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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军阀对少林寺炮轰火焚的野蛮行径,在自古就有尊崇宗教文化的山城百姓、士绅中间,引发普遍的愤慨。雪如怕众人的情绪不好控制,又恐山城的学生年轻气盛,一旦和那些当兵的弄翻了脸,说不定会出现不必要的流血。因而也不顾众人的劝阻地,迳自公开来到城里,一面四处安抚各校的学生,劝阻大家暂时先不要上街游行;一面四下秘密组织发起各界人士的联名上书,送达省城,要求上面惩办那些焚毁祖宗文化遗产的元凶,赔偿寺院的损失。

    玉纯等几个朋友见他这般,都劝阻他说,这时他最好不要在山城公开露面。文菲那边刚刚逃离吴家,吴家眼下正在派人私下察访他们的行踪。他这里稍稍有什么动静,就会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雪如道:“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雪如和众人一起,先商定具体的上书内容,又秘密组织山城士绅百姓,在上书上联名签字,并派代表把上书送到省里。

    省政府为了平息民怨,当时答应代表说:“诸位先回去,我们马上着人下去查办。”

    山城的驻军立即就获知了山城众人联名上书之事。为了遮掩其纵火之罪,他们也立即拟电上司,声辩“……夷平少林,以绝聚啸,实出无奈,以维护山城重地之防守为要,然并无伤一僧一卷……”

    这样一来,代表们回山城多日了,少林寺方向的浓烟依旧滚滚入云;可是,众人看到,山城的几个军阀长官们每天仍旧听戏、喝酒、打麻将、吸大烟,人前人后地耀武扬威着。

    雪如和山城的百姓士绅不屈不挠,决定再次上书。消息传出,一下子惹怒了山城的几个驻军官长:几个小小的地方官绅,真还想掀起什么大浪子不成么?遂秘密查访出了山城士绅杜雪如正系这次事件的主谋之一!

    如此一来,驻军的一帮子人,把雪如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几次商定,如何方得除去心腹之患?吴宗岙提议:“诸位,那杜雪如在山城这么些年来,一直都在收买人心。因而,此事咱们驻军最好不要亲自动手,以免留下把柄,反更惹下大麻烦。以鄙人之见,不妨收买几个土匪……只要事情办得干净利索,我想,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那苏团长自前一段招惹了杜雪如之后,知道这个国民政府的教育会长,在山城这方土地上除了桃李满天下不说,也算得上是家大业大、朋友众多、举足轻重且颇有影响的一个实力派人物。自己若想在山城驻扎,公然杀了他虽能解一时之气,可又怕招了众怒,以后更无法收场了。

    得不偿失的事,他不会再干了。故而,今见吴老三提出这样的建议,心中窃喜,连连点头称道此计甚好!又顺水推舟地说:“我等初来乍到,比不得吴特派是山城本土人,自然结识了不少的英雄好汉。我想,此事若委托你去办理,人不知、鬼不觉地,一定更稳妥。”并提出,此项活动他可专门拨出一千块大洋的军费。不够使的话,他再另拨。

    众官长一看苏长官这样安排,赶忙众口附和道:“如今,咱大家反正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了。我等在山城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此事就烦劳吴特派费心了。事成之后,由我等轮流做东慰劳吴特派。”

    那吴老三见苏团长和众位官长竟异口同声地将此事往自己身上推,当时就觉着不大合适。看来,自己在这样公开的场合,提出用暗杀的手段处置杜老二,显然是有些造次了。可这个主意是自己最先提出来的,如今怎好推辞?只得咬牙撑着应承了下来。

    接了此事后,吴老三赶回吴家坪,把事情对拔贡说了一番。大哥平素做事计谋过人,吴老三毕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因而心下一时无底。意欲求得大哥的一点主意。没承想,吴老三的话未落音,吴拔贡的脸一下子变了色:“老三啊老三!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你在外面好歹也混了这么些年了,怎么做事还是这般三脚猫性的?如今自己乱了方寸,倒让我替你出杀人的主意!你就没有思量思量,你怎么能比他们那些外乡人?一声令下,拍拍屁股一抬腿就走人了。咱们吴家可不一样啊!咱的祖祖辈辈三亲六戚的可都是生在这儿、住在这儿、埋在这儿啊!你怎么连这点个儿都翻不来?”

