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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1492~1537

第十四章 皮耶罗·迪·洛伦佐·德·美第奇和费拉拉的修道士

“看吧!是上帝在领导这支军队”

22岁的皮耶罗完全没有他父亲那样的人格魅力。他身强体壮、行动敏捷,有一头浓密的淡棕色头发,长及肩膀,额前还垂着一缕刘海。皮耶罗的外貌并非毫无吸引力,但是他的性格和举止绝算不上讨人喜欢。他和洛伦佐一样冷酷无情,却没有洛伦佐的机智老练;他和洛伦佐一样对敌人睚眦必报,却不像洛伦佐一样对朋友永远忠诚。从他小时候写的书信中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任性骄躁的孩子。5岁时在给祖母的信中这样写道:“给我送点无花果来,因为我喜欢吃,而且我只要红色的那种;再给我送点带核的桃子和其他我喜欢的东西,你知道的,比如糖果和蛋糕之类的。”皮耶罗还让父亲给他买一只“世上最好的猎犬”;可是当猎犬送到他手上之后,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匹矮种马,还抱怨说:“你答应给我的矮种马我还没有收到,别人都笑话我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皮耶罗的脾气越来越火爆,举止也越来越狂妄自大。也许是为了避免被拿来与常被嫉妒但广受爱戴的父亲相比较;也许是因为他认为美第奇家族的地位已经稳固到可以完全不顾及支持者的意见,任其为所欲为。总之,皮耶罗对生意和公共事务不闻不问,把时间都花在户外游玩和诗歌创作上,就连他写的诗也不过是对洛伦佐生动风格的拙劣模仿而已。国家大事被交给他的秘书皮耶罗·多维齐·达·比别纳(Piero Dovizi da Bibbiena)处理,已经濒临瓦解的银行生意则全交给了那位其实不能胜任的叔祖父乔瓦尼·托尔纳博尼。皮耶罗在佛罗伦萨不得民心的窘境因妻子阿方西娜(Alfonsina)而更加恶化。这个奥尔西尼家族的女儿傲慢无礼、心胸狭窄,她将宁愿留在罗马与真正的贵族(nobilita)为伴的想法表露得十分明显,这让大多出身为乡野村夫的佛罗伦萨人尤其感到厌烦。

皮耶罗和两个堂兄之间的摩擦也是他在佛罗伦萨名声受损的原因之一。洛伦佐和乔瓦尼都是皮耶尔弗兰切斯科·迪·美第奇的儿子,都比皮耶罗年长,也更富有。洛伦佐在作为他们的监护人期间侵吞了部分本属于他们的遗产,所以他们并不掩饰对家族主要一支的怨恨,甚至不掩饰在下一次权力争斗时抛弃皮耶罗的打算。事实上,这样的争斗即将重现。早在几年前,一位来自费拉拉的口才出众、充满激情的多明我会苦行僧就已经用警示性的布道让聚集在大教堂里的会众们心中充满了羞愧、悔恨和恐惧。

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1452年出生于费拉拉,从小在祖父的教育下长大。他的祖父是一位医生,来自帕多瓦,在温泉治病的疗效功用方面是公认的专家,也是长期大量饮酒有助于长寿这一理论的支持者。祖父依靠理论和名望赢得了在费拉拉宫廷里担任公爵御用医师的肥差,他的儿子在他去世后继任了这一职位。不过,他的孙子对宫廷生活就不那么憧憬了,只去了一次公爵的城堡之后就发誓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了。吉罗拉莫是一个内向的男孩儿,阴郁、苍白、沉默寡言,热衷于创作忧郁的诗歌,用鲁特琴弹奏忧伤的、近似挽歌的乐曲以及研究圣经经文。据说在他爱上拉奥达米娅·斯特罗齐(Laodamia Strozzi)之后,行为举止变得更加消沉沮丧,因为这位佛罗伦萨流放者的女儿傲慢地拒绝了他的求爱;不过吉罗拉莫一直坚称自己从来没想要娶她。他后来的生活则遵行了最严格的禁欲主义。除了布道的时候,他几乎从不和任何女性说话;他吃得很少,更是坚决不会品尝祖父收藏的大量烈酒;他穿的衣服都很破旧且打着补丁;他睡觉的床也不过是一块铺了一层稻草的木板。

