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烈日中天。
庭中两人剧斗正急。一人使了招“白鹤亮翅”,身子斜斜跃起,手中宝剑宛如鹤嘴般啄向对手。他那对手凝目注视着啄来剑尖,身形端凝不动,等那剑尖刺到面前,招式已然用老,身形陡然向后退了半步,寒泓似的剑尖已然刺空。他却趁着对手一愣,宝剑倏然探出,闪电般连拍三拍,正是崆峒派的绝技“三潭印月”。
他这时后发制人,已然尽数抢到了先机。先前那人措手不及,被他这连环三招逼得连连后退。先前那人剑光越缩越小,勉强将身子护住,眼看已是不敌。后出剑那人冷笑道:“这种本领,也想觊觎舞阳剑么?”
猛听一声大响,却是先前那人一脚踹在背后柱上,身子借着反弹之力,剑势如怒,轰然与对手相击。对手猝不及防,被他这剑震得双手发麻,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那人也是一声冷笑:“这种本领,也想觊觎舞阳剑么?”
这几下兔起鹘落,精彩至极,看得厅中众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那两人都知对手是劲敌,剑招俱是一紧,斗得更狠了起来。
厅中间坐了位威武的老人,似乎是此间主人,也如厅中众人一般,被两人的斗剑吸引,捻着胡须,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身边偎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一身火红的衣服,映得白生生的小脸红扑扑的,就如画上的火孩儿一般。她却打了个哈欠,用胖乎乎的小手拍着嘴巴,叹道:“这两人的武功差劲得很,打来打去就是这么几招,实在没劲。”
那老人急忙摇手止住她,偷眼看去,厅中诸人全为剑斗吸引,无人注意这顽童之语,才放下心来,低声道:“昆仑、崆峒乃武林中有名的门派,我既然召开这剑神之会,怎能不邀请他们?”
那小女孩撇了撇嘴:“他们第一代的长老一个没来,只派了几个二代弟子来露丑,显然是没将我们神威镖局放在眼里么。”那老人叹了口气:“这些名门正派向来自视极高,要是真有第一代长老们来了,那倒是怪事了。不过我本也没寄望于此。”
小女孩笑道:“难道还有人比这些名门正派厉害?比我们神威镖局又如何呢?”
那老人摇头道:“武林中人才辈出,谁又能说比谁更厉害些?但这几年长江后浪推前浪,竟然出了几位少年人物,都是自出道来百余战,却是一战都没败过!”
那小女孩的眼睛亮了,兴奋道:“是谁这么厉害?爹你一定要说给我听!”
那老人微微一笑,粗大的手掌轻轻抚在小女孩头上,柔声道:“我正要说给你听。”
“第一位‘玉手神医’李清愁,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医术如神,当真能活死人生白骨。他医、武相辅相成,自成一家,几臻化境。此人生性淡泊,不喜与人交接,生得更宛如女子,但当祁连七寇被他‘医’死之后,就再无人敢轻视他了!”
小女孩笑道:“这个玉手神医倒是挺有意思的,我倒想看看他是怎么将医武合二为一的。”
老人摇了摇头:“还是不要看的好!”说着,摇头叹了口气,接着道:“第二位便是六扇门中的‘铁面神捕’铁恨。据说无论多么凶狠的大盗,从无一人能从他手中逃过。多么复杂诡异的案子,只要经他插手,无不指日得破。近几年铁恨已经成为江湖上的禁忌,凡他驻足之处,当真是海宴河清,再无人敢犯案。”
小女孩轻轻道:“不知道三十万两银子的案子他能不能破?”
这句话似乎说中了老人的心事,他怔了半晌,才摇了摇头,道:“第三位的名号却简单,剑神!”