    吴老三道:“大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你也别说这样的话了。我是个军人,漫说是让我杀个把儿的人了,就是让我端着机关枪,成千成百地扫射杀人,我也得干!哪还顾得上什么生死轮回、善恶有报的?”

    吴拔贡提高了声音:“在疆场上杀人,那是另一回事儿!他们若是有底气,为什么不公开抓走他、公开处决他?为什么还要你悄悄地拿银子收买人去暗杀他呢?不知你想过没有:火烧少林之前,你们的上司石长官,为何有意把第二天血洗少林的消息放出去,却单只烧掉那座寺院么?”

    吴老三道:“敲山震虎。”

    拔贡点了点:“你只说对一半。他还用的另一计是‘釜底抽薪’!只有毁掉了众僧的存身之地,才能彻底断绝你们的后顾之忧!若只是围起来靠枪杀来驱散这帮子人,寺里四五千的僧人,不仅大多骁勇蛮武,又有一股子宗教的力量支撑着,哪一个不拚死抵抗?你们怎么能一下子杀得完?就算最后逃走了三五百的,有朝一日仍旧还会重新聚回来、报此血海深仇的!而且,山城的后患依旧消除不了。

    “吓跑众僧、烧毁寺院,固然也是一桩大罪过,可毕竟是为了大局,是为了你们能牢牢守住山城这方‘兵家重地’的军事需要!血洗少林、枪杀众僧,那姓石的也不是个呆子,岂会轻易下手?传扬出去,生生世世的,人们都会传说石某人心狠手辣,在少林寺一次枪杀了多少多少的出家人!而如今这样,只是把山寺烧掉了,那些僧人虽没有流一滴血,却因没了存身之处,从此再无法聚啸成众,山城当然可保长久无虞矣!”

    吴老三点头赞道:“果然如此!当初,石旅长选择不杀众僧、只毁寺院这招儿实在是太绝了!我们几个当时就私下议论此事,虽对石旅长此计颇为赞赏,却不如你想得这般深透。”

    吴拔贡摇摇头:“我今日提及此事,不过是想让你明白:你好歹也是读过书人。在军中,大小也算是个军师了。怎么反倒在公开场合提出那样的主意?最后,竟还被别人当枪使唤!你祖居山城,怎么敢公然允下这桩遗害无穷的事?!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想那杜家后代里,这会儿也颇有几个在外面混出人物的。听说他有个亲侄子,这会儿正在遂平做着一任县长;一个本家孙子在南京哪个人物手下做事;杜家其它近族中的后代,这些年被杜老二送出去念书的总有七八个之多,他们哪个都曾受过杜家的恩惠。这些人,你能一一杀得过来么?人家可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军人、是为了执行上司的命令就会放过你的。将来,人家只会找吴家来讨还这笔血债!”

    吴老三问:“依大哥的斗法,你倒是想怎样处置那姓杜的呢?难道白白看着他拿着银子一趟又一趟地到省城去四下托人打点,最终把我们都参了,再任凭他掠了咱们吴家的节妇快快活活地苟且不成?”

    拔贡的眼中闪着阴郁的冷火,缄默了半晌,转过脸来说:“亏你们还是一群南征北战的军人呢!面对一介书生的几声抗议,便如同惊弓之鸟了。凭他杜老二的几次上书,就能把烧了一座破庙烂寺、却保全了山城这一兵家重地的功臣给参下去不成?虽然那姓杜的活得未免太得意了些,而且竟想来讨我吴家的便宜!我并非不想他倒霉,可是,我却不赞成由你直接参与要他性命之事。

    “我平生只信奉‘斗心莫斗力,斗法莫斗命’。更主要的,我还是为了吴家的这块老娘土。吴家这座百年老宅和吴家列祖列宗的灵骨是搬不走的,即便是举家搬迁了,吴家坪仍旧还是咱们的根。无论到哪里,无论是十年、五十年……咱们的子孙后代最终还有叶落归根的那一天哪!其它的我也不想多说,你好自为之就是了!”

