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迤逦而来,又是四乘马。
当先一人手中拿了柄水墨折扇,方巾儒衣,面白微髭,脸上面团团的尽是笑容,一点江湖气都没有。他左边的那人却黑面虬须,身长腰阔,坐在马上,几乎要将那马压塌。他背上赫然背着两柄巨斧,每一只都有车轮大小,怕不有两百多斤。右边一人面色黄黄,年约四十,长得没什么出众之处,只是手臂奇长,垂手下来,竟已过膝。第四人纵在这朗朗白日之下,仍然紧紧裹着一身黑衣,眼睛虽然明亮凌厉,但两目中间直拉下一道伤疤,却更为凌厉。
正是袁独。
郭敖目光闪动,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有的人才不见了一日,就去做了强盗,这世上还哪里能找到什么好人?”
手摇折扇的人笑道:“郭大侠不必惊异,其实他也不应该说是强盗,只因我们青天寨的‘寨’字,并非‘山寨’之‘寨’,乃是‘讨债’之‘债’。”
郭敖淡然一笑道:“今天你们来,就是想要讨债了。”
那人手中折扇轻摇,点头道:“正是。”
郭敖道:“我欠你们债?”
那人折扇一指,道:“你欠他一剑。”他指的正是站在最末的袁独。
郭敖点头道:“这一剑他说过迟早都要还给我的。”
那人笑道:“郭先生这笔债务,我们倒不急着要。我们今天来,是要讨别的债的。”
郭敖道:“哦?”
那人道:“我们来向他们讨债。”他手中所指,却是那十二名趟子手。这十二人随着他手一指,早就骇得脸色剧变。
郭敖道:“他们能欠你什么债?”
那人笑了,悠然道:“也没多少债,就是些银子而已——三十万两银子。”
郭敖也笑了:“你们名字跟别人叫得不一样,行事却和原来一样。说来说去,还是要银子。”
那人急忙摇头道:“不一样!别人要不着银子就大打出手,我们却不一样。”
郭敖道:“你们有什么不一样?”
那人道:“我们是拿东西跟他们换,直到他们心甘情愿将银子换给我们为止!”
“你们拿什么去换?”
“拿他们的手、他们的脚、他们的命!”他释释然解释道,“我们并不真的砍下他们的手,跺掉他们的脚,取了他们的性命;我们只是让他们相信,我们有这个能力,然后他们就会换的。”
郭敖脸上挤出一个悠闲的笑容:“现在你们就来拿我的手、脚、性命,来换这三十万两白银了?”
那人似乎兴趣全都到了手中的折扇上,并不回答。
郭敖冷笑道:“我既然替人家保镖,那也就只有按照生意人的方式行事。只要你们将我的手、脚、性命拿来,这三十万两白银就送给你们又何妨?”
那人的目光突然抬起,笑道:“老二、老三、老四,他要看看咱们的本事,你们意下如何?”
虬髯大汉怒喝道:“他要看,就让他看好了!”他突地纵马向前,双手掣动,车轮大的两柄巨斧已然腾空而起。大汉手掌凌空翻舞,两柄巨斧也凌空翻舞,就如风车一般,势道惊人。
他并不是用两只手来挥舞这巨斧的。没有人能手提两百多斤重的巨斧,还能如此挥洒自如。他用他的肩、他的肘,他的胸、他的脚,他身体的每一部分。
他的手抓着巨斧,吐气开声,巨斧发出嘶声尖啸,破空而出。他的肩接着撞在斧柄上,巨斧啸声更急,凌空变幻,怒斩而下。他的肘突然撞出,恰好撞在斧面上,那巨斧相互碰撞,“呛啷”一声大响,左右旋舞,化作两团青气。他的胸却挺出,斧柄重重撞在胸前,这人却如钢铁铸就的一般,毫不动摇。斧风尖嘶,他的身子跟着滑出,双脚突然飞踢,两柄巨斧冲天而起。这种运斧手法看似生硬,那大汉却运用的巧妙而灵活。两百多斤重的巨斧,已然由大拙变为大巧。
大汉突地收斧而立,傲然道:“这样的斧法,够不够换你两只手?”郭敖看着自己两只手,道:“的确够了。”
那黄面人慢慢下马,突地伸掌,按在马背上。那马一声嘶啸,竟被他按得直向地上跪去。那人跟着一掌击在马股,那马受惊,四蹄攒动,向外急奔。那人身形不动,手掌就跟粘在马背上一般,被那马带着向外急奔。他在马背上一按,身子倏然退回,手掌遥遥提起,突地一掌击出。那马这时已奔到十丈以外,但它的前脚跟后脚忽然就“长”到了一起。这人凌空一掌,竟然将那马的骨骼全都击碎,生生将那马压得“扁”了起来。
郭敖动容道:“好气功。”那人冷冷道:“不知这气功够不够换你的双脚?”