小姑娘冷笑道:“江湖中用剑之人何止千千万万,他凭什么称神?”那老人叹道:“这个问题也有很多人想问,有的人用刀问,有的人用枪问,更多的人是用剑问。但无论问的人有多少,却没有一人知道答案,因为他们都已成死人!”他顿了一顿,续道,“直至今日,还有不少人想问,但真敢去的人却不多了。那柄剑不应该说是剑神之剑,而应该说是魔剑!”他的手抖了一下,似乎“魔剑”二字本身就有种神秘的魔力,一旦被人提起,就立即携着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他抓住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神色犹自未定。
小姑娘漂亮的眼珠转了一下,笑道:“爹爹是不是见过这柄剑?”那老人身子又是一抖,酒杯突地在空中顿住,良久,黯然道:“见过!……如果可能,我真的不想再见到这柄剑!”他终将酒杯送到嘴边,一仰头,猛灌了下去。小姑娘眨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地笑道:“听爹爹这么一说,我倒等不及想见见这柄剑了。”那老人道:“传言此人平生一无所好,只是酷爱宝剑,所以我才专门寻来了当年第一名侠于长空的舞阳剑,撒下帖子开这剑神大会,就是想将他激来。”
要知十年前,于长空主掌天下第一大派华音阁,人称古往今来武功第一高手,他的佩剑当然是学剑之人必争之宝。于长空目空一切,当年独力约战天罗教十大高手。洞庭湖上一战,虽终取胜,却内力竭尽,不日即死。此役撼动天下,而天罗教高手为之一空,终于被八大门派再度赶出中原,至今一蹶不振。而于长空的舞阳剑也就此失散,谁知十年后,却落到了神威镖局手上,来开此剑神大会。神物英灵,当也不枉了。
那老人目光盯在案上那只细长漆黑的木盒上,慢慢道:“他若是不来,我这万两白银可就白花了。”小姑娘笑道:“不是还有铁恨跟那漂亮神医李清愁么?”那老人道:“铁恨追大盗去了塞北,只怕三五个月回不来。至于李清愁,一个月前有人在泸州见到过他,半个月前再传来消息时,他已经到了云南。他这一入苗疆采药,恐怕时间更久。若是剑神再不肯来,只怕……只怕……”他长叹一声,颓然坐倒,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小姑娘捧起一杯酒,送到老人嘴边,轻笑道:“爹爹不要担心。只要此人还活在世上,女儿就有办法让他帮咱们。”那老人见爱女宛然承欢之态,不禁展颜一笑:“那爹爹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小姑娘两只新月般的眉毛轻轻弯起,盈盈道:“爹爹,这剑神叫什么名字?”
老人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郭敖!”
庭中突然爆出一阵轰然叫好之声。
那小姑娘猛地一惊,转头看时,就见场中已换了两人,其中一人身着玄衣,手中一柄折扇,迎风而立,顾盼神飞,神色得意之极。
只可惜他长得实在太胖了,一个劈成三个,大概还可以跟猪比一下。
本来人胖些会显得可爱,但此人却可爱得有些过分,他居然一点都不觉得这些肥肉是长在自己的身上,还在搔首弄姿,这就有些惹人呕吐了。
那胖子见小姑娘转头看了过来,折扇倏然合起,向她微微一笑。
那小姑娘登时只觉毛骨悚然,仿佛兜头被人浇了一桶洗脚水一般,真是既吃一惊,又复恶心,禁不住拉着耳朵,眼角吊起,向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那胖子哈哈大笑,折扇反手敲出,“铮”的一声响,正中对手的剑尖。剑薄扇厚,剑尖直荡开去。那胖子身若飘风,倏然一转,掠到了对手的身后,“波”的一口气吹出。
与他对敌之人猛觉脖子后一凉,也不知着了什么暗算,大吃一惊,反手一剑撩出,身子跟着一招“仙鹤剔翎”,随着宝剑穿出。这一招连消带打,既解了自身之围,又反攻敌人。哪知那胖子一脚踏出,身子犹如泰山压顶,将宝剑稳稳地踩在了脚下。
那人鼓劲回抽,但胖子一身肥肉何止两百三百斤,这一脚踏上,那柄剑就如铸在了地上一般,再也休想抽动分毫。
那胖子折扇轻摇,悠然道:“抽得动么?要不要我帮你?”
那人目中泛起一阵凶光,猝然松手,两掌夹带劲风,倏然击在胖子的胸前。
这两掌结结实实地击中,那人的脸色却变了。只因他双掌虽然击中,但手掌却如探进了一池温水般,丝毫着力之处也没有。
这池温水还不断晃荡着,将他的双手寸寸吸入。
这感觉实在恶心得很。
尤其是这池温水还挤了丰厚的笑容对着他,想命名这为潇洒。
你说这要命不要命。
胖子却一点都不觉得,依然折扇轻摇,笑道:“你还是抽不动呀。”
他还非要拖了长腔,按了板眼,吐字均匀,字正腔圆地说,那小姑娘吐了吐舌头,道:“好恶心啊!”