1475年的某个宗教节日当天,吉罗拉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父亲的家,到博洛尼亚的圣多梅尼科修道院做了一名见习教士,在那里一待就是七年。他给父亲写信解释自己的突然出走:

你需要感谢上帝的比你要向上帝抱怨的多。因为上帝赐给你一个儿子,并且选定他成为自己的战士。能有一个作为耶稣基督的骑士的儿子难道不是莫大的恩典吗?……我再也不能忍受漫不经心的意大利人的所有恶行了……我也是血肉之躯,所以我要用全部的力量来抵制与理智相违背的身体本能,这样才能避免被恶魔附身。

为了帮助别人战胜恶魔,萨沃纳罗拉被博洛尼亚的多明我会派往意大利各地传教,包括费拉拉、布雷西亚(Brescia)、热那亚以及托斯卡纳和伦巴第的各个城镇。1481年,他被任命为圣马可修道院的诵经员来到佛罗伦萨,并受邀到圣洛伦佐教堂做四旬斋节布道。1489年,他在佛罗伦萨的圣马可修道院安定了下来。

一开始,他根本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布道者。在后来号称能用布道感动“整个意大利”的日子里,他承认了在最初的几年里,他连“一只母鸡都感动不了”。根据吉诺齐(Ginozzi)的记述:“他的动作和发音都让人不舒服,留下来听他布道的人都是妇女和孩子,而且不超过25人。他非常沮丧,甚至想过要彻底放弃布道的工作。”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讲道时语调僵硬、动作笨拙,更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难以给人留下好感的人。吉罗拉莫身材瘦小,样貌丑陋,有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和肥厚的嘴唇,唯一能体现出他非凡性格的就是浓眉下的一双绿眸,目光炯炯有神,甚至“有时会放出红光”。

当时大多数佛罗伦萨人更倾向去听奥古斯丁修会的教士马里亚诺(Fra Mariano)所做的更优雅、更有文化、更精炼的布道,连洛伦佐都依他的要求在圣加洛门外修建了一座修道院。然而萨沃纳罗拉这个笨拙的多明我会教士渐渐也赢得了一批坚定的支持者,因为略过所有的缺点,人们开始感受到他布道中精彩的内容、满满的激情和迫切的真诚。到1491年,来听他布道的会众人数大幅增长,以至于圣马可教堂都容纳不下了,所以当年的四旬斋节布道是在大教堂里进行的。

这些布道在佛罗伦萨引起了轰动。萨沃纳罗拉甚至开始认为自己是上帝选定的先知,他的话都是受神灵启示的,质疑他就是质疑上帝的智慧。按照他的说法:“不是我本人在传教,而是上帝通过我在布道。”在长时间的斋戒和冥想之后,他还会被赐予关于未来的景象。他知道教会将受到斥责与摈弃,但是能够浴火重生,而且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现实。他还知道如果意大利人——尤其是佛罗伦萨人——不改进他们的处事方式,将会受到极其可怕的惩罚。只有回归基督教会最初的简朴才能拯救他们。人们必须抛弃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这两个人肯定已经坠入地狱永劫不复;人们还必须抛弃腐蚀他们灵魂的奢华和物欲;禁止赌博、纸牌游戏以及荒淫放荡的狂欢节和赛马节,更不用说华服、熏香和粉黛;人们还要把囤积的钱财捐赠给穷人;把那些邪恶的油画全都涂抹遮盖,因为画家甚至“把圣母玛丽亚也描画得如娼妓一般”;人们还要严惩卖淫之人,她们只是长着眼睛的行尸走肉,至于鸡奸者则应该被活活烧死;对于政治机构也要进行改革,科西莫宣称国家不应受制于祈祷和经文是大错特错的,因为除此之外,根本没有治理好国家的其他方法。萨沃纳罗拉在大教堂的神坛上向众人宣告:“首先你要顺从上帝之法,因为没有哪部好的法律不是遵循这永恒之法的。”佛罗伦萨人为了一个暴君描画给他们的景象而放弃了自己古老的自由。他们必须重新构建一部宪法。“我认为威尼斯人的宪法是最好的宪法,你们可以效仿他们的宪法,但是要抛弃其中不好的部分,比如总督统治。”

