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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蹇裳涉江,水深且广。

脉脉不语,露凝为霜。

长路迢迢,沧浪滔滔。

吾生吾爱,永葬云荒!

耳边仿佛有人在唱歌,微弱而缥渺。

密林上空,落花如雪飞舞,那个少女展开了双翼飞向月亮,头也不回。溯光站在空无一人的废墟里,凝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一直没有说一句话。一百年前离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然而一直在他身侧;眼前的这个人还活着,却永远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他忽然非常想呼喊她的名字,想知道她会不会因此而回过头来看一眼。然而,他的手却痉挛着握紧了身侧的剑柄,用力的克制。

无论如何,紫烟......我总算守住了对你的承诺。

看着那孤独的、展翼飞向明月的影子,他必须反复地去想那一张逝去了一百多年的容颜,靠着对过去的点滴回忆来巩固自己内心的堤坝——然而,当他努力回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清晰地记起那一张曾经刻骨铭心的脸!

紫烟......紫烟。

然而,就在此刻,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重,他忽然觉得紧握的掌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溯光连忙触电般地松开手,却看到有粉末从手中簌簌落下,带着微微的荧光。

“紫烟?!”那一瞬,他失声惊呼。

那一粒明珠,居然在这一刻化成了齑粉!

瞬间的震惊令他身子一震,他立刻伸手去接,然而那些细微的粉末迅速消散在风里,混入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中,消失无痕。

“紫烟?紫烟!”他疯了一样地去抓那些落花,然而半空中的花朵触手即化,紧握的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凉而虚无的风。

“溯光,你该醒了......”耳畔飘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是百年前曾经熟悉过的低语,刻骨铭心,“百炼钢尚有片片粉碎之时,回忆也当有终结之日。”

“紫烟?”他不顾一切地追逐着风里的那个声音,“紫烟!”

是的,他终于看到她了!

那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在冷月下冉冉浮现,宛如隔了一层帷幕般影影绰绰。他震惊而狂喜地奔向她,试图靠近。然而无论他怎样追逐,她却永远在看似触手可及,却远如天涯的地方,越是靠近,越是飘离。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见到的那个红衣女祭司,以及那个冰川里映出来的影子。那个预言还犹在耳侧:

“听着: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改变天下的人。

“如果我的预见没错,他成年后将会选择变身为一个男子,几乎可以媲美昔年的海皇苏摩。他将带领海国走出战争的阴影,让子民安居乐业。

”但是,世间变数无尽,成年后,他的命运会出现分岔——

“他会有想不到的福,也会有想不到的祸,还会遇到想不到的人。那之后的事情没有人能预料。他或许能一生安然满足,如我所预言般成为一个卓越的海皇——或者,他的余生会陷入不可捉摸的混乱,被命运的轮盘卷入急流,再也无法挣脱。

“一切,都取决于那个想不到的人。”

孩童时的他曾经趴在冰壁上,试图辨别出那个被预言为将要影响他一生的人的模样,然而,直到那个影子从冰层深处越来越近地浮现,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他都看不清楚。直到今日,他才陡然明白过来:当时他之所以看不清,是因为冰壁中映照出的并不是一个人。

那是两张脸,交叠在了一起!

“明白了吗?我都说过了,那是一个想不到的人。”那个影子发出了轻声的叹息,在月下渐渐淡去,“你沉湎于过去虚无的记忆里,却没有发现心湖上映出的影子已然变换。”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说这些话,但由于生死和血脉的天堑无法传递。如今,只能在轮回的间隙里告诉你,”那个声音温柔地说着,却迅速地消散于风里,“时间到了,只能言尽于此。我将去往新的轮回,把你忘记。也请你把我忘记。”

辟天剑还插在废墟里,然而剑柄上已经空荡荡,宛如一只凹陷下去的眼睛。随着明珠的风化,剑上的剑痕忽然间迅速蔓延开来,啪的一声,化为乌有。

这一柄上古神器,就在这一刻片片碎裂!

溯光站在漫天飞舞的雪白花朵里,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只觉得心里一片空白。漫天的白色花朵纷扬而落,在没有接触到地面上之前便在空气里消融,宛如一场微凉的梦境。

然而,在梦境里,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只留下他站在河流的彼岸,远望着消失在苍茫雾气里的人影,无法接近,也无法离开。

为什么人总是要在生命的尽头才能遇到真正的自己?