胖子的脸色倏然变了。
猛听一声尖锐的笑声传了过来:“这人实在是恶心得紧。”
小姑娘听有人迎合,不由大喜,娇笑道:“简直恶心得我都吃不下饭了。”
那尖锐的声音道:“都吃不下饭了?那可真是不得了。”
众人就觉眼前一花,一人落在了庭中。
时虽正午,但众人只觉一阵寒气升起。
这人一袭黑衣,紧裹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但那是眼睛么?
厅中的老人自命见多识光,阅人无数,但被这双眼睛扫过,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双眸子像猫般眯着,开阖之际,一丝细微的碧光闪烁,却如最寒冷的玄冰,将一切温暖抽去。
现在这双眸子如针般盯在胖子的身上。
那胖子素来风流自许,但只被这眸子盯了一会,就再也不能泰然自若了。忍不住喝道:“你看些什么?”
那黑衣人尖笑道:“我在看你究竟有多恶心。”
他的声音短促而尖锐,毒蛇尖牙一般在空中撕咬着,胖子额头沁出了一丝冷汗。他忍不住大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黑衣人依旧短促道:“你是谁?”他的眼睛淡淡挑起,斜看着胖子。
胖子伸袖擦了擦汗,道:“你可听说过欧阳世家?”
那黑衣人道:“欧阳世家闻名江湖,谁不知道?”
那胖子挺了挺胸,傲然道:“我就是欧阳世家年轻一代的高手,欧阳睿。”
庭中一阵骚动。只因欧阳本就是武林中四大世家之一,而欧阳睿正是其年轻一代的翘楚。传言欧阳睿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是文武双全的风流人物。
只是没有人想到他是个胖子。
这本身岂非也讽刺的很。
又有多少人名不副实?又有多少传奇在口口相传中被美化?扭曲?
黑衣人冷笑道:“欧阳睿?我还以为你是欧阳面呢。你倒真长得像一碗面。”
欧阳睿的脸都气紫了。
黑衣人悠然道:“可是你这碗面却没人能吃得下。”
欧阳睿紫的脸渐渐转成了白色。
苍白。
黑衣人盯着他,似乎很享受他的愤怒。他忽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的声音中竟似有种奇异的吸引力,欧阳睿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意问道:“你是谁?”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因为他感觉自己的气势又弱了一分。
黑衣人尖声道:“我叫袁独。”
庭中霎时一片寂静。
那小姑娘游目望去,只见众人面上都是一片惊骇,惊骇中竟然夹杂着几分惶急。
连她爹爹的脸,都变得极为奇异。
就是那种晚上突然见了鬼的奇异。
欧阳睿的脸更如死灰一般,喃喃道:“你就是袁独?”
黑衣人道:“我就是袁独!”
欧阳睿却仿佛没有听到,自言自语道:“你就是袁独?”
小姑娘见他犹如失了魂般,浑身肥肉抖动,簌簌轻响,显见心中怕得厉害,不由大是可怜,笑道:“他说了他是袁独,怎么你不相信么?”
袁独咯咯笑道:“他不是不相信,他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笑道:“为什么呢?人家若是跟我说叫什么名字,我就会相信。”
袁独冷冷道:“因为我若真是袁独,他就惨了。”
小姑娘道:“为什么啊?”
袁独嘴角牵动,露出了个极为诡异的笑容。他的衣着本奇特,这一笑之下,更如地狱幽灵一般。虽时方中午,太阳炎炎,庭中众人身上却不禁都是一冷。
欧阳睿的脸色又开始变了。
他再也顾不得手中的折扇,嘶声呼道:“且慢动手!这柄剑我让给你就是了!”
袁独喉咙里“咕”的一笑,声音益发尖锐:“你让给我?欧阳大侠当真是慷慨的很啊,小人这就谢欧阳大侠的赏了。”
他嘴中说话,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在欧阳睿的脸上。
欧阳睿就觉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锋利!
眼神如刀,雕在他的脸上。
刀光如雪!
欧阳睿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但他毕竟是名家之后,知道袁独存心扬名立威,打定主意要拿自己开刀了。江湖上虽然传言此人种种恶状,但毕竟只是传言,难道自己家传的“飞云十三手”,当真就抵不过南海剑派的邪剑?