对这种指责美第奇统治的言论,洛伦佐一直给予了耐心和宽容。他的朋友皮科·德拉·米兰多拉向他保证萨沃纳罗拉是一位虔诚的伟人;其他一些朋友,比如波利齐亚诺和波提切利也对萨沃纳罗拉有类似的评价,言语中不乏尊重和敬畏之意;米开朗琪罗年老之时还说,自己仍能感觉到神父的话语萦绕耳际;当萨沃纳罗拉被提名为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时,洛伦佐没有提出任何反对;甚至是在萨沃纳罗拉拒不承认美第奇家族与圣马可修道院之间的渊源以及他们捐献的巨额资助时,洛伦佐也没有表示出一点儿不快。有一次,一些资深的美第奇家族支持者在拜访萨沃纳罗拉时建议他“不应这样布道”,他却回答说:“回去告诉洛伦佐,他应当好好忏悔自己的罪责,否则上帝定会让他受到惩罚。”然而洛伦佐临死之前,还派人请来了萨沃纳罗拉和马里亚诺。根据波利齐亚诺的说法,当时两位教士都祝福了洛伦佐。

洛伦佐去世后,萨沃纳罗拉对灾难将至的可怕警告及对美第奇统治的批判都更加强烈而明确了。到了1492年,他在布道中描述了自己看到的景象,比如:“上帝的宝剑”悬于佛罗伦萨黯淡的天空之上;可怕的大风暴、瘟疫、战乱、洪水和饥荒;一个黑色的十字架在罗马徐徐升起,上面刻着“上帝之怒”几个大字,十字架的横梁不断延伸,穿过整片大地,带来狂风骤雨;在耶路撒冷则立着另一个金色的十字架,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高耸入云。

来听布道的会众们仿佛被他描述的逼真景象吓呆了,萨沃纳罗拉向他们大声召唤道:“噢!忏悔吧,佛罗伦萨!趁现在还有时间,穿上纯洁的白色衣服。不要再等了,否则连忏悔都来不及了。”萨沃纳罗拉向众人说明了这景象预示着什么:除非他们追随金色的十字架,否则灾祸将至。到时会有瘟疫和战乱;还会有外来敌人跨过阿尔卑斯山,像“拿着巨大剃刀、全副武装的理发师”,不但带来像琉璃苣菜肴一般苦涩的不幸,还要强行实施冷酷无情的改革,“仿佛要把智慧也研磨成面粉一般”。

“我是上帝派来这里的,”萨沃纳罗拉宣称,“主对我说我把你安排在意大利的中心,你要像个看守一样为我巡视,你会听到我的话,然后把我的话传达给所有人。”人们听着他的话,心里满怀恐惧。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预言了洛伦佐的死,然后洛伦佐就去世了;他又预言了教皇英诺森八世和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的死讯,他们不久也都去世了;他还预言,在很多会众的有生之年内,土耳其人会改信基督教,尽管他们现在还是伊斯兰教徒,但萨沃纳罗拉这么说了,他们的改宗就算生效了。所以,上帝之剑指向佛罗伦萨和外国君主的军队打过阿尔卑斯山也一样会变为现实。

据说教皇英诺森在听到洛伦佐的死讯时大呼:“意大利的和平时代要终结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一也已经去世,他的死让人联想到可能爆发的战争。他的继承人查理八世是个充满活力和野心的年轻人,梦想着完成可与罗兰(Roland)相媲美的丰功伟绩,通过出神入化的用兵,统领他父亲建立的曾经击溃法国国内一切敌人的常备军队,为自己赢得荣耀。不过查理绝对不是什么将才或英雄。佛罗伦萨人第一次听到“上帝之剑”预言的那一年,查理年方二十。他是个身材瘦小、目光短浅的人,而且丑得出奇,不但有一个比萨沃纳罗拉的鹰钩鼻更大更尖的鼻子,还有一副永远闭不严的肥厚嘴唇,部分被一小撮散乱的红色胡须挡住了。他的头和手时常会痉挛;偶尔他嘴里嘟哝的几个词也总是让人听不清;他走路时总是曲着膝,一瘸一拐的;他的脚特别大,以至于有传言说他脚上有六个脚趾;他的暴饮暴食和荒淫无度也是出了名的,其无知更是达到了让人震惊的程度。也许是出于天真或天生的坏脾气,他的焦躁、任性和不知天高地厚让他身边的人不得不时刻提防着。他父亲在位期间已经极大地扩张了法国的领土范围,但是始终没有作为安茹王朝继承人宣称对那不勒斯王国享有权利。不过现在看来,只要时机允许,查理很有可能会起兵跨过阿尔卑斯山。这个年轻人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想当初年轻美貌的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Duchess of Brittany Anne)已经和奥地利的马克西米利安(Maximilian)订婚,而查理却横刀夺爱,娶了人家作王后。