郭敖叹道:“就怕我的脚值不了这个价钱。”
挥舞折扇的儒士却笑道:“我的武功又怎样?”
郭敖道:“你方才在大汉飞舞的斧刃上摸了三把,马奔出到四丈时,你飞纵而起,采了一根马鬃,凭你这手轻功,换我的性命,那也绰绰有余,就不必再问了。”
那儒士变色道:“想不到剑神的眼力这么好!只是你既然认为我们够价钱,为什么还不将银子送过来呢?”
郭敖淡淡一笑道:“你们忘了我最值钱的不是手脚,也不是性命。”那儒士笑道:“还有什么比你的性命还值钱?难道是这三十万两白银?”
郭敖沉声道:“是剑!”他散淡的目光突地锐利起来,声音中也似注入了种莫名的自信:“斧法换手、气功换脚、轻功换命,但用什么换剑?”
他忽然转身,对着虬髯大汉:“你的斧法果然神妙奇异,但你的功夫却大半在那斧柄上。若是我一剑将你的斧柄削断,你还如何用你的肩?用你的肘?用你的胸?”
大汉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竟似已被他一语击溃!
郭敖再不理他,转向黄面人。他的目光更锐利,黄面人却不由不安起来。
郭敖慢慢道:“你的气功的确强横,这种硬本事,本也没有取巧的办法可以胜过。”
黄面人禁不住松了口气,郭敖却道:“但气功掌力,本身也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慢!”他目光盯住黄面人:“我的剑法,却是出名了的快,你挡得住我一剑、两剑,还能挡住我第三剑么?”
黄面人亦是汗如雨下!的确挡不住,没有人能够挡住!掌法气功无论多么高明,都需要一定的回气时间,快掌绝不会重,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若是用剑的高手以快剑相御,气功再盛,又能有什么法子?
郭敖看着黄面人微微颤抖的双手,满意地笑了。
他转向儒士。那儒士却先笑了:“我知道郭先生看不上我这轻功,不肯拿命来换的。”
郭敖点头道:“我是看不上你这轻功,也没有任何轻功可以取我性命!”儒士仍在笑,似乎赞同郭敖,又似乎根本不屑。
郭敖却全不理会,续道:“但暗器就不同了。高明的轻功再辅以无形无迹的暗器,那就没人能躲开。”
他看着儒士:“你是不是暗器高手?”
儒士笑道:“我本来也不想是,可偏偏我从三岁时就开始练暗器了!”
郭敖又叹道:“唐门对子弟最为苛刻,你定吃了不少苦头。”
儒士讶道:“唐门?你怎会认为我是唐门的子弟?”
郭敖笑了,他此时的笑就跟剑影闪动一般,隐约但却鲜明,也如剑锋砍在敌人脸上。他悠然道:“你不是唐烦?”