欧阳睿如此一想,不由胆气大增。折扇轻摇,哈哈一笑道:“袁兄既然如此有兴致,那在下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他说得虽慷慨,但究竟对袁独畏惧太深,双脚一前一后,摆了个鹭鸶睡步,一足虚,一足实,打定主意,一旦飞云十三手敌不住南海邪剑,立即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袁独的眼中一阵闪亮,啸道:“正是要你舍命相陪!”一剑划出!
这一剑来得好快!
欧阳睿久听南海邪剑之名,一直留神他背在身后的宝剑,但仍然没有看出这一剑是怎么出手的!
剑风嘶声尖啸,破空而出,却一点光芒都没有。
这柄剑竟然全身墨黑,就跟袁独的人一样。
剑风惊空!
欧阳睿心胆俱丧,哪里还敢招架。实踩着的右腿全力蹬出,左腿回缩,向后急退!
就听“咻”的一声轻响,满天的剑风已然消失不见。
这剑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去无踪,犹如鬼怪。
欧阳睿惊魂始定,急忙伸手摸了摸脸庞,惊觉头颅还在,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
袁独见他的狼狈相,“咯咯”轻笑,猫一般的眼睛盯在欧阳睿的脸上,不住转动,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他突然掣转剑锋,竟然送到嘴边,舔了起来。
他的剑锋上赫然粘了一只耳朵,鲜血淋漓流下,袁独如品美味一般,卷动着长长的舌头,缓缓吮吸。
欧阳睿下意识地向右颊摸了过去。
触手处一阵剧痛,这只耳朵竟然是自己的!欧阳睿眼前一阵黑,几乎晕了过去。
袁独却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他的笑短促锐辣,就如一条响尾蛇在他的喉咙里抽动一般,极为刺耳:“胖子,你果然是欧阳世家的翘楚。我食人这么多,从未尝过你这般美味。肥而不腻,滑润多汁,这等热乎乎地吃下去,滋味真是无穷。”
他这番话说出,庭中众人都是一阵反胃。
但众人愈是恶心,袁独就愈是兴奋。
欧阳睿脸上涨红又苍白,苍白再涨红。终于折扇一收,冷声道:“袁独,我今日技不如人,只有认输。但你想折辱我们欧阳家人,却是休想。”
袁独轻蔑地瞧着他,笑道:“我就是想折辱你们欧阳家人,那又怎样?”
欧阳睿胸口一阵起伏,大声道:“我……我就跟你拼了!”
袁独一声尖笑,道:“拼了?你拿什么跟我拼?”
一剑划出。
欧阳睿身形暴退,折扇漾开,一招“春风杨柳”挥出,交叉成十数道扇风,挡在面前。
这一招乃是他的得意功夫,号称不败不破。欧阳睿便是凭着这一招击败了慕容家族中的“飞来凤”慕容秋燕,方才在江湖上声誉鹊起的。
他对这一招极有信心。
哪知袁独剑势不变,那缕剑上的劲风却如电般啸然破扇风而入,刮过欧阳睿的左颊。
剑风顿息。
欧阳睿却不敢怠慢,折扇连转几转,脚踩九宫步,连环退开三尺的距离。
突地左颊一阵剧痛传来。欧阳睿忍不住伸手去摸,登时心下一凉。
左耳也被袁独一剑撕去。
欧阳睿的脸上一片灰败。
死灰。
他的生命在袁独看来,不也就是一撮死灰?
剑术相差如此之远,那当真是任人欺凌了。欧阳睿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参加这该死的剑神大会。袁独的猫眼仍然盯在欧阳睿的脸上,仔细地搜索着欧阳睿神色中的每一丝变化。
他喜欢这种虐杀猎物的过程。只有在这种过程中,他才能获得满足。
可惜欧阳睿却配合得不好。他似乎已被邪剑击溃了,垂头呆立,既不反抗,也不逃跑。
这实在没意思的很。
袁独决定帮他一下。
剑风又起,闪电般划向欧阳睿的脸颊。
欧阳睿就觉脸上一阵刺痛,鲜血溅出,犹如怒梅在他眼前炸开。红色绚烂,映衬出那种深入骨髓的美。
欧阳睿一声大叫,不顾一切地挥扇向袁独冲去。
袁独正要他如此。墨剑挥抽,犹如鞭子一般击打在欧阳睿的身上。
点点鲜血溅出,交织成一片雾渫攒就的迷朦之网。欧阳睿惨叫之声不绝,夹杂在袁独尖锐的短笑中,听得人毛骨悚然。
剑风咻咻,欧阳睿肥胖的身躯渐渐“瘦”了起来。
只因他的血肉正被这柄邪恶的魔剑夺了过去,化作阳光下抛洒的红尘,翩跹坠落,归于永恒寂灭的大地。
大地无言,似也不愿见此等惨剧。
小姑娘方才虽觉欧阳睿恶心,但此时却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大叫道:“你……你个坏人,赶紧住手!”