查理等待的开战机会终于来临了,而提供这个机会的人正是人称“摩尔人”的米兰公爵的叔叔洛多维科·斯福尔扎。公爵吉安·加莱亚佐在1490年就已经到了正式继位的年龄,但是他的叔叔却不愿交出摄政王的权力。其实吉安·加莱亚佐本人对此倒毫不介意,因为他是个懒散的年轻人,未必有胆量跟自己的叔叔争权,而且比起政治,他更喜欢去养狗、骑马和享受美食。不过,他的妻子伊莎贝拉(Isabella)却是一个比他积极得多的人。她反复向自己的祖父、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抱怨,要求他帮忙让丈夫的叔叔及其傲慢专横的妻子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起初国王费兰特不愿意插手,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尽己所能帮助孙女。

为了防止那不勒斯或意大利其他任何地方对自己采取行动或挑战,洛多维科决定先发制人。他建议查理八世重申安茹家族对那不勒斯的所有权,如果那不勒斯胆敢拒绝,他就有理由出兵进军意大利,届时米兰公国将助他一臂之力,而且会在意大利为他筹集战争所需要的任何款项。事实上,洛多维科也确实成功地从一家热那亚的银行里以14%的利息借到了十万法郎的贷款。

查理对此求之不得,尤其是在1494年国王费兰特去世后,他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他不但宣称对那不勒斯和耶路撒冷享有主权,还准备出兵入侵意大利,要将国王费兰特的继承人阿方索二世(Alfonso Ⅱ)赶下王位。当年9月,法国入侵意大利,超过三万人的大军在绣着法国纹饰和“Voluntas Dei”(神的旨意)字样的白色丝绸大旗的引领下,跨过阿尔卑斯山,缓慢地进入了伦巴第。先遣部队在这里受到洛多维科的热烈欢迎。查理国王随后到帕维亚向自己的表亲、无实权的公爵吉安·加莱亚佐表示敬意。此时吉安·加莱亚佐已经因病卧床不起,可是他的医生却说查不出病因。公爵夫人跪在法国国王脚边泣不成声地请求他不要带兵攻占那不勒斯,但是查理此时根本不打算回头,洛多维科就更不用说了。查理刚刚离开帕维亚向南朝皮亚琴察(Piacenza)行进,米兰公爵的病情就急转直下,显然是毒药导致的病情恶化。没过几天,他就去世了,他的遗孀和四个孩子都被逮捕并囚禁,而洛多维科则宣布自己成为米兰公爵。

庞大的法国军队及后面由随军平民、厨师、马夫、赶骡人、教士、乐师、小贩、营妓和侍臣组成的零散队伍拖拖拉拉地继续前行,一路畅通无阻。所有教廷国都没有进行任何阻拦,威尼斯则宣布中立。查理离托斯卡纳边界越来越近。他派信使去要求皮耶罗·德·美第奇承认安茹家族利益诉求的正当性并许可法国军队通过托斯卡纳地区。皮耶罗让法国信使等了五天才宣布佛罗伦萨中立,而其间他还越权向那不勒斯国王承诺将支持其统治。然而法国根本不允许佛罗伦萨保持中立,他们需要托斯卡纳地区的堡垒作为后方的安全保障,这样才能安心地继续向南前进。于是,查理借口不满佛罗伦萨给信使的无礼待遇,进攻了菲维扎诺(Fivizzano)的托斯卡纳堡垒,不但将堡垒洗劫一空,还惨无人道地屠杀了全部守军。

