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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步车

吉野老婆婆推着助步车走过来。个头矮小的她弯着腰,双手抓着把手,像是推婴儿车一样慢慢过来了。

“啊,太好了,你在呀。”

看到日和子,她那张小脸一下子露出灿烂的笑容。据同事讲,日和子不在的日子,吉野老婆婆总是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你好。”

日和子尽量笑容可掬地打招呼,还加了一句:“天气真不错。”因为这是工作。

吉野老婆婆会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或者说:“这么闷热真让人受不了。”或者还会说:“那边的路,就是过了点心店拐角的通公共汽车的路,我刚才走过,路边一排排的绿树真是漂亮。如果方便,过会儿你可以去看看。”

“还是要那些东西吧?”

确认后,日和子把猫砂和罐装猫粮装进推车里。

“太好了,今天你在。”

吉野老婆婆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一只手抓着助步车的把手,一只手做出梳理头发的动作。

“你全都明白。其他人根本搞不清楚。”

她只会在最后压低嗓门,犹如闻到了什么难闻的味道,皱起了鼻根。

包括日和子,店内的人都明白这是她个人的误解。每次都是猫砂和罐装猫粮,很简单,牌子和数量也是固定的。店里的每个人都很清楚。

最主要的是在这家也销售宠物用品的园艺店里,日和子是钟点工,一周只工作四天。知识和经验就不用说了,在对动植物的感情上,她也感觉自己在所有店员中是最欠缺的。非要说的话,她更喜欢植物。饲养动物的人的热情和执着,说实话她总是感觉畏怯。

“谢谢您。路上小心。”

日和子面带微笑,语气镇定并彬彬有礼地说着,把助步车和推着车的老婆婆一直送到大马路上。

日和子曾是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周围的大人们一般都用“老实”这样的词来形容她,估计主要就是想说不热情。她还曾被喝醉的叔叔说过:“你真不招人喜欢。”

但是,和逍三结婚十年后,现在日和子才意识到那个时候的寡言少语似乎是某种有特权的寡言少语。因为自己心里清楚,不论是寡言少语不招人喜欢,还是爱说话招人喜欢,都会没有差别地被人宠爱,这就是所谓有特权的寡言少语。

“日和子不爱说话呀。”

逍三的母亲现在也这样说。日和子觉得事实并非如此。作为证据,从刚才起她就想详细地跟逍三说说白天来店里的吉野老婆婆的事。

“头发呀,乱蓬蓬的。一半是白发,剪得非常短,到处都像是睡觉压瘪了一样,剩下的像被大风吹得乱蓬蓬的。”

逍三吃完晚饭躺在沙发上,对着电视似看非看,只是嗯了一声。

“长得挺吓人,所以最初我还以为她在生气,但不是那样。她还告诉我路边的绿树很漂亮,让我去看看。”

“哦。”

日和子笑了。

“你连随声附和都不会了。”

留下不明白妻子为什么笑、表情呆滞地从电视上移开目光的逍三,日和子笑着回到厨房。

“我来削桃子。”

发出了快乐的声音。实际上感觉很幸福。

日和子一边用小刀削桃子,一边想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听到那个人如此敷衍了事的应答,我还会感觉幸福?

桃子个头不大,但很新鲜,很快就把皮削掉了。

也许正是因为那么敷衍了事,那么具有逍三风格的笨拙的应答。那原本就不是重要的事情。

逍三坐起身让出地方,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并排坐着吃桃子。

日和子已经想不起刚才自己说了什么。逍三不可能对住在附近,也许孤身生活还养着几只猫的老女人的事感兴趣。不论是她的发型,还是她喜欢自己的事实,都不是日和子想说的。

逍三往嘴里塞了一大块桃子,边嚼边说:“好甜呀。”