她虽然憎恶袁独的狠毒,但也讲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来。在她想来,将袁独归为坏人之列,已经是最恶毒的骂语了。
袁独怪笑道:“那可不行。你没看他有多享受!”
说着剑锋挑出,斜斜刺向欧阳睿的右胸。他这一剑自肘下穿出,方才刺出,剑势倏然滑开,当真是防不胜防。欧阳睿惨叫声中,已然被挑去了巴掌大的一块肥肉,吃痛之下,尽力一跳,犹如一只极大的风筝,凌空劲舞而上。
袁独道:“你还想不想看?他跳得好不好?”
小姑娘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转头对庭中诸人道:“你们……你们就眼看着不救么?江湖道义到哪里去了?”
她小小的年纪,稚气未退,却满口“江湖道义”,这实在是件可笑的事情。满座之人却没有一个能笑得出来,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小姑娘见没人理她,顿足道:“要是有人肯出手,我……我就嫁给他!”
她这话想要故作老成,偏偏稚气十足,可是当此之时,谁又能笑得出来?
袁独哑声道:“小姑娘,你若是急着嫁人,可千万别挑这个时候,一不小心,我杀了你未来的夫婿,你可就只能做寡妇了!”那小姑娘虽然脸皮非薄,可也被他说得满面通红,禁不住一跺脚,向内厅跑去。
却听一人朗声道:“谁要急着嫁人?怎么不等等我?”那小姑娘眼睛顿时一亮,娇声道:“就是我!你是哪位英雄?”
神威镖局的院墙虽然不是很高,但镖局本就是吃江湖饭的,道上的朋友可也得罪了不少,倒不得不防,因此,墙头上不但撒了黑灰碎钉,而且上张铁网,网上满布毒针蒺藜,当真是飞鸟难越。但此刻,这墙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人,他双足立在铁网之上,竟似非常舒服惬意一般。
待看清年轻人样貌,小姑娘的眼更加亮了。那年轻人负手而立,身上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粗布白衣,浆洗得干干净净,此外别无饰物。只是面容俊秀,肤色白中透红,神色微赧,似乎尚不习惯在这许多人前露面。若不是他显露了这手高明的武功,只怕庭中众人十人倒有九人要将他当作深居闺阁的女子。
那小姑娘脑中灵光一闪:“你是不是李清愁?”
那人笑道:“李清愁?去年我还跟他喝过酒呢。怎么,你也认识他?”那小姑娘失望地摇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墙上那人却目光炯炯,盯着她上下打量,继而微笑道:“我听这里有人急着嫁人……是不是你?”
那小姑娘羞道:“我……我只是一时……”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因那人的目光实在太厉害——他倒真像在打量自己的新娘子似的。
厚脸皮的女人若是遇到厚脸皮的男人,那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就算她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女人也一样。
但幸亏每个女人都有她的法宝,这小姑娘也不例外。她骨碌着大眼,突道:“叔叔,你要我嫁给你也行,但我嫁人可是有条件的!”
那人“哦”了一声,神色似乎倏然变得紧张起来,似乎生怕自己达不到,到手的新娘会飞掉一般:“什么条件?”
小姑娘春葱细指尖尖翘起,向前一指:“这条件就是赶紧把这个自我感觉很好的人赶出去!”她所指的正是袁独。
袁独似乎也是个厚脸皮的人,小姑娘和年轻人如此一问一答,他的眼睛只在剑上,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那年轻人顿时松了口气:“这条件好办得紧,你就等着出嫁吧!”
袁独突然冷道:“你还是等着做寡妇吧!”