他看了空空的双手许久,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天宇。冷月皎洁,普照千山。明月中的那一点黑翳还存在着,却已经小了许多。那个展翅飞翔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仿佛消失于明月之中,飞鸿杳杳,不知何处。

只有风掠过废墟,发出低低的呜咽。

尾声

而此刻,在北陆一个荒凉的小村里,一户外来人家刚刚安顿下来。

一月底的九里亭冷得如同冰窖,冻得车上那一对孩子都不敢下来。然而车中的盲眼老妇人不顾一切地跳下了车,摸索着往前走去,踉踉跄跄。“九里亭......这是九里亭吗?!"虽然眼睛已经看不见,但是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控制着她,令离开此地已经足足有二三十年的老人瞬间惊醒。安大娘在村口的道路上摸索着前行,终于,枯槁的手摸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树,泪流满面。

有一个沉默的男人站在一侧守护着她,静静凝望这一切。

是的,什么都变了......村子里甚至没人能认得出来他,他也认不出那些人。可是,唯独这棵老树还矗立在那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是为什么?”安大娘摸索着这棵树,忽然一震,开口问一边站着的那个男人,语气颤抖,“为什么你会知道这里是我的老家?这事连堇然都不知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没有说完,一样东西被塞到了她的手里,柔软而温暖。

“这是......”安大娘一震,摸索着,忽然间说不出话来——那是一双小小的布鞋,破旧,打着补丁,却洗的干干净净,显然一直被收藏的很好。

那双布鞋上,绣着一对虎头。

“是你?!”那一刻,仿佛有闪电划过遥远而荒凉的回忆,老人忽然间大喊了一声,扑过去抓住了那个男人的手,全身发抖,“是你吗?老天爷啊......难道是你?"

“是我。”那个刚毅的男人眼里也含着泪,“我们回家了,娘。”

老人仿佛忽然间失去了全部力气,瘫倒在他的怀里,放声号啕痛哭。那是失去多年后重新获得的狂喜,以及压抑了多年的歉疚和思念。男人拍着老人的肩膀,眼眶微红,只能不停地低声说:“没事,没事了......娘,我们回家了。”

在他身后,十二位黑衣铁甲的男儿默然肃立,眼神波动。跟随白帅叱咤沙场那么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心如铁石的男人显露出如此温情的一面。

当一行人走进安静荒凉的九里亭时,村子里的人被惊动了,纷纷探出了头来看着外来的人,眼神好奇而警惕,相互窃窃私语。然而,时隔多年,终究没有人认出这里面有两个人,正是昔年从这里走出去的。

沉默的男人敲开了村长家的门,用一个银毫租了三间屋子,让一家老小暂时安顿下来,然后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在一块荒废已久的地上,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久久地凝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极遥远的过去。

“就是这里了。”他回过头,对着随行的黑衣侍从低声说。

北陆天气寒冷,从腊月到明春三月所有人都呆在炕上,向来有“好汉不挣正月钱”的俗语。然而,这个男人却带着十二个随从,冒着严冬刺骨的寒风亲自动手,将坍塌得只剩下两面墙还立着的房子重新翻盖了起来。扎了篱笆,打了井,架起了轱辘。那些汉子都是如狼似虎地精悍,前后不过短短十几天,一座带着小院子的崭新房子便落成了。

北陆那些偏僻的村落,一般都是封闭而排外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村子里的人对这一户外来人家却并没有抵触。那个男人很干脆,很豪爽,新居落成的那一天,他甚至还杀了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在猪肉上贴上金箔,挨家挨户地送给村子里的长者——这是九里亭当地的风俗,没想到这一户外来的人家居然也如此熟悉。

渐渐地,左邻右舍便和他们一家人熟络了起来,开始频繁地走动。而那个男人非常好客,无论是谁,每次有客人来总是拿出好酒好肉招待,从不吝啬。于是村子里那些爱占便宜的人便经常往这里走动,小院子里经常传出热闹的喧嚣。

一个温暖而世俗的小小家庭,便在这个荒僻的村子里安定下来了。

然而,谁都没有看到,在屋后山坡的皑皑白雪里,却有另外几双眼睛在盯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杀意,仿佛藏在雪地里的狼群。

“明天晚上就下手,”一个人咬着牙,低声道,“不能再等了。”

“牧原少将,稍安勿躁,”另一个人咳嗽着说,“现在屋子里人很多,容易误伤。”

“误伤又怎样?如果不是为了对付白墨宸,杀这些愚蠢的北陆村民我还嫌污了刀!”那个人冷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旁边的年轻人,眼神锐利,“慕容城主,我们一路跟了白墨宸上千里,你几次三番阻拦我动手,该不是反悔了吧?”