这件事让皮耶罗展现出了令其他市民惊讶的能量,他做了一切力所能及的工作来阻止法国军队深入托斯卡纳地区。皮耶罗召集了所有雇佣军首领,把雇佣军派遣到托斯卡纳边境的堡垒,连皮耶罗的妹夫保罗·奥尔西尼(Paolo Orsini)也被派到了萨尔扎纳。皮耶罗本人准备动身去彼得拉桑塔,但是他的积极应对并没有得到佛罗伦萨其他主要市民相称的回应。萨沃纳罗拉似乎从预言成真中获得了一种沮丧的满足,又继续做出更多的预言,整个城市都笼罩在国之将亡的氛围中。曼图亚的信使在写给自己主人的信中说:“一个多明我会教士就让整个佛罗伦萨陷入了恐慌,所有人都放弃了希望,渴望通过虔诚获得救赎。一周里面有五天都在斋戒,人们前三天只吃面包、喝白水;后两天吃面包、喝葡萄酒。所有的女孩和大多数少妇都躲进了修道院避难,所以街上只能看到男人、少年和年长的妇女。”

“看吧!”萨沃纳罗拉大喊道,

上帝的宝剑已经降下,灾难已经来临,预言已经实现。看吧,是上帝在领导这支军队……看吧,我将要放水淹没大地……这不是我而是上帝的预言。它就要成真。它已经成真了!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教堂,皮科·德拉·米兰多拉全身打起了冷战,连头发根都竖了起来。洛伦佐·伦齐(Lorenzo Lenzi),这位即将被任命为驻法国大使的富有的外交家也感到了同样的惶恐。当皮耶罗·德·美第奇向他索要更多的资助来保卫佛罗伦萨时,伦齐辩驳说这个城市就要毁了,抵抗是没有意义的。皮耶罗的堂兄弟们也是这样认为的。洛伦佐和乔瓦尼·迪·皮耶尔弗兰切斯科·德·美第奇为了不受牵连,已经派信使到查理国王的大营中送信,表示不支持皮耶罗的行动。他们不但完全理解法国的入侵行为,而且会运用自己的影响力提高佛罗伦萨人的认同感,若有必要,还会出资支持。他们的信在途中就被拦截了,然后两兄弟都被软禁在了美第奇家族的别墅中。洛伦佐被关在卡法焦洛,乔瓦尼被关在卡斯泰洛,但是两人很快就逃了出来,并立刻加入了查理在维杰塔诺(Vigetano)的指挥部。他们向查理保证,只要处理掉皮耶罗,佛罗伦萨就会立即加入法国攻打那不勒斯的阵营。

到了10月底,美第奇一派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弃皮耶罗而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处于绝望的境地。无论是教皇、威尼斯还是那不勒斯,都不可能给他提供任何帮助,迪克·德·蒙庞西耶(Duc de Montpensier)带领的左翼侵略军在罗马涅地区已经瓦解了那不勒斯的部分军队;而法军右翼则绕过萨尔扎纳,距离比萨不过几英里之远。在这样的情况下,皮耶罗未与执政团商议就自行来到查理国王在圣斯特凡诺(San Stefano)的大营。他认为此时唯一能拯救佛罗伦萨的办法就是向法王卑微地投降,并努力赢得他的友谊,那样佛罗伦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显然,皮耶罗希望此行能够像父亲当年前往那不勒斯一般,取得巨大的外交成就。他还仿照父亲当年在前往比萨途中写的信,写了一封类似的送回了佛罗伦萨。

查理轻蔑地接见了皮耶罗,不但索要了一笔巨额贷款,还提出要继续占领萨尔扎纳、彼得拉桑塔、萨尔扎纳罗(Sarzanello)和利布拉弗拉塔(Librafratta)的堡垒以及比萨和里窝那两座城市,直到他所谓的“事业”成功为止。皮耶罗的反应让法国人感到不可置信。他们事后向菲利普·德·科米纳描述这一场景时都“忍不住大笑”:皮耶罗简直荒唐地在所有问题上让步,迫切地同意了法王的所有要求,然后在11月8日返回佛罗伦萨向执政团汇报他的所作所为。

第二天一早,皮耶罗带着佩剑,在一群全副武装的保镖的陪同下来到市政厅进行汇报。已经得知投降协定内容的执政官们在皮耶罗面前关闭了宫殿正门,公开声明他们对这种卑怯行径感到愤怒,其实私下里他们都在欢喜终于为自己的绝望处境找到了一个替罪羊。执政团给皮耶罗传信,说他可以从宫殿旁门进入,但是所有侍卫必须留在宫殿之外。皮耶罗拒绝进入,于是几位执政官走出宫殿对他进行规劝,然而皮耶罗依然不肯遣散侍卫,于是执政官们回到宫殿之内,再一次将皮耶罗拒之门外。没过多久,执政团敲响了牛钟,大批民众迅速集结到广场之上,他们对着皮耶罗叫骂和发出嘘声,甚至向他扔石头。皮耶罗依然站在那里,不过已经把剑握在了手中。他没有表现出惧怕,但是显然开始担忧要如何收场,直到随从说服他先回到美第奇宫再做打算。他的弟弟乔瓦尼本来一直来回骑着马大喊“小球!小球!小球!”来鼓动民众对其家族的支持,却没有什么效果。他在拉尔加街上遇到了从市政厅回来的皮耶罗,两人一起回到了美第奇宫。后来卢卡·兰杜奇还看到乔瓦尼跪在窗前祈祷。