第二天,日和子下决心把头发剪了。不用工作的天气晴朗的日子,忽然就想剪了。平日她对穿着、妆容和发型都不太上心,觉得不太好意思做这些。不论什么事她都想随意些。

离开美容院,去了近前的市民活动中心的图书室,在附设的咖啡店喝了红茶。红茶太淡,添加的柠檬感觉也不新鲜,但或许是因为剪了头发,感觉脑袋轻松了,心情很好。

日和子从藤制的报刊架上取下报纸翻看。尽管是今天的晨报,纸面却干燥得快打卷了,在双臂间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她有些惊慌失措,感觉很不好。因为在她的思维中,在咖啡店翻看报纸是男人做的事情。

日和子平时不看报纸。逍三喜欢看,每天早晨在车站的便利店选几种购买,因此家里没有订报纸。日和子也没觉得不方便。剪了头发后心情愉悦,原本没必要却翻开了报纸,还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一瞬间她咒骂这样的自己,觉得失败。确实失败,有些得意忘形。

如果逍三能在这里就好了。日和子想,如果逍三能帮我打开报纸就好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旁边只看觉得有趣的报道。

伴着嚓啦嚓啦的声响,日和子叠起报纸。这时传来有点刺耳但又似乎耳熟的嘎啦嘎啦声。抬头一看,原来是推着助步车的吉野老婆婆。

日和子本想打招呼,但还没等她开口,老婆婆就从她的桌子上拿起报纸,用不容分说的口气说:“这个你不看了吧?”

“嗯,请吧。”日和子回答,但老婆婆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这就是园艺店自己喜欢的店员。

果然是一张可怕的脸。

日和子想,那态度和表情就像努力要将别人拒于千里之外。

“您好。”

就在站起身要和她打招呼的日和子面前,吉野老婆婆打开了助步车的盖子,毫不介意周围人的目光,直接将报纸扔进去,砰地发出一声轻响。

吉野老婆婆看着日和子,那表情似乎在说:你有什么意见吗?

日和子感觉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没办法只好又重复一遍:

“您好……我是您总光顾购买猫粮的那家店的……”

没等日和子说完,老婆婆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来。

“啊,是你呀。”

那张脸马上变成了非常普通的,甚至可以说颇有气质的老婆婆的脸。老婆婆像是在审视日和子一样盯着她,一瞬间又恢复吓人的表情,但很快就笑了,说:

“明白了,你把头发剪了,所以感觉不一样了。很适合你。”

那口气说是赞扬,不如说是许可。

“谢谢您。”日和子挤出微笑。

对话到此为止。老女人又步履蹒跚地推着助步车挪到店里面,把报刊架上的其他报纸一股脑儿收进推车里。

日和子无法上前责备,再次坐回椅子上,努力想将思绪转到难喝的红茶上。刚才那轻松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将三种报纸全都放入推车,吉野老婆婆出了店。从日和子身边经过时,恶狠狠地瞥了她一眼,那绝非在打招呼,感觉更像一种敌意。日和子不明白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原因,然而老女人临走的一瞥确实充满敌意。

在门口见到逍三时,他脸上的表情让人无法读懂,但马上开口问:“剪了?”

黑色的尼龙挎包看上去犹如西装(或身体)的一部分,逍三像电线杆一样高大。

“剪了。”日和子用同样的话回答。原本搭到肩头的长发剪成了齐下巴的短发。

“还是长的好?”她诱导道。

“不是。”

逍三勉强做出了回答,这时他已经不再看日和子,而是脱掉鞋,穿过公寓的走廊(称为走廊未免过短),径直向卧室走去。日和子笑了。她曾经喜欢这个人的这些特点,他那不知所措的样子,犹如住在没有语言的世界里。

日和子感觉那个世界像浴室一样温暖狭小,而且特殊。或许自己小时候也生活在那样的场所。

“今天又遇到了吉野老婆婆。”

日和子边整理餐桌边说。两个落雁形状的筷子架,一双黑漆筷子和一双红漆筷子。

“是在市民活动中心的咖啡店里偶然碰到的。”

干烧比目鱼甜甜的味道,还有从电饭锅里冒出的热气。身穿T恤和运动裤的逍三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哦了一声。

“还是推着助步车。嘎拉嘎拉响的蓝色助步车。”

不知为什么,日和子没有说出老婆婆把所有报纸放入车中的事。如果养了好几只猫,应该需要大量的报纸吧。

“上了年纪一个人生活,肯定很不容易。”

没有人上前指责把公共设施里的用品拿回家的行为。为了不受指责,老婆婆似乎也在用可怕的表情散发着敌意。

“最初好像根本没认出我是谁。”

像往常一样,日和子在逍三面前异常饶舌。

“也是因为刚刚剪了头发,又没有戴围裙。你看,人们总觉得店员不可能在店外存在,是不是?”

