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无数飞鱼静静地悬浮着,组成一条飞翼之路,笔直通向南方。卓王孙徐步前行,只只飞鱼奉侍着他飞扬的衣袂,伴他走向阳光正盛的方向。
南海。
小鸾,是否会在那里?
郭敖沉默地坐在锦墩上。
觉悟剑心、重出华音阁之后,他虽然没有想过天下无敌,但除了有限几个人,还真没有谁是他的对手。但没想到秋璇这个女子,就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就如他并没有看出来这个铜鼓中还藏着这么多秘密,他也看不出来,秋璇还有多少鬼灵精没有施展出来。所以他只能沉默。
秋璇叹道:“你也不必恼怒,这本就不是一面铜鼓,而是一艘船。这艘船穷极物理,巧夺天工,不识货的也不止你一个。当年卓王孙造好了船,向我炫耀,于是我便说我若造一条船,肯定比他的好。他跟你一样不相信,我就造了这个铜鼓。他笑说鼓怎么可以说是船?鼓在水中如何航行?我就跟他说,所有不相信铜鼓是船的人,都是笨蛋。”
她顿了顿,瞟了郭敖一眼,笑吟吟地继续道:“卓王孙不服,就跟我比赛,看谁的船快。结果他输了。”
郭敖虽然不想说话,但实在无法相信这只铜鼓会快过靠机关行驶的画舫。即便这只铜鼓也装了同画舫一样精致的自行机关,但毕竟是浑圆一块,在水中受到的阻力远比画舫大得多,又怎会速度更快?
他不禁摇头:“怎么可能!”
秋璇冲他眨了眨眼,神秘地道:“你不相信吗?卓王孙也不相信。但是他没有料到,我的船上装了一件东西。”
郭敖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
秋璇按了按机关,突然,铜鼓四周的小窗上映出了一团阴影。
兽首。
铜鼓的左右两端本铸造着两只巨大的兽首作为装饰,其中一只可以打开,便是从鼓面通向鼓内的通道,刚才他便从此进入。另一只却并未打开过,他以为不过是另一处入口罢了。
然而,他又错了。
机簧转动,另一只兽首缓缓凸出,伸在铜鼓外,兽口大张着,像是要吞噬大海一般。
秋璇:“火炮。”
“卓王孙不肯相信,所以比赛完之后,他造的三条船,就只剩下两条了。而且输的心服口服。我的铜鼓虽然只行了一尺多远,但他的确输了,因为他的船连一步都没走得了。若不是他的武功好,只怕连他都一步走不了了。”
郭敖哑口无言。
秋璇:“我还跟他说,别看他武功高强,号称能在水中借水里击敌,中者立毙,跟我这只铜鼓对上,也是一败涂地的结果。别看他的龟息功厉害,要跟我比,还是必输。卓王孙倒是识相,没有再比。”
郭敖连反驳的话都没有了。
铜鼓缓缓升到海面上,突然,一声轻响,顶端的天窗处徐徐裂开一道罅隙,向两边分去,越分越开,仿佛一只打开的贝壳漂浮在海面上。阳光倾泻而下,将鼓内的每一处角落都照得透亮。
秋璇惬意地躺在地毯上,笑道:“你为什么总是板着脸,不肯享受阳光呢?看,这里的阳光这么好!”
突然,一声霹雳在天边炸响。
浓黑的烟尘从海底冲起,莽龙般直冲天际。这变故起得太过激烈,平静的大海都被掀起了阵阵惊涛,向两人涌来。那只铜鼓虽然巨大,受到巨浪波及,也不禁颠簸起来。
郭敖已然站起身。
他目注浓烟冲起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秋璇:“想过去吗?”
