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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送走康有为一行人,雪如才脱出身来,分别到几所国民学校察看了一番今年学生的考试成绩。

    来到振坤女校时,见玉纯、文菲等五六位教师正忙着汇总成绩。大家见杜会长来到,一时都围了过来,要他说说这几天陪同老圣贤游山城的情形。

    雪如叙说了一遍,翻翻学生的成绩册,见大多都考得不错,有几位的成绩还相当优秀,不禁心下欢喜。和玉纯商议了一下后,雪如对各位老师说:“好!各位辛苦啦!晚上我请众位到嵩阳楼吃酒,犒劳犒劳大家!春节,每人再加发十块大洋的奖金!”

    两位年轻老师一听高兴得叫了起来!是晚,众位一路拥着雪如,乐乐呵呵地畅聚了一场,直到半夜时分才尽兴而散。

    酒宴结束时,一轮浑圆的明月正在当头。清银似的光,映着地上的白雪和被白雪覆盖着的太室、少室诸峰,给人一种既明澈清晰、又若梦若幻的感觉。

    山野和小城万籁俱寂。雪如送文菲回家的路上,全城已很少见到谁家的窗口还有烛光了。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外,整个世界静得令人心虚。

    地上的白雪被月光映得仿如水面一般,脚踩在上面发出了细细的格吱碎响。文菲听着雪如那沉着的呼吸,看着他那宽厚的身影,一时竟有些微微醺醉的感觉。

    一路上,雪如兴致高昂地和文菲谈着他为山城设计的蓝图。又把县署的一些变动告诉了文菲:“年前年后这一段日子,我得和翰昌一起研究一些新的施政动向,如嵩山绿化、灯会和庙会。因各项公务安排得紧,好多事情都赶着要办,所以,这段时间恐怕我不能来教育会这边了。你若有什么事,让纯表哥过去说一声,我马上过来。”

    文菲听了,立时就被一种失落的情绪攫住,半晌默默无语:前些天,连着好些天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心里就有些空空落落的。如今这一去,岂不是更难得一见了么?

    雪如看她的情绪一时有些沉默了,望望四处无人,便,停下脚步,把她的一双手儿握住在自己手中:“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穿的太薄了?”一边伸手摸了摸文菲身上的衣裳:“这么冷的天,你穿的可是有点薄。明天一定要记着加衣裳呵?”一边就解身上大衣的扣子,要脱下给文菲披上遮风。

    文菲赶忙拦住:“快别!你不知道,我打小就是这样——天稍冷一点儿,就是手冷脚凉的,穿得再多也无济于事。再说,我就要到家了,你这一脱,自己反招了凉、伤了风怎么是好?你就是脱下,我也不穿的。”

    雪如见说,只好依了她。一面握着她的手又是呵气又是摩挲地为她暖着,一面一边用自己宽厚的身子为文菲挡住北面的风口。文菲顿觉着阵阵暖流涌上心来着,鼻子一酸,眼睛便也有些热,心中那虚虚落落的滋味又泛了上来。她想,爱一个人,为什么还会同时伴生出一种令人无以言说的苦涩呢?许是自己爱的太刻骨铭心了么?抑或是爱的彼岸太遥远了?或者,人生的真爱,根本就是一种彼此间永远的渴望、始终的遗憾?

    这两天,说话就要放寒假了。长长的一个寒假,,这一别,真不知哪天才能见着他?此时,她多么渴望能偎在他宽厚之怀享受他的爱抚和热情啊!可是,她不能让自己流露出这种渴望,也不能让雪如感觉出自己的渴望,更不能给自己爱得心苦、爱得欲泪的人一种轻浮之嫌……

    于是,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是一种淡然到冷漠的沉静。

    雪如握着她的手说:“其实,我哪里就会一去好些天就不回来的?我抽空就会回来看你的。另外,我有个提议,不知你愿听不愿──今年年下,你别再回吴家去过年了好么?你得设法从旧生活的阴影和忧伤里走出来才是。你说是么?”

    文菲低头沉吟着。

    雪如笑笑说:“我想起了一件事,这事还要托你帮我办办呢。”

    文菲笑道:“我能办什么事?”

    “这件事还非你莫属呢。”

    文菲笑问:“什么事?”

    “你在家等着。这两天,我准备下一些纸笔和颜料给你送过去——我想请你帮我画一些画。”

    “画什么画?派什么用场的?”