剑若雷霆!一道乌光宛如泼墨一般,从淡青的天幕中直划而下。一声碎响,墙上那人突然一个倒栽葱,直落下来。他立足的铁网从中断成两截。小姑娘一声尖叫,脸都骇得变了颜色。庭中一阵惊呼。没有人能想到袁独的剑风竟能击出如此之远!
袁独脸上泛起一丝残酷的笑容。似乎别人越是忧愁恐惧,他便越能从中得到乐趣一般。他的墨剑回掠,却倏然顿住,他的身形也跟着顿住,脸上满是惊骇,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似乎突然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
小姑娘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赫然看到墙上那人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禁不住一声欢呼!那人向她微笑致意,揉着肚子站了起来,苦笑道:“我这人身子一向弱得很,最经不起凉风吹了。你突然扇过来这么急的风,可不是要我的老命么?”
袁独哼了一声,墨剑嗡然作响,一剑斩出。
那人突地大叫道:“慢着!”
袁独一怔,墨剑来势顿缓。那人转头对小姑娘道:“这肚子可实在痛得厉害。你能不能给我杯热水,压它一压?否则你未来良人只怕敌不了这墨鱼一剑。
小姑娘“嗤”的一笑,道:“可以啊!——你怎么叫他墨鱼?”
那人低声道:“你看他全身乌黑,拿了把剑也黑得像烧焦的骨头一般,不是墨鱼是什么?我本想叫他乌贼,可他又不偷东西,好像跟‘贼’字粘不上边,那就只好委屈墨鱼兄了。”说话间,那小姑娘满满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中。
那人微微一笑,擎高了手来接。
他本就比小姑娘高出很多,小姑娘只好抬起脚来,将杯子伸高递去。那人又是一笑,笑容却带了说不出的促狭之意,盯着她道:“这是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小姑娘顿时羞红了脸,转身欲走,却突地神色一变,急叫道:“小心!”
那人陡地伸手,抓住小姑娘的手掌,劲力微吐,他的身影突然变成了两个!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转瞬之间,两个身影又重合为一个。但就是这一瞬间,却已躲过了追命索魂的墨剑!那人双手并不松开,带着小姑娘横移两丈,这才转过身来,面沉如水,盯在袁独的身上。方才偷袭一剑无声无息,若不是那小姑娘机警,叫得及时,恐怕他此时已成亡魂。
袁独不住冷笑,墨剑犹如毒蛇般轻轻抽动,发出咝咝啸响。那人冠玉般的面容渐渐变青,犹如白玉中注入了层烟雾,越沉越浓。显见正自凝运真气,预备雷霆一击。
庭中不乏见多识广之辈,但如此怪异的功夫,却无人见过。但越没人见过的功夫,便越是难以抵挡,威力便越是惊人,这也是武林中的常识。
袁独暗暗惊心。只听那人缓缓道:“以你之剑术,竟然行此等卑劣之事,看来我杀了你,也不为过。”
袁独傲然道:“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怎样都不为过。”
那人淡淡一笑,道:“那就容易多了。”
他的笑容并没什么特别,只是此时他的面容已变得比铁还青,这笑容犹如雕在脸上一般,就显得特异至极了。
袁独心下发毛,大叫道:“拔你的剑!”
那人缓缓将杯子举起,道:“杀你哪用什么剑?这杯水就够了。”
袁独的鼻子都气歪了。从没人敢如此看不起他。从没有!
墨剑扬起,缓缓在身前划了个圈。这一招叫“风生云聚”,伴随着这招,袁独的周身劲气全已提起,丝丝缕缕汇聚到胸前、臂肘,然后再到墨剑剑尖。他提剑而立,模拟鹰之翔舞,缓缓将身形展开。此刻的他正如一只奋翼欲飞的黑鹰,视天下如兔,将任意搏之。劲气如泉涌火炙,愈来愈汹涌。袁独只觉周身力量即将达到巅峰。他必杀的信心也上升到了巅峰。等到他身子完全展开,墨剑的圆圈划到第三个,就是他劲气运转到顶点之际,也就是他必杀一招出手之时!
青面人却动也不动,只冷冷看着袁独行功。
小姑娘却为这庭中的杀机所摄,手心满是冷汗,禁不住一步步后退。庭中众人如受重压,霎时都安静下来!