郭敖点点头。
秋璇:“我可以帮你。”
她按了按机关,仙鹤再度动了起来,衔过来一只桨。
“你若是想过去,就开始划吧。”
郭敖接过桨,沉吟了片刻,慢慢坐下,开始划了起来。他知道,秋璇必然有办法,令这面铜鼓在海面上航行;但他也知道,如果秋璇不肯说,那他无论怎么逼问、哀求都没有用。
只是这面铜鼓实在太大、实在太重,郭敖运尽了力气,方才令铜鼓缓缓动了起来。
秋璇也不看他,开始往身上涂防晒的花油。
杨逸之扶着礁石,久久无语。
海,是那么平静,海鸥带来的清新空气在夜色中依然沁人心脾,于暴虐之后给人加倍的补偿。月色像是清柔的精灵,为他浅浅吟唱。这样风清月朗的天气,本是最能让他感到轻松的。但现在,他几乎全身脱力,几乎连礁石都扶不住。
那一声,虽未出口,却严重创伤了他的心灵。
主人。
这个词,他从未想象过,能从她的口中说出。
他抬头。静谧的大海仿佛泛起了一阵海市蜃楼,漂浮的白色泡沫幻化成一片败破的房舍。狭窄的街道,污秽的土地,满目疮痍的战劫,永无止境的杀戮。
那是荒城[1]。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她恬静的脸上满是痛苦,不顾灾变,瘴疠,污秽,败血,将那个孩子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因不能拯救他而深深自责。
那时,他正倚在城墙下,默默地看着她。
一缕光将她与他贯穿。将这一幕永远镂刻在他心底。不管岁月如何更改,世界如何变迁,她永远都是他的莲花天女。
爱上她,只需要一瞬间。
又或许,需要一生。他亦是那备受灾变,瘴疠,污秽,败血折磨着的孩子,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等待她来拯救。
可如今,她竟然敛衽合礼,对他说:主人。
那一刻,她都眸子是如此空洞,一如他坍塌的世界。
他不能忍受她被恶魔挟持,从此生活在不由自主的空壳里。
绝不能。
他要为她重新拾起剑,杀破七重连营。
为她遍身浴血。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
要破解傀儡剑法,必须要找到施展傀儡剑法的人,逼迫他重新施展一遍剑法,拔除受剑人身上的邪气。
但,如何找到这个人?又是谁对她施展了这么恶毒的剑法呢?
倭寇?
似乎没有别的可能。杨逸之咬着牙,月光在他掌心破碎。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刻骨的仇恨。
远远的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座宫殿。宫殿极其雄伟,殿堂高可十余丈,全是用最粗壮的楠木砌就,镂刻着极为精细的花纹。宫殿中张灯结彩,隐约可见里面正欢歌曼舞。三十丈长的猩红地毯铺在海上,恭迎着最尊贵的客人。
卓王孙徐步入内,只见三位盛装的美人正在殿中回旋起舞。垂地的纱帐后,传来阵阵欢快的乐曲。她们的肌肤微黑,美丽妖娆,好比是天竺古画上的天女。璎珞、流苏、轻纱几乎遮蔽不住她们的曼妙身体,当她们起舞时,媚态横生,妙相天成。
在宫殿的正中间,却是一个深幽幽的山洞。卓王孙缓缓向山洞走去。
山洞中,是五百位同样美丽的女子,正三五成群,曼妙起舞。当他靠近洞口的刹那,所有的舞蹈同时停息。
舞女们静静地站立着,飞扬的轻纱缓缓飘了下来,将她们的脸笼住。她们的笑容仍是那么欢愉,却被轻纱蒙上了一层妖异的阴霾。
她们身上的衣裙缓缓褪落,露出玲珑的身体来。或纤,或秾,或丰盈,或娇弱。五百名少女,就是五百种不同的美,一起妙态必呈时,连神魔都不由得赞叹。
但,她们的笑容忽然融化。
丰肌玉骨,花容月貌,刹那间从她们的身体上脱落。她们的美貌连同她们的皮肤,瞬间蜕了下来,露出皮肤下的血肉。白色的筋络交布,狰狞的血管微微搏动。方才如凝脂堆雪的肌肤,此时渗出浅黄色的液体,看去秽恶无比。每一张娇媚明艳的脸,此时都成为带血的骷髅。
她们静静地立着,突然起舞。血,不断溅出,仿佛天女散出的花。她们的生命,在这场妖异的舞蹈中耗尽,缓缓倒下。
卓王孙冷眼旁观,并不阻止。
他知道,这亦是佛本生故事中的一段。
佛端坐菩提树下,即将悟道之时,魔王感到了恐惧,于是派出了三位极美的天魔女,在佛前曼舞,作出种种诱惑之态。但无论魔女如何引诱,佛依旧目不斜视。三位魔女心想,每位男子心中所喜的女子都会不同,或许是我们现在的容貌不能得到佛的欢心。于是她们显露神通,化身为五百名美女,具备世间种种美丽,企图媚惑佛。
佛却只是淡淡道:你们空有美好的形体,内心却无比污秽,仿佛琉璃碗中盛满粪土,你们却不自知,这是何等悲哀。
魔女们不肯相信,她们拥有天人清净之身,又如何能说是污秽?于是佛轻轻一指,她们美丽的肌肤顿时隐去,显出极为丑恶污秽的内在来。魔女们于是知道佛的大智慧,只得羞愧拜退。
看到这一切,卓王孙微微沉吟。
掠走小鸾的人,一路安排他看这些佛本生故事,又是为了什么?