    “这个么,暂时留个悬念,且听下回分解。这两天你在家,先把那个《水浒全传》找来读一读,再把其中“武松打虎”和“拳打镇关西”两段故事仔细揣摸一下。我想让帮我画个简单的连环画。”

    文菲一笑:“做什么呢?神神秘秘的样子!”

    雪如握握她的手笑道:“天机不可泄露!那咱们就你看这样定下好不好?大年初三,我和玉纯兄一齐过来给老人家拜年。你可一定要在家等着我啊!另外,还有……家里若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你可千万要给我留一些。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打小儿就嘴馋。”

    文菲一下子笑了出来。

    待走到文菲家门前时,雪如站在廊下,把文菲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凝视着文菲月光下那亮闪闪的眸子。沉吟犹豫了好一会儿,又紧紧地握了握,这才毅然地转身去了。

    文菲站在那里,看着雪如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时,忽然感到了一种失落。

    因为,她分明隐隐地感到了雪如和自己分手时流露出的某种怅然……

    她不禁有些隐痛泛上来。其实,她是那般地渴望他的爱抚、渴望他那融融之怀呵!可是,她怕自己给雪如造成一种轻狂的误解——因为,自己毕竟是吴家的未亡人!她总怕雪如会在乎自己的这个名份呵!

    文菲没有想到,正是因了她的这种冷静,深深地阻遏了心灵同样高傲的雪如对她的渴望——每每分手那时,他都拚命地遏制住自己想要把她拥吻入怀的热烈渴念。然而,文菲那冷静到淡然的神态,每每也在隐隐地刺痛着雪如的心——他误把文菲的这种漠然,当成了她依旧沉浸在过去情感的伤痛和追忆中,还没有能够忘却的缘故!

    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他的心上人,那个已投身于国民女子新教育事业,那个在宣传妇女解放、呼吁女权运动中,是那般勇敢无畏的新女性,在意识上怎么可能还没有把自己先给解放出来呢?怎么还会那般再意自己的“寡妇”身份呢?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皆因而,都因为太热爱对方、唯恐失去彼此的缘故,加上天性里的自尊、害怕遭到拒绝……等等诸多复杂的顾虑,使得他们热烈的爱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进展缓慢——两心默默相许已经很久了,却一直还是徘徊在某种朦胧而痛苦的精神之恋里……

    真不知道,先祖们当初为何选中了这片贫脊、坚硬的土地做为他们繁衍子孙、耘作生存之地的?

    山城的土地,绝不像平原地区那样,田地表层有着厚厚的、肥沃的黄土底基。也不像平原的土壤那样,抓一块土圪瘩在手里,稍一用力就能碾成粉末。那样的土地似乎能抓出油来,撒上什么种子都能健壮地发芽生长,对雨水和干旱都有着极强的承受力。

    山城的土壤,充其量只能说得上是砂土。田间地头里,到处横布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冷不丁地还会有大块的石头戳在中间。就算最好的田,表面的砂土也不过只有一两尺厚罢了。往下刨三尺深,大多都会露出原始的地壳来。

    这样的土地当然是积不住什么墒水的。因而,山城有史以来都是非旱即涝,很难遇到什么好年景。满山草木、遍地庄稼尽数枯死的场景是很常见的事。

    这里,山风凛烈而遒劲,高梁之类头重脚轻的农作物,是根本无法在此存活的。然而,一旦存活下来树木,生命力倒也算得顽强,因为,它们的根系往往扎得很深很透。它们咬定青山、抓根地母,将根植入那凌厉而坚硬的岩缝石隙,所以,但凡遇有一场透雨滋润浇淋一番,那些表面上似乎已经枯死的树木,便会汲足了水份,眨眼之间重新泛绿、得以复活。

    山城的街道也不似平原的城镇。除了嵩阳县署衙门一段由官府出钱铺就的青石板路以外,东南西北四关所有的街道路面,至今仍是些大小石头铺垫而成的路街。经年的黄沙碎石虽说填实了石头中间的缝隙,可总也难以打磨平那些突兀而出的石头棱角。因而,山城的女人们不管纳下多么结实的鞋底、帮上多少层的鞋面布,只要上了脚,过不了几天准会被磨穿了鞋底、碰得开了鞋脸。

