彦远的这个思想,也表现其他一些画论著作中,如托名王维的《画山水诀》一开始就说:“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这就是说,因为水墨的颜色最符合造化自然的本性,所以水墨山水画在绘画中占有最高的位置。

“画道之中,水墨为上”,从此成为中国绘画的主流观念。

超越形似的造型原则

中国绘画没有谨守透视的原则,甚至有意回避透视问题,16世纪以来,很多人对此提出质疑,20世纪房龙的观点就很有代表性。房龙在《人类的艺术》中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中国人和少数的孩子不理会透视法。”他对中国画的传统很为不屑。

中国在一千五百多年之前就有系统的艺术史著作,南朝谢赫在《古画品录》,提出“六法”说,即绘画的六条基本原则,其中以“气韵生动”为第一。一千五百多年以来,气韵生动一直是中国画的最高原则,主张精神境界的呈现比形象的描摹要重要得多。北宋苏轼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他的观点正好与房龙相反,房龙认为,中国画不讲透视,不讲形似,还停留在孩子涂鸦的程度。而苏轼认为,如果你画画只知道形似,那真是跟孩子差不多了。从如此对立的观点中可以看出,中国绘画选择的是与欧洲多么不同的道路。

中国曾围绕透视问题展开过激烈的争论。王维就是一位突破固定视点的艺术家。他的画将四季出现的景物放到同一个画面中。他有一幅《袁安卧雪图》,画面上出现了“雪中芭蕉”的构图。巨大的芭蕉叶一到秋天就无影无形了,不可能出现在冰天雪地中。有人对此提出批评,但更多的人则认为,绘画是画意,而不是画形,雪中芭蕉是意念中的事实,完全可以出现在画面上。

北宋   范宽   雪景寒林图

北宋初年的山水画大师李成画画,注意到透视。他从一个固定的点看物象。他画一个建筑,站在一点,仰望屋檐。他画出的画逼肖外物。大科学家沈括对此提出尖锐的批评,他认为画家应该“以大观小”,不能像李成那样“以小观大”。真正的画家不应该停留在具体的视觉上,而应该用“心灵的眼”去观物,画家应画出意念中的世界,而不应局限于视觉中的具体存在。这就是“以大观小”,这里的“大”就是人心灵的统摄力。

中国画画的是想象中的空间,是表现一种精神境界。如南宋马远有一幅《寒江独钓图》,画面的内容很简单,所表现的内涵却很丰富。静谧的夜晚,淡淡的月色,空空荡荡的江面上,有一叶小舟,小舟上一人把竿,身体略略前倾,凝神专注于水面。小舟的尾部微翘,旁边则是几丝柔痕,将小舟随波闲荡的意味传出。这幅画就是着力表现一种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夜深人静,气氛冷寂,只有一弯冷月,一叶扁舟,一个孤独的人,独享这个宁静悠闲的世界。显然,这幅画关心的不在钓,而在生活世界的精神氛围。这正是中国画重要的特色。

宋元山水境界

说到中国山水画,人们常常要提到“宋元山水境界”。大约自公元10世纪到14世纪这段时间里,水墨画进入发展的成熟期。画家们利用水墨技法,将中国画推入辉煌的发展阶段,尤其体现在山水画的创作上。这期间出现了很多水墨山水大师,如董源、巨然、范宽、李成、郭熙等。宋元山水传统,强调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灵境界,是一个重视呈现人心灵境界的传统。

北宋   郭熙   早春图

郭熙的《早春图》,是反映宋代绘画传统的代表性作品。这是一幅全景式山水,作于1072年。画面有薄薄的雾气飘卷,石岗兀立,碎石幽冷,数株寒柏当风而立,或斜或直,树枝如同鹰爪。这幅画表现早春这一时令特征,虽然寒气未尽,但一切都开始萌动起来了,冰雪开始融化,山间的瀑布又开始流淌,山下那个行者也开始远行了,在永恒的山体中,置入了变化的消息。画面中光影从山下透出,分出明暗,山体显示出层次感。画面有湿漉漉的气氛,山峰从雾气中伸出,如同随着云气飘荡。