一路南行,又有怎样的阴谋在等待着他?
——又何需念。
卓王孙淡淡一笑,缓缓步入洞中。
歌舞升平,在这一瞬被终结。
无尽的深壑,自洞口处向下蔓延,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佛像盘膝,坐在深壑的正中间。
佛的容颜,依旧是那么慈悲,安详,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似乎在赞叹十方众生的功德。但他的手上,却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猩红的血滴,从刀锋上滴下来,佛一手抓着匕首,另一手提着一片同样滴血的肉。他的腿上血肉模糊,陷下一个巨大的缺口。似乎,这块肉,正是从他自己身上割下来的。
佛静静微笑。
他面前,是一尊天平,天平的一端,正瑟缩着一只孱弱的鸽子。佛陀伸出手,似乎想要将肉放到称的另一端。
他面上始终挂着慈悲的微笑。
一只鹰,站在悬崖上,半张着翅翼,双目凶猛地盯着佛陀。似乎在贪婪地注视着佛陀手中的肉,又似乎在审视着、佛陀究竟有多少慈悲。
这座洞府与其他的洞府不同。其他的洞府中都有许多穿着黑色鹤氅之人,但这座洞府中却只有一个人,一个身穿白色羽衣的仙人。
仙人站在鹰的羽翼下,垂首而立,仿佛在沉思。
卓王孙走近的时候,仙人缓缓抬头,淡淡道:“王,你可曾记得?”
卓王孙轻轻皱了皱眉。他不由想起,经过前两个洞府时,那些人在临死时对他说的话:
“王请记得。”
他不是他们的王,他也不须记得他们临死时的悲苦。对于他们来讲,他只不过是尘世外人而已。如不是小鸾误入他们的红尘,他当永在天外。
何须记得?
卓王孙淡淡道:“你们找错人了。”
羽衣仙人恭谨地跪拜下去。
“传说佛陀曾见老鹰追逐一只鸽子。鸽子投于佛腋下,祈求庇护。鹰对佛说:您以救鸽为慈悲,却不知鸽子得救后,我无肉吃就会饿死。救一命而杀一命,还算慈悲吗?佛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对鹰说:我割自己的肉给你吃,鸽子多重,我就割多少肉。于是佛就令人取来一座天平,将鸽子放上去,自己割肉放在另一个秤盘上。哪知佛身上的肉都要割尽了,还无法令秤平衡。佛于是踊身跳了上去。诸天诸神见了,都齐声赞叹,为佛的善行而感动。”
卓王孙淡淡道:“果然是大善行。”
羽衣仙人凛凛看着他,道:“你呢?你能否舍身?”
卓王孙眉峰微挑。
舍身?
原来他们一路指引他来此,不惜用死亡来嘱托他记得之事,就是让他像佛一样舍身么?
何等荒谬。
卓王孙一笑:“我无慈悲。”
羽衣仙人:“你有。”
地底突然透出了一阵暗火。整个洞府顿时充满了焦躁、酷热。一阵火光轰然自深壑的最底端窜了上来,直达洞顶。
卓王孙微微一怔,他早已看出这些礁山都是由喷发过的海底火山改造而成,但没想到这座礁山竟然还是座活火山!