    生存虽有着太多的艰辛,然而,生命里毕竟也有快乐的希望和幸福的梦想。比如,也许,他们眼下就能盼到一个很不错的年景,也许哪家的亲朋好友要娶媳妇吃喜酒,或者城东起了中岳庙会,城西搭了大型擂台。这时候,他们就会带上干粮,跑上十几里、几十里甚至百十里的路途,翻山越岭地去看一看热闹。

    他们要么还会在农闲季节里,相约去少林寺看看那些武僧打拳,顺便到殿堂里给神佛上上香、许个愿。或者结伴到山上,去网几只黄羊、山鸡,采一些木耳、蘑菇和草药什么的,拾一篓山核桃、野松籽、白果儿等等。也或者,到清澈见底的少溪河和颍河边的石缝里摸一串螃蟹、抓几条泥鳅、撒几网草鱼……所有的这些,似乎都能构成他们艰涩生活中的一份快乐。

    过大年,也可算得上是他们漫长艰涩之后一份不小的快乐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争将新桃换旧符。”过年,最重要的就是贴春联了。这时节,就连普通百姓家那歪歪斜斜的门框上,决不会有哪户人家忘了在上面端端正正地贴上一副鲜艳夺目大红春联!虽说所有春联的内容不外乎是些“年丰人寿、风调雨顺”之类,可是人们相信它能驱除邪秽,带来吉祥。

    其次就是包扁食*了——大年的日子里,就连乡下最困窘的人家,也会想方设法让孩子们吃上一两顿扁食的。也许,那扁食馅儿里除了粉条豆腐之外,根本就见不到什么荤腥油水,可是那份吃扁食、过大年的快乐却是同样令人兴奋的。

    家境稍稍好些的人家,或许会想着怎样生法子给孩子买一串鞭炮、给老人添一件新衣。添置不起新衣的人家,也会乘夜晚孩子和老人睡下时,把他们仅有的一身衣服,连夜浆洗一下,放在火膛边烘烤干了,整整齐齐地叠好,第二天,一家子就能穿上干干净净的衣裳过大年了。

    年景好的岁月,当爹的兴许会在城里赶集时,意外地给自家闺女捎回来一朵令她惊喜万分的红绒花儿。于是,在整个大年里,闺女的一张笑脸儿便会像爹爹买回来的那朵红绒花一样红艳而俊美了。

    一年中,似乎只有大年这个节气能给人间带来这种神奇的感觉——它是无形的,却又是催人的。它含着某种令人躁动的气息,随着腊八、祭灶的到来,这种“年味”一天天地会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弥漫了。到了腊月二十四五,这种气息便达到了一种极致。这时,城里乡下的人家都开始慌着赶集、办年货了。这几天里,不管是穷人还是富家,也不管是挑担的还是背篓的,人们赶着马车、推着小车,或是骑着驴坐着轿,远远近近地都赶来了,所有的集市都挤满了赶集的人群。

    大年前后的这段日子也是山城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了。这时,赶集的人们会被冻得手脸发木,嘴里哈着热气,身上穿着老棉袄,双手揣在袖筒里,缩着脖子,胳膊肘上挎着结实而沉重的荆篮子,从集市的最东头儿转悠到集市的最西头儿,一家一家地瞅着、问着、比着,看哪家的肉更肥一些、哪家的爆竹更便宜一些。脸上装作很不在意的模样,漫不经心地看货问价。直到最后,才蹲在那里挑挑拣拣,大声小气地发誓赌咒,狡黠地与商贩们讨价还价。

    几家杂货店和洋布店门前,这两天也显得要比平时格外地热闹。人们挤挤扛扛的你进我出,一应的年货这两天下得都很快。城里大户人家开的店铺里那些平素细俊灵秀、稳稳重重的伙计们,此时一个个忙得鼻子上浸着细碎油亮的汗珠儿,手嘴不闲地关顾着每个买主儿。

    从祖上起,杜家都有年关抚恤贫困的习惯。也不管年成如何,只要家里不是到了饿死人的地步,都要尽可能帮助一些比自己更急困的亲友。这时,大哥和雪如一早就盘算,今年年下,家里要拿出多少钱粮来、需要扶济日子贫困的人家。从腊月二十就开始领着家人,分别到需要扶济的亲友乡里门上慰问一番,捎些米面粮油或是几块现洋,一筐煤炭,或是丈二八尺给老人娃娃添新的布料。谁家有病人的,凤音顺带跟着,给病人号号脉、诊诊病,开个药方子。病人的家人拿着这个药方子,年前直接到杜家的药铺子抓药就是了。伙计们都知道规矩:掌柜的赶在年关开下的这些药方子,一概都是不能收钱的。