夜幕降临以后,皮耶罗和妻子、两个年幼的孩子及堂兄弟朱利奥经圣加洛门逃出了佛罗伦萨,取道博洛尼亚前往威尼斯。他们把家族收藏中拿得动的值钱的小件宝贝都带走了。乔瓦尼乔装成多明我会教士的模样,偷偷地把美第奇藏书室中的不少财物转移到了圣马可修道院,然后也逃出了佛罗伦萨。他们逃走后,执政团立即颁布法令宣布美第奇家族被永远逐出佛罗伦萨,并且悬赏4000弗罗林币捉拿皮耶罗,2000弗罗林币捉拿乔瓦尼。他们的堂兄弟皮耶尔弗兰切斯科家的儿子们也匆忙把姓氏改为波波拉诺(Popolano),并把美第奇家族的纹饰从自家宫殿墙上撤了下来。

皮耶罗本打算用美第奇宫中的一些房间来接待法国国王;美第奇家族逃出佛罗伦萨的消息一传出,法国国王就以“美第奇银行里昂分行拖欠巨款为由,宣告了对这些房间的所有权并掠夺了许多财物”。按照菲利普·德·科米纳的汇报,“在被掠夺的财产之中,法国国王从几件精美的宝物中抓起了一只完整的独角兽的角(其验毒和催情的功效卓著),尽管旁边还有两只更大的角;其他人也都效仿他。美第奇家族最精美的家具已经被转移到城中的另一座房子里,但是依然被暴徒们抢夺一空。执政团也抢到了皮耶罗的一些贵重珠宝、在佛罗伦萨分行的两万达科特现金、一些珍贵的玛瑙花瓶、数不清的雕刻精美的浮雕、总重约40磅的3000枚金银勋章”以及大量画作和雕像。[1]

这边掠夺者们在大肆抢掠,那边法国军队已经直逼比萨,查理八世立刻宣称比萨已经脱离共和国暴君的统治。为了抗议法王的这一举动,也为了尽可能地更改皮耶罗·德·美第奇同意的条约,佛罗伦萨派出了一个由4名外交官组成的代表团前往比萨,等待查理国王的接见。这四人之中就包括萨沃纳罗拉,与其说他是来抗议的,不如说他是来传达上帝神圣的意志的。据记录,他对法国国王说:

国王陛下,你终于来了。你作为上帝的执行者、公正的执行者来到这里。我们为你的到来而欢欣鼓舞……我们希望耶和华会借着你让骄傲的人变谦卑,让谦卑的人受赞扬,除恶扬善,矫曲为直,去旧换新,拨乱反正。

萨沃纳罗拉还为佛罗伦萨被上帝选为惩罚对象而祈求上帝的仁慈,他请求国王宽恕那些反抗他的到来的人们;因为他们本无意冒犯,只是还不知道查理是“上帝派来的”。查理被这些话打动了,同意宽容地对待佛罗伦萨,不过他依然决心要带领一支人数众多、有足够威慑力的军队浩浩荡荡地进城。


[1] 美第奇家族的收藏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丰富的收藏,尽管一度被散到各处,但是其中一些真品后来都被寻回了。比如,有四个精美的花瓶,其中两个是碧玉做成的,一个是玛瑙做成的,一个是水晶做成的,并且都配有金制或银制的底座,上面还镶有珍贵的宝石并在瓶底刻了洛伦佐的名字。1502年,伊莎贝拉·德·埃斯特(Isabella d’Este)听说有人出售这四个花瓶,就派莱昂纳多·达·芬奇代表她去验货。最后由于某些原因,可能是价格太高,她并没有买下这四个花瓶。而是由公爵科西莫一世买了回来。很多雕塑最终也回到了奥里切拉里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