“哪里,白墨宸与我势不两立,怎么会下不了手?”慕容隽眼神冷冽,“我只是怕误伤了安大娘一家,所以需要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才行。“

“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牧原少将却不耐烦起来,啪的一声将掌心的白雪捏成一团,“半个月内我如果不带着白墨宸的人头返回西海,这里所有人都会人头落地,包括你在内!”

冰族的军人眼神如狼,灼灼泛光。

慕容隽低声叹息:“我打听到了,三天后,白墨宸会打发十二铁衣卫回帝都辅佐骏音。等他们一走,我们便下手吧!”

然而,话虽如此,他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山下那个灯火通明的院落。

炕上坐着一群男人,居中那个一家之主大碗喝酒,放声大笑,喝酒划拳,热闹无比。那个瞎眼的老妇人在锅台上忙碌,利落地烧出一碗碗菜,吩咐两个孩子端出去招待客人,一边不住地提醒着男人少喝一点。

这一幕是如此融洽而幸福,微微刺痛了复仇者的眼睛。

这个男人害死了堇然,却收买了一家人的心!他们现在生活得如此快乐,和普通的北陆百姓毫无差别。三天后,当他亲自动手为堇然复仇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弟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大雪纷飞之中,慕容隽缓缓地低下了头去看着自己的手。那个伤口再次溃烂,丑陋不堪,犹如永生无法愈合的一道疤。

然而暮色之中,没有人留意到在那个小院的柴门外面还有一个青衣客。那个中年男人孤独地站在雪地里,侧耳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白帅,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选择了这样平庸到死的生活。

九百年后当有王者兴,你,本该成为天下霸主,怎能沦为如此庸俗的匹夫?!

千里尾随而来的穆先生站在雪地里,眼神阴郁而冷酷。

白帝十九年一月二十五日,北越郡的雪城。

一月末尾的天气正是全年里最冷的。雪堆积到了窗台下,檐下垂落着长长的冰柱,犹如水晶帘幕倒卷。已经是正午了,但是大街上依旧看不到一个行人,路面上结着厚厚的冰霜。房间里,即便是生了火炉,却还是让人不想下热炕半刻。

然而,这座楼里的人居然凭窗而坐,凝望着南方某处,任凭凛冽的风雪切割自己的面颊,神色不动。

当窗之人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龄,披着雪白的狐裘,脸颊瘦削,容貌清俊,脸色和窗前的雪一样苍白,似是年深日久地生活在阴影里。双眼狭长冷亮,两道淡淡的眉毛在眉心相连——这种“通眉”的相貌,在术士看来是戾气深重而福薄早夭之象。

“风,你还没有来吗?”北越雪主皱眉,“那么,只能等我来找你了。”

在路过神木郡的时候,他曾经让驿站里的使者送出过一封信。那封信的地址,是昔年一个最得力的下属,逐风的老家。

十年前那一场宫廷惨案里,北越雪谱上的所有精英几乎全数死去,自己沦为阶下囚,然而,唯有逐风逃脱了。

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找到这个唯一的幸存者,问他一些话。譬如,所有人都死了,他为什么能逃脱?是不是他就是当年出卖北越的人?如果他心里无愧,那么,在接到信之后,他应该会立刻赶到老地点来见自己吧?

风......你到底是不敢来见我啊。

然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令他暂时无法抽身走开。

在风雪里沉吟了许久,北越雪主摇了摇头,关上了窗子。凛冽的风和卷人的雪都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开始恢复了温暖。

他走入内室,卷起帘子。

帘子深处,居然横放着一具棺材!

“怎么,还没有醒来吗?”他俯下身去,对着里面的某个人说话——棺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子,身形婀娜轻盈,却已经看不出面貌,那张脸似乎被地狱的烈焰毫不容情地灼烧过,已经面目全非,狰狞丑陋,令人目不忍睹。她睡在那口棺材里,一动不动,只有微微的呼吸证明这具躯壳里还住着一个魂魄。

北越雪主看着她,语气渐渐有些急躁起来,忽地一掌重重拍在棺木边缘:“都已经快一个月了,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醒?我可是冒了大险才将你带出帝都的!如果你不能将九问传授给我,那让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重击之下,棺木咔的一声碎裂。

然而,里面沉睡的那个女子忽然睁开了眼睛,迎上了他狂喜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