巨大的佛陀之像在火光的映照下,宛如披上一层血衣,匕首割出的伤口连同那块血肉都变得鲜红之极,佛陀慈悲的面容,也变得有些诡异。
一声凄厉的鹰啼贯穿洞府,那只蹲伏在悬崖上的厉鹰,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般,昂首长唳。一个少女的声音哭着响了起来:
“哥哥,救我!”
卓王孙猛然抬头,天平上的鸽子赫然已经变成了小鸾!
她身上穿着一身洁白的羽衣,用力挣扎,想摆脱秤盘的束缚,但那只秤盘上似乎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无论如何都无法挣开。
一声悠长的叹息传来,卓王孙再度回头,只见那个持刀割肉的佛陀,赫然竟化成了自己的模样。
卓王孙一声怒啸!
陡然之间,一切幻象消失。
羽衣仙人踉跄后退,一口鲜血喷出。他捂着胸口,卓王孙方才这一啸隐含剑意,岂是他能够抵挡的?
卓王孙双袖盘旋,带着他的身子凌空怒舞,厉声道:“放肆!”
他猛然伸手,一股强力倏然涌出,卷着羽衣仙人的身子,提到了他面前。
卓王孙冷冷道:
“想不想看看,佛流血的样子?”
他提起老者,放在了佛像头顶。
鲜血,从仙人身上流出,漫过佛陀的面容,流进了佛陀的双眼,沿着佛像上割开的伤口,淋漓的向下流淌。沾了血的佛像立即变得妖异而邪恶起来。
羽衣仙人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惊恐,欲要挣扎,但剑气已穿透了他的身体,令他一动也不能动。他只能无助地睁开空洞的双目,听任自己鲜血汩汩流出,将佛陀污秽。
他耳边,只能听到卓王孙冰冷的声音:
“想见到魔王?”
“成全你。”
烟尘飘散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只有一艘船。
郭敖看到这艘船的时候,不禁讶然变色。
这是一艘画舫,极为巨大,但又极为精致。它长七丈三尺,宽一丈八尺,高一丈三尺,仿如一头苍龙静静地蹲伏在水中。
画舫的甲板装饰得不像是一条船,到像是一个花园。中间一个亭子,里面种满了鲜花。中心还有一棵树,树下是一张湘妃竹做的贵妃榻。
这,赫然就是他们乘坐的那艘画舫。
只是,船身湿淋淋的,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郭敖犹豫着,跳上了画舫。
秋璇的目光闪了闪,似是想拦住他,却又什么都没有做。她静静地看着那艘画舫,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郭敖的身影没入了船舱中,足足一刻钟过后,他才缓缓地从船舱中走出。他的脸色极为凝重,双眉中锁着困惑。
秋璇:“没有找到她是么?”
郭敖点了点头。他是在寻找相思,但这艘画舫上显然没有她的踪影。
他很费解,这艘画舫,跟他乘坐的那艘一模一样,甚至连舱里的装饰都一模一样。但相思却不在里面。
秋璇:“知道为什么吗?”
郭敖不答。
秋璇:“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卓王孙造了两艘一模一样的船?一艘叫‘木兰’,一艘叫‘沙棠’。我们乘坐的那艘叫‘沙棠’,你瞧瞧这艘的龙首上刻着什么字?”
郭敖不用看,秋璇既然这么说,那这艘船必然是“木兰”无疑。
沙棠舟不见了,木兰船却出现在这里。
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卓王孙也来到了这片海域?
秋璇细细的眼眸瞥着他:“觉悟了春水剑心之后,你有没有想过跟卓王孙再打一架?”
郭敖沉吟着。
——要和他一战么?
他忽然道:“上船。”向秋璇伸出了手。
秋璇倒也没有犹豫,大大方方地将手递给他,在他的搀扶下,缓步登上了木兰舟。
郭敖扳动龙首,木兰舟振动了一下,缓缓向前行驶。
“我本不愿意这样做,但现在,我只能带你去一个地方。”
“到了那里,你就再也不能逃脱了,只能跟我在一起。”
秋璇:“什么地方这么神奇?”
郭敖:“仙岛。”——
[1]荒城之事详《华音流韶·风月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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