    除此之外,其它一些需要拜见的长辈和曾经有恩于杜家的朋友、世交等,也都要按着每年开列的单子,统统走访一遍。

    少林寺的大师兄恒林那里,自从大哥还俗以后,据每年家中年景的好坏,总要或多或少给捎去些年货。因年年如此从未间断过的,所以,虽说恒林大师兄如今已去,可是大哥仍旧令两个家人吱吱咛咛地推着独轮车,早早地送去了一一车白菜萝卜和黄豆香油、豆油、粉条,并一些施舍的僧衣、僧鞋;另还有从家中煤窑选出的上等好炭两麻袋。

    返回时,妙兴依旧也像往年师父活着时一样,顺车捎回一些他们自己采集晒制的木耳、蘑菇等精致山货。彼此也不在乎东西是什么、来往多少,不过纯属一种情分罢了。这和民间百姓们之间走亲戚是一样的,你来我往地,亲戚越走越亲;长时间你不来我不往,亲情自然会渐渐疏远淡漠了。

    这两年里,因洛阳各位上司对山城诸样事业给了很多关照,腊月二十三祭灶这天雪如和翰昌一同,带着山城的土特产松鸡、木耳、香菇、猴头、香油以及收拾干净的筒子羊之类,另有几匹平金彩缎,几匹花洋布和专为发孩子们压岁钱而备的银光耀眼簇簇新的大洋,皆用梅红纸包好,用五彩丝带扎得整整齐齐的,一份一份地事先分发好了,各色拜年的货物拉了一马车,在十几个卫兵的护送下,众人从早上出发,傍晚时分正好赶到了洛阳城。

    到了洛阳,当天晚上开始,两人就分别给几位上司拜了早年,直到腊月二十五晚上才赶回山城。

    腊月二十七一早,雪如忙完了公家的诸事,一身清爽地赶回家里,看看年货都办齐了没有?

    一踏进院子,就见屋里院里来了十多个乡邻。进屋一打听,才知道他们都是来求自己给写春联的。

    “二十八,贴花花。”春联的规矩,是要赶在农历腊月二十八那天贴到门上的。大哥说:“他们有的都来过两三趟了,看看你今年还有时间写字没有?若有的话,就坐一会儿。若公务没有忙完,你就忙你的去,让风音和同音两人写也行。”

    这时,虽说杜家晚辈里字写得好的已经有好几个人了,可大伙心里都想要雪如的“真迹”不可!都说想图个贵人的字、一年里都能沾些吉祥富贵气儿。而且,在乡邻面前也好夸耀夸耀,也借以抬抬自家门楣和脸面的光彩。

    见众人如此说,雪如便笑着地将众位乡里让进了西厢房。屋内,大哥早令人拢了旺旺的炭盆,屋内已烧得暖暖烘烘的。家人这时把一张八仙红木桌擦得锃光发亮,雪如脱掉了外面的团花面子银鼠里子的马褂,只穿了件家常的直条府绸棉袍,利利落落地运了运气、搓了搓手,屏神静气地在桌前端坐了下来。众人喜呵呵地进了屋,开始你研墨、我割纸在一旁侍候起来。

    雪如一边润笔的当儿,一边早已打好了腹稿,开始为求字的亲邻们写起春联来。无非是些“春满人间福满门”之类的吉利话罢了。谁知这一坐下,竟再也站不起来了——左邻右舍见了,竟接踵而至地纷纷跑来讨字了。于是,你走我来,整整一天的时间里,除了吃晌午饭,雪如一直也没能站起身子。直到傍晚快掌灯的时分,总算打发完了众人。

    望着最后一位乡邻喜滋滋地托着墨迹未干的大红对联一路去了,雪如才站起身子,走到院子里。他望着远空,长长地舒了口气,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背,运了运气,跳起来在空旷的青砖地上打了一套罗汉护身拳。

    他淋漓恣肆地挥洒着拳脚四肢,于出拳、踢腿之间带出的呼呼风力中,充分体味着生命火力四溅八溢的惬意,感觉着自己年轻的肌体和筋骨伸展着力时发出的咯咯吱吱的声响。

    一套拳下来,全身心顿然感到了一种极致的快慰!