儒士这才全身定住,双目中爆出两串精光,精光飞射,聚于郭敖脸上。郭敖动也不动。他的脸如石铸般坚毅,就算真有刀子砍来,这张脸也不会损伤分毫。
儒士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闭合双眼,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郭敖的笑容泯灭了杀气,耐心地讲解道:“你知不知道你有个习惯?你的左手一直停留在腰间,就算你方才飞逐奔马、手摸斧刃,你的左手也从没动过。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的左腰间必定有什么致命的武器,而你也习惯了将左手置于此处。但刀长枪巨,鞭凸盾圆,你的腰间却平平整整,只有个小小的袋子,所以这致命的武器,十有八九便是暗器。而天下暗器,又有谁能比得上唐门致命?”
唐烦沉声道:“说下去!”
郭敖道:“你也许也发现了自己这个习惯,所以才找了柄折扇来,不时晃动着,引开别人的注意。但殊不知动的东西虽然醒目,但不动的东西才真正具有威胁!”
“那也不能断定我就是唐烦。”
郭敖傲然道:“唐门虽以暗器扬名,但向来自诩光明磊落,以暗器当明器用;这么烦人的唐家人,不是你唐烦就怪了!”
唐烦笑了。
他的笑声尖促有力,竟然跟袁独有几分相像。“好个剑神!好个郭敖!凭你这番说辞,剑法、气功、轻功、暗器,真不够换你这柄剑的。但这东西又如何?”他一扬手,突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传来,官道左边的树林中,竟然蹿出七八个人,人影翻动,赫然架起了一门红衣大炮!唐烦尖笑道:“诸般手段都要不了你的命,但这尊大炮又如何?你可千万不要小看了它,它可是经我唐门精心改造过的,炮弹一经射出,无论击中什么目标,都立即爆炸,而其中藏的三万六千枚毒蒺藜和化骨狼烟,也就跟着炸出,只要有一丝一毫碰上,我担保你的神剑立即会变成鬼剑!”
郭敖终于动容!
唐烦大笑:“就算你能躲开,这个小姑娘呢?这些趟子手呢?我不信你自己能运走这三十万两白银!”上官红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唐烦却更是得意:“你们运来运去,还不是运到青天寨?不过青天寨离巨漉渡也不远,你们马马虎虎就算运到了巨漉渡,想必吴越王也不会怪你们。”
郭敖沉默着,似乎在考较其中的厉害。
上官红目光渐渐变得跟衣服一样红,她嘶声道:“你不是剑神么?怎么连一尊大炮都挡不住?”
唐烦笑道:“姑娘可千万不要怪他,只因这尊大炮太过厉害,别说他挡不住,就算于长空复生,也一样挡不住的!”
上官红叫道:“他挡不住我来挡!反正你们劫了这趟镖,我们也活不成!”她说着,展开轻功冲了出去。她的轻功不是很好,却很花哨。大红的裙子凌空展开,就如一朵红花。可这朵红花才放,已然被一只手拉了回来。
上官红双目赤红,大叫道:“你为什么拉我回来?你……你还是个男人么?”
郭敖却不理她,对唐烦道:“这三十万两白银已经是你的了,你为什么还不将它们搬走?难道你也想我找些东西来换你的性命?”
唐烦松了口气,立即道:“我的性命低贱得很,哪里敢劳剑神之手?”
他回身挥手:“弟兄们,剑神已经将银子赏赐给我们了,快些来搬啊!”二十四骑士轰然答应,跳下马来,赶着镖车向前行去。每个人路过郭敖身边,都是一笑,抱拳大声道:“谢剑神赏!”那笑容中实有莫名的讽刺。
剑神之剑还未出鞘,就被人严严封死,也的确值得他们笑。只是这笑实在太过值钱,竟值三十万两白银!
郭敖脸色沉静不动,这些话就如不是对他说的一般。
转瞬之间,强盗们已走得一干二净。袁独临走之时,还忘不了回头恶狠狠地盯了郭敖一眼。郭敖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债,是必定要还的。问题是怎么去还,是用郭敖的血,还是袁独的血?