这虽然是黑白世界,却有非常丰富的表现力。郭熙论画重“三远”,一是平远,目光向旷远处投去,将人带到遥远的世界。一是高远,目光由下往上看,突出山的高耸气势。一是深远,目光由山前向山后看,突出山的深厚。三远的方法并不合科学透视的要求,但却能突出山水的气势和境界。这幅《早春图》,就是将深远和高远相融合的作品。

元代四位著名的山水画家:倪云林、吴镇、黄公望和王蒙,在画史上被称为“元四家”。这些人都是山林野逸之士,过着卧青山、看白云式的生活,他们的绘画崇尚空灵淡远的趣味,画风每每在冷淡中表现超然物外的情怀。倪云林的画最为典型。

倪云林《容膝斋图》,画的构图是他“一河两岸式”的方式,画面起手处几块顽石,旁有老木枯槎数株,中部为一湾河水,对岸以粗笔勾出淡淡的山影,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水也不流,云也不动,风也不兴,路上绝了行人,水中没有渔舟,寂静的小亭对着沉默的远山,凝滞的秋水环绕着幽眇的古木。是一幅“寒山瘦水”。

元   倪云林   容膝斋图

在这幅画中,色彩被完全抛弃,用的是“平远”构图方法,突出他所追求的平淡悠远境界。这可以说是画家感觉中的世界:寒山瘦水,表达的是远离世俗的心境;枯木寒林中有画家孤独飘逸的意志;枯树下有一个小亭,那就是画题中所说的“容膝斋”——以只能容纳膝盖,形容小亭之小,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就是这样的小。但是画面中丝毫不使人感到狭窄,而有一种安宁的气氛。

明清以来水墨新创造

明清以来中国水墨画的发展,在宋元绘画传统之外,又开辟了新的境界。画家们用水墨语言表现更丰富的体验和意趣。北宋山水重在气势,元代山水重在空灵淡远的境界,而明清以来像八大山人、石涛这样的大师,却重在自我个性的表现,重在笔墨情趣;像以郑板桥为代表的“扬州八怪”,更重在突破传统范式,表达心中的宇宙。

清   八大山人   孤鸟图轴

八大山人是明末清初一位大书画家,在中国绘画史上,很少像他那样将书法笔墨如此巧妙地融入到绘画之中。他出生在一个绘画世家,受过严谨的形式训练,他绘画的造型能力为画史所罕见。如他画一只鸟,往往用笔轻轻一勾,活灵活现的鸟儿就会跃现纸上。他流连于佛门几十年,禅宗思想成为他绘画的基本思想。他的人生经历很坎坷,曾经因患狂疾流浪街头达数年,他以水墨画表现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

《孤鸟图轴》是八大山人一幅感人的作品,画面左侧伸出一根枯枝,枯枝略虬曲,在枯枝的尽头,画一袖珍小鸟,一只细细的小爪,立于枯枝的最末梢之处。似展还收的翼,玲珑沉着的眼,格外引人注目。孤枝,孤鸟,独目,独脚等,这是多么孤独的世界,八大山人用它来表现人独立的精神。《莲房小鸟》是他67岁时的作品。这幅画画一枝欲放未放的莲花,无根的莲枝,从左侧斜斜地伸出,荷塘、荷叶都被删去,一只从远方飞来的小鸟,似落而未落,欲立而未稳,闪烁着欲动又止的翅,睁着迷离恍惚的眼,一只小脚似立非立于莲蕊之上。一切都飘渺无定,画家借此表达一尘不染的思想。

郑板桥是清代中期一位有很高成就的画家,善画兰、竹、石。如他一幅《墨竹图》,用水墨创造了潇洒的境界,画中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清新气息。

清   郑板桥   竹石图

中国古代画家喜欢画梅兰竹菊“四君子”,并非因为这些花木比其他花木美,而是因为它们是人的品格的象征。郑板桥正是这样看他的花鸟画的。他在谈到竹画时说:“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

齐白石   虾

20世纪中国绘画在吸收传统的基础上,在水墨上又有新的创造,如齐白石就是一位出入古今的大师。他的画深受八大山人、石涛等人的影响,又有自己的味道。如他善于画虾,他的这类画往往画面只有几只虾,其他部分都是空的,但鉴赏者却感到满纸是水,一片通灵。他的水墨画有一种活的趣味。如他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只是通过山涧中几尾蝌蚪的游动,就传达出了十里山泉的喧腾,展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