    他站在院中,静静地望着渐渐黯淡下来的浩远暮空,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口山城那特有的清新空气,觉得真是轻松无比。

    这时,迎年的鞭炮声已经在四处此起彼伏了。家家户户拉风箱的呱哒呱哒声、火炉子呼呼的吹风声和通哧通哧剁扁食馅声四下里响起,榨萝卜、煮肉特有的香味儿和着炊烟的温馨,枣花馍掀开笼屉后散出的馍香气以及过年的所有气息,一时间,在山城的空气中浓浓淡淡地飘溢开来。

    山城过年,除夕有熬夜的规矩。说这叫做“守岁”,也叫“熬福”。

    大年的头天夜晚,家家户户过年的食物都备办好了,一年里所有的事务也都理清了,人总算该松一口气、静下来细细地品尝一番这种难得的清闲了。这时,一家子老老少少地守在一起,围着红红的火盆,嗑着瓜籽、说着闲话儿、嚼着自家熬的红薯灶糖,听四处爆竹一连串地炸响声,尔后,吃着刚捞到碗里热气腾腾的扁食——一年中,能有几次可以这般尽情享受的时光呵!

    到了大年初一,天还未亮,四下里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爆竹声。爆竹砰砰啪啪的炸响声一下子就能让人精神振奋起来,于是,还在沉睡中的人急忙也赶快起了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恐怕只有这天赶早起床的人们,才是自己真正心甘情愿的罢。

    天还未亮,雪如便离开县衙,一路赶回西关家中,和家人一起吃团圆年饭。

    杜家的大门门廊下,早已高高挂起了两只宫式的大灯笼,红光映着左右门框上雪如亲笔书写的一副大红春联和两扇大门上啮牙咧嘴的门神。

    见二爷回来了,全家便准备开年饭。这时,蒸着几十大碗鸡鸭鱼肉和枣花馒头的四层大笼屉掀笼前,全家老少上下十七八口人,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和街上,看下人帮凤音的大小子心宽撑着一根丈把来长的竹竿儿,燃着了一挂两千头的五彩花鞭炮。鞭炮震得整个巷子的地面都发颤了。那些小个儿的爆竹中夹着大个儿的“雷子”,劈劈啪啪地炸响一串,伴有一两声咚咚的震响,听上去格外的热闹。

    鞭炮嘣嘣叭叭地响了好久一通后,,然后,众人便开始在祖宗的牌位前摆上了刚掀笼的、热气腾腾的各样热菜和刚捞出锅的扁食,在大哥的带领下,全家男女老少一齐跪在那身着大清官服的祖宗画像前磕了头、拜了年。

    拜完祖宗,接着就是一群侄子辈儿和大哥的几个徒弟,给大哥、大嫂和雪如三位做长辈的拜年。

    大哥膝下的四个儿子和凤音的两个小子、凤音媳妇、大哥的三四个徒弟和家人,这时齐刷刷地站成了一排,就要跪下给大哥大嫂和雪如叩头。

    雪如笑着拦阻道:“如今,全天下的跪礼都免了,咱家也免了罢。鞠个躬代替算了。”

    大哥不答应:“二弟,这是老辈子传下的规矩,如今虽是中华民国,不兴跪拜大礼了,但对自己的祖宗和长辈,又赶在这大年下,这个礼数小辈们可不能免。”

    几个侄儿听老爹这样一发话,早笑嘻嘻地扑通扑通跪成一排,趴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起了响头。雪如坐在那里哈哈笑了起来。

    受完叩拜,雪如笑呵呵地开始给晚辈们发压岁钱了:每个侄儿分别是大洋十块、文房四宝各一套。大侄媳妇大洋二十块,外加吉祥如意的大银锞子一对儿,,三四个成了家的徒弟和家人也是每人大洋十块。除此,另有雪如他们自己工厂织的洋线袜子两对、羊肚子毛巾两条。

    那个被捡了条小命儿的小羊倌刘贵儿,今儿也是一表三新的棉裤、棉袄和新外罩、新棉靴,压岁钱是大洋三块,另有二爷送的字贴、砚盒、毛笔和画本一套。

    凤音家的两个小子也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一色绸缎质地的长袍短褂,项上挂着克锒锒作响长命百岁的大银锁子。磕完头爬起来,一边把个二爷叫得又脆又甜,一边就粘过来伸手要压岁钱。雪如笑着各赏了三块大洋,另外又赏了洋画各两套、连环画各两本。两个小子喜欢得什么似的,当下就头抵头地爬在一只小兀子上出神地翻看起来,连年饭也顾不得吃了。后来还是侄媳妇硬给拉了起来,才极不情愿地坐到饭桌上。