天地隐晦,似乎也在等着这雷霆怒发的一击!
终于袁独功行圆满,一声尖促的厉啸,乌芒迸发,刹那间满厅都是横溢四走的剑气!剑气犹如实质,充盈冲撞,宛如万千细流汇聚成大江巨海,挟着天风海雨,向青面人倾天压下。青面人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不胜这剑气的厉芒。他的手突然挥出。
挥出的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杯水。水溅出。青面人另一只手掌探出,击在飞溅而出的水上。
细细的水流刹那间被凌厉的掌风击成数不清的水滴,自青面人掌下炸开。每一滴水珠在他的掌力催送下,都如一柄利剑。这一掌击出,水珠散开,何止千千万万!袁独的剑风被满天水珠割得支离破碎,冲天的剑风嘶啸之声顿时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水珠发出的尖啸!
袁独的面色变了。他手中墨剑突然一紧,合身扑上。墨剑利锋割开了冲天水滴,向青面人噬了过来。青面人不避不闪,左手中指在杯中蘸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水珠聚在他指尖。青面人聚指弹出,那滴水珠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飞袭袁独面门!袁独顾不得伤敌,墨剑圈转。只听“呛”的一声大响,那滴水珠散为风尘,墨剑却被震得直向后荡去!袁独面色如纸,这等神功,当真是匪夷所思。
青面人道:“你不用害怕,我方才弹指之时,已然将水滴冻成冰珠,才能将你的墨剑荡开。你若以为我已修成‘摘叶飞花’的功夫,那你就错了。”他口中说话,手下却丝毫不停。左手不断在杯中蘸着,哧哧弹出。每弹一指,便是一声大响,就算袁独不想让他弹中墨剑都不行。
袁独急得口中怒啸不绝,却无能为力。那小姑娘看在眼里,当真是心花怒放。只是想到这青面人若是胜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嫁给他?且不说自己小小年纪,怎能嫁人;若是当真嫁了他,半夜醒来,却看到这样一张青脸,那可真吓都吓死了。小姑娘心下盘算,口中就忍不住“吓死了、吓死了”地自言自语,正当她说到第三句时,青面人身形突地一顿。一杯热茶任他挥霍来去,已然告罄,连一滴都不剩了!
袁独蓄势已久,等的就是这机会,厉吼一声,连人带剑化作一道乌芒,向青面人直投过去!他惯常心高气傲,哪曾被人这等打压?早就憋了满腹怨气,这一下乘势而起,当真有斩云裂石之威能!青面人也似乎一下慌了手脚,眼睁睁看着袁独冲了过来,却已无能为力!
突地袁独一声尖叫,竟倒撞了回去!青面人姿势不变,只是手中的杯子已不见了。他大笑道:“你以为我只会运水成冰么?水没有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用用杯子的,打痛了你吧?”他笑吟吟地看着袁独,目中尽是揶揄之色。
袁独倏然翻身挺起,满面狞厉!太阳已斜,淡淡的光晕照着他满身黑衣,仿佛有股怒气在黑衣下翻腾鼓涌,将他的身形渐渐撑起。袁独眯着的碧绿眼睛已然睁开,带着无穷的怨毒罩在青面人身上。他恨不能将这两道眼神化作利齿,将青面人生吃掉。青面人却浑然不觉,他面上的青气渐渐褪去,悠悠然看着袁独。
袁独突地伸掌凌空抓出。庭中坐得近的一位青年不及提防,被他掌力所吸,踉跄着向袁独冲来。那青年情知不妙,反手运劲,双掌向袁独击去。袁独墨剑闪电挺出,乌光一闪,已将那青年双掌钉在一处。长剑跟着前挺,墨剑穿喉而过。那青年一声怒喝还未出口,眼珠暴凸,已然含恨而死!袁独阴笑不止,长剑有若毒蛇,带着那人的尸体,向青面人撞了过来。
这情形至为凶残,那小姑娘啊的一声惊呼,双腿酸软,坐倒在地。
青面人脸上青光一闪,犹如罩了个青铜面具一般,隐隐有光芒闪动。他陡地一声大喝:“该杀!”这喝声回音阵阵,同时在厅内厅外震响,青面人这口气隔空吹在袁独脸上,袁独就如被砍了一刀般,身形不由一窒。