那小姑娘忽然跳下马来,指着郭敖大骂道:“我们父女俩真是看错了你,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懦夫,我们父女俩为什么不自己走这趟镖?就算被人家杀了,好歹也死得像样些!”郭敖冷冷看着她。那小姑娘却丝毫不惧,依旧骂道:“我看你这柄神剑跟烧火棍也差不到哪里去,要不怎么连尊大炮都怕成这样?”
这小姑娘实在是小,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红衣大炮,也不了解其中的威力。但她却了解郭敖目光中的不屑,所以她大声道:“不就是尊大炮么,我就不信它能轰死我!”说着,她就蹿了出去。
唐烦一行人押着镖车去了,却不知为什么,将大炮留在了原地。难道他们就不怕郭敖用这尊大炮来对付他们?
郭敖目光闪动。小姑娘已然蹿到了大炮面前,举起火折子,向引信上点去。她看到掌控大炮之人就是这样做的。当然,那人只是做了个姿势,而小姑娘却真的点了上去。郭敖脸色立即变了,他飞身纵起,拉着小姑娘一蹿十数丈,脚一点,又是十数丈开外。
突听惊天动地地一声大响,硝烟四起,将周围一齐笼住!那小姑娘料不到大炮威力竟一强至斯,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脸上也没了血色。硝烟散去,只见大炮身后的树林被夷平了方圆数十丈的一个大坑,林木泥土混成万千残骸,向四周飞溅开。当真是崩山坏岳,移陵平海。
小姑娘的脸色更加难看,她也明白郭敖为什么不出手了!这炮火的威力实在强大,强大到已非人力所能对抗。只是那炮火却是向后面喷射的,郭敖若是用这尊大炮来对付唐烦,只怕会将自己轰死。
炮火中也没有蒺藜毒烟,这尊大炮,只是一个骗局而已,但这骗局却精巧无比——等银子到手,他们将大炮丢弃,郭敖若不是个谨慎冷静到极点之人,必会以为他们乃是得意忘形,被财货迷了心窍,也许就反用这大炮来对付他们。一旦大炮掉头,那么郭敖一行就必死无疑!
这个骗局的精巧之处就在,无论你怎么选择,唐烦都是赢家。掉转大炮来对付唐烦,只会让自己炸死;不用大炮,则只能眼睁睁看着匪徒将银子运走。
上官红突道:“难道他就不怕郭叔叔追上去,趁他们没有大炮时,将他们杀个干净?”郭敖救了她一命,于是“懦夫”就又变成了“叔叔”。
郭敖摇头道:“他们当然不怕。因为唐烦是用毒高手,他们纵然斗不过我,却仍可以在镖车中下毒,让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子,却碰都碰不得。唐门毒物的厉害之处,想必你也听说过。”
上官红哀呼道:“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镖车劫走?”
郭敖道:“谁说他们将镖车劫走了?”
上官红道:“不是劫走,难道你还能将镖车变回来么?”
郭敖淡淡一笑,道:“那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上官红呆呆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敖道:“唐家的暗器毒物虽然霸道,但我郭敖一剑在手,虽然不一定能躲过这些东西,却有把握让他们出不了手!”
上官红道:“连这门大炮也一样么?”
郭敖道:“连这门大炮也一样!”
上官红疑道:“那你为什么不出剑?”
郭敖笑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上的事不是只靠出剑就能解决的!”
上官红摇头道:“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你若出剑,镖车就还在我们这里。”
郭敖道:“在我们这里又能怎样?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我虽然很有自信,但此去三百余里,道上也不知有多少蟊贼劫夺。我的剑纵然真是神剑,只怕也会杀软了。所以,他们若是想要,就给他们又何妨?”
上官红急道:“怎么能给他们呢?”
郭敖神色中却自有一股自信:“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说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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