    这时,家人已经把饭上齐,七碟子八碗地摆了一桌子,两张八仙桌子挤得满满的。早些年,杜家过年连一顿像样的扁食也很难吃上的。那时的饺皮是掺和了大多的杂面,扁食馅也不过是白菜豆腐粉条的素菜而已。这时的年下,家里的盘盘碗碗中是大块大块的鸡鱼蛋肉,白面馒头枣花馍蒸了几笼几篓、堆得到处都是。过年了,不仅老老少少都能添身新衣新裤,就连跟着大哥的几个徒弟和家里的两三个下人,也能人人添身新衣裳穿穿。

    一时,屋内四处都是热气腾腾的,空气中飘溢着饭菜诱人的香气。地面上摆着旺旺燃烧的火盆,火光照得人人脸上都是一团红光。因天还未大亮,屋里四角的锡台上仍旧高照着大红蜡烛,望着济济一堂、吃着丰盛年饭的子孙弟子和老少家人,红光奕奕的大哥一脸的满足。杜家能有今天,他实在是知足啦!

    吃过年饭,按习俗,,大伙就要开始相互走动拜年了。

    这一天,不管穷人富人,人人都是一脸轻松的笑意。人们之间也不管平素有什么隔阂,这时似乎都愿意忘却以往的不快。彼此见了面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相互争着打招呼:“年过得好呵?”个个声音里透着平常日子里从未有过的客气、喜气和温柔。

    大街小巷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爆竹纸花。空气中缭绕着爆竹燃放后的淡烟,飘溢着炮药硫磺的特有芳香,连风儿也显得格外温情了。走在街上,只见家家户户的门框上都贴着鲜艳夺目的大红对联,人人都穿着新的或半新不旧然而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衣裳。

    积了一冬的残雪融化了。地上湿润润的,太阳明晃晃地普洒在大地之上,给大年又添了几许的明丽和暖意。耳畔,偶尔会从哪里传来一两声冷不丁地儿童们放单炮的炸响。

    过年,它能激起人们不常有的热情,使人暂时忘却了平常日子的忧愁和艰困。它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绵绵温情,仿如一面巨大而轻柔无比的棉絮,温暖地铺满了人间。

    天一大亮,胡狼哥就带着几个卫兵赶过来给大哥拜年了。大哥的两个孙子一见便扑了上去,要摘他腰里的盒子炮玩耍。他们的爹凤音看见忙过来吓唬说:“咦,老哋!这能是你们玩的东西?这是盒子炮!走火了可是了不得!”一边拉着、劝着,要他们到外边去放爆竹玩耍。狼哥大咧咧地笑着摘下枪,一边说“没要紧”,一边就把子弹夹卸了下来,让卫兵领他们到外边去学瞄准、放空枪玩儿。

    狼哥这里刚刚坐稳,玉纯和翰昌等也先后赶来了——因今年年下山城有好些事要忙,故而,翰昌派人把家眷也接了过来。大家干脆就在山城过年。山城今年年下有官府组办的赛花灯,大家都来凑个热闹岂不皆大欢喜!

    大伙见了面,相互道了年好,又闲叙了一会儿,便摆开了麻将桌。狼哥、玉纯、翰昌和付营长四个人正好够手儿,雪如坐在一边喝茶观局。众人一边打着麻将,一边顺带商议起元宵灯节的诸多事宜来:灯节期间,除了王石磙、发音的巡捕兵力要全部出动外,胡狼哥和城外付营长那里,也分别各抽调百十号兵力,在山城的城里城外、四关街道和大小胡同里巡逻视察。

    这时,不时有亲戚邻居来家问年好的,也有好友和徒弟们来拜年道福的。雪如不时站起来过堂屋去,和大哥一起应酬一番、说几句话儿。如此,热热闹闹地,不觉就到了中午。杜老大命开了大笼屉,就在家中的正堂屋和西厢房各摆开了八仙桌,大伙在一起尽兴用了飘着一层油花儿的热得烫嘴的年饭和老酒。

    下午,众人仍旧围着火盆打麻将、拉家常。晚上,杜老大仍旧留下几位没有走的客人用了饭,直到了天尽黑了下来才把客人全部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