青面人双掌倏然探出,半途变掌为爪,凌空一捞。明明隔着具尸体,但他这一爪竟虚空抓在袁独胸前。立即一蓬鲜血爆出,袁独厉喝声中,鲜血犹如活物般倏然集聚到青面人掌中,青面人手臂反转,将这团血雾控在手中。随手一转,血雾暴长,宛如一柄红色血剑,向袁独当头戮下。这柄血剑无形无质,流光一般的红影一闪,已完全没入袁独体内。青面人手才触到袁独身体,立即松手后跃,手连摔几摔,仿佛很觉其脏。
袁独全身浴血而立,双目半闭,目中神光已然散淡。他坚忍残酷,身体之伤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次却惨败在青面人手中,心中伤痛,当真是难以形容。
青面人眼睛冷冷盯在袁独的身上,余怒犹自未息。他忽然展颜笑道:“方才是哪位也说了句该杀?”庭中一片默然。青面人眼神若电,横扫来去,庭中众人无人敢正视他的目光,一起将头低了下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是我。”随着这句话,神威镖局的大门忽然就裂开了。
神威镖局号称中原第一镖局,大门格外威武,乃是用半尺厚的铁木打就,然后包了铁皮钉合而成。当日门成之日,老总镖头曾满意地在门前来去,夸口说这门可以传给孙子辈了。哪知这似乎永不损坏的铁门,就这么忽然从中裂开了。
灰尘满地。
待那灰尘渐渐散去,只见一人倚门而坐,脸朝外,也看不清什么模样。身上衣衫敝破,宛如乞丐。小姑娘啐了口道:“原来是个要饭的。”这乞丐忽然站了起来。众人都禁不住随着他抬头。
他的身形也不是太高,身材并不特别魁梧,衣衫更是褴褛不堪,但他当中一站,众人的目光却再也挪不开了。
他转过身,突地拔步向厅中走来。
镖局打开门做生意,大门进来便是演武场,也就是剑神之会所在。演武场再向里就是镖局大厅。大门与大厅相距十余丈,本也不近,但此人才举步,忽然就到了厅中。他探出手掌,老人面前的木盒突地碎开,一柄乌柄长剑弹起,落到了他的手中。那剑光芒夺目,映得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难道这就是名剑之华?这光华未免也太夺目了些。
那乞丐注视着那剑良久,徐徐转过身来,他的双目抬起,盯住袁独。他的目光并不十分凌厉,但袁独就觉在这目光照射下,竟无藏身之处。这散淡之极的目光,却偏偏能烛幽通微,让一切无所遁形。
袁独的后背微微发热,一滴冷汗慢慢沁出。那乞丐目光沉静,悠悠道:“以后不准你再用剑!”袁独一呆,尚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乞丐举手一划,宝剑从上而下,向袁独劈了下来。
这一招毫无花巧,也不见得多么迅捷,但已将袁独的一切后路全都封死,无论他如何闪避,这一剑都会当头劈下,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袁独心念电转,刹那间将所会的剑招想了个遍,竟无一招能抵挡此剑。他逼不得已,只好墨剑上迎,运足功力,以抵挡这简化到极点的一剑。
这一剑不但自身简化到极点,而且也将对手的剑招简化到极点。在这一招面前,已不需有任何花巧,也不会有任何花巧。他一剑劈来,你便只能一剑迎上。此外再无它法。
血光如黎明冲破黑夜,鼓涌溅出。
光华射目,“嚓”的一声轻响,这一剑已将袁独的墨剑劈断,跟着如飞瀑冲击,奔向袁独的面门。袁独一声怪啸,全力回缩,那剑光芒闪动,顷刻自他头颅划下。
血光如黎明冲破黑夜,鼓涌溅出。袁独自面门以下,直至小腹,竟被这一剑划开了长长的一条血口,鲜血犹自点点溅出,撒了演武场满地。袁独一掠三丈,立即定住。他的目光犹如喷火一般,盯在乞丐手中的剑上,全然不理会自己浑身浴血。
这难道就是舞阳剑的威能?这把剑若在自己手中,又能发挥出多少力量来?庭中每个人都不禁自问!
袁独盯了良久,恨恨道:“终有一天,我也还你一剑!”黑衣纷飞,人已越墙而去。那乞丐却并不追赶,回身对青面人道:“你是不是也想要这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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