逍三没有回答。

“坐吧。”

日和子说着在两个杯子里倒满啤酒,同时心里想:我现在究竟想跟这个人说什么呢?

“开动吧。”

在这个家里,只有日和子会说“开动吧”。逍三倒也懂礼节,在听到她这句话前不会动筷子。两人不知何时形成了这种习惯。

“我喜欢习惯。”

逍三点点头。日和子不明白他为什么点头,笑了。

“为什么笑?”

两人居住的公寓里装的全是荧光灯,只有餐桌上面是有灯泡的吊灯,所以只有餐桌上方和四周被暖色的光线笼罩着,这总让日和子觉得滑稽。

“阿逍为什么点头呢?”

又是这样,日和子心里想着反问道。没指望他会回答,可是又心情愉快地小声笑了,内心轻飘飘的,甚至称得上幸福。

吉野老婆婆现在干什么呢?应该有好几只猫。那些报纸会不会铺满整个屋子?

日和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说什么了。她并不是想说将报纸带回家这种行为的是非曲直,也不想说老婆婆那可怕的表情和孤独的生活;既不想说难喝的柠檬茶,也不想说身为店员的自己。但同时又似乎涵盖了这一切。

“今天你没有见到吉野老婆婆。”日和子慎重地说出口,“你没有看到中年男美容师的黑色衬衣和裤子,也没看到咖啡店墙上挂的海景石版画。”

那些人那些东西就在那儿,你却没看到。而明天一切又将变得截然不同,你再也无法看到他们今天的样子。

“看了以后有什么好事吗?”逍三满脸认真地问。

“没有。”

日和子自信地断言。想称为幸福的愉悦感中,夹杂着死心后的豁然开朗,让她感觉特别踏实,并露出了微笑在内心继续说道:可你看到了电车,看到了公司的桌子、窗框和同事。

“虽然没有好事,但我看到了,看到了头发蓬乱的老婆婆和蓝色的助步车。”

“我不用看。”

逍三说着,又把目光转向电视。

“是啊。我去沏茶。”

日和子去了厨房,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把水壶灌满水,放到炉灶上。她无法确信白天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就是那些只有她自己看到的事情。

“再切点咸菜吧。”逍三挪到沙发上说。

“好的。”日和子答应着打开了冰箱。

“啊,太好了,你在。”

到了下一周,吉野老婆婆又来了,身穿淡紫色的朴素连衣裙。

“被蚊子咬了。”

日和子像往常一样从架子上拿下猫砂和罐装猫粮,老婆婆在她身边用指甲挠胳膊,发出很大的哧哧声。

“因为已经是夏天了。”

日和子话音刚落,没想到老婆婆断然否定:

“还没到。梅雨季节还没结束呢。”

日和子苦笑道:“啊,是啊。”

将商品装到助步车上,收了钱,在优惠卡上盖好章。

“现在呀,正是公园的八仙花漂亮的时候。有粉色的,有蓝色的。”

日和子想,啊,原来如此。她嘴角浮现出近似伤感的微笑。跟店员搭话时的老婆婆,跟阿逍搭话时的我,那种孤独感如出一辙。

“如果方便,过会儿你也去看看吧。”

“好的。”

日和子答应着,挤出了对待顾客的笑脸。她清楚自己不会去。

“谢谢您。”

日和子把个头矮小弓着腰的老女人送到出口,想到了只有她的眼睛看到的、其他人永远无法看到的公园的八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