    吴家老三坐在客厅里,细细地思量着大哥的这番话,虽也悟出此事自己做得有些贸然了,可怎好再出尔反尔,把此事退回去、惹人嗤笑呢?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将五百大洋甩出去。可他自己并未出面,而是另外托了一个可靠的家人,嘱他也不要直接出面,再去托一个可靠的中间人,悄悄进山去收买几个山匪。说先付一半定金,事成之后再付清另一半。

    吴老三心想:如此一来,自己再不会有败露之理。

    谁知,那家人怀揣着一摞子白花花、簇簇新的大洋,贪念骤然一动!心想,何必再托什么中间人?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就颇识得几个山匪,若自己直接去办理此事,这中间岂不平白可落得一二百块白晃晃玎铛响的大洋么?

    于是,便私下掖了一摞,竟自己出面直接寻到了几个打家劫舍的毛贼,将四百块大洋撂下。交待说:事成之后再付另外一半!

    几个毛贼接到这桩买卖后,便开始黑天白日地对雪如秘密寻访行踪,以俟伺机动手。

    玉纯等人是何等机敏之人?这几个毛贼又能藏得多么巧妙?果然,很快就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几次聚会分手时,都发现了四周有鬼鬼祟祟的影子在晃动!

    此时正值天下动乱之际,南北政府虎视狼耽,大小军阀拥兵称雄,山匪乱民占山为王。因而,暗杀便成了除掉对手最有效、最快捷也最省力的手段。

    显然,雪如的处境十分危急了!

    众人这时都劝他到外面去躲一躲风头。可是,雪如这人禀性中还有着不大为常人知晓的另一面——执拗和顽梗。他不能容忍自己畏缩躲藏、苟且度日!他冷笑道:“死有何惧?‘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大哥的惨烈之死,造成了他心灵永难愈合的创伤。心爱之人身怀六甲,却被逼得剃度为尼、逃进深山有家难回!妙兴的阵亡,令他有一种断臂折足的痛楚。樊大哥的全军覆没,使得他在山城的处境举步维艰,翰昌君的杳无音讯,少林寺的涅槃,实业的一处处破产,学校又一座座停办……而驻扎在山城的这支军队,直接上司省督军现又兼着省主席,恰恰又是樊大哥的生死对头。

    这样一来,自己的前程和未来恐怕很难再有崛起的机会了。

    事业,前程,功名……一切都到了山重水复的境地……惨败!从未有过的、彻彻底底的惨败!

    人生若此,生还有何意趣?死又有何惧怕?

    雪如此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沮丧和失意的情绪中再也无法挣脱了。对社会、对人生、对国家,对未来和信仰,对一切一切,俱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每天里,要么是借酒浇愁,要么是独坐一隅一语不发。后来,他甚至背着玉纯等人,强迫家人给他找来大烟,借此麻醉一时,以排解自己无可泻泄的满腔愤懑和压抑。结果,不几天里便染上了毒瘾!

    玉纯看出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形啊!平时,这个雪如倒是最能说服别人朝远处看的。谁知,他自己竟也陷入了困惑和执拗的境地。而且,任谁说、凭谁劝也不闻不听,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又是醺酒、又是吸大烟。甚至灰头土脸、衣着不整。情绪消极到无以自拔的境地。

    玉纯比别人更清楚雪如的个性。别看他平时援引今古,博论旁证的,什么“大丈夫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不来矣,如雾豹,如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晓得?他从来就是拿这些劝诫朋友的。所以,聪明人一旦犯起痴、犯起混来,世上往往再没有什么道理能说服他了。

    看到雪如这样子,玉纯一时竟也不知该想个什么法子说服他才是了。想要上山去叫表妹来,又怕频频来往,让人发觉了文菲的藏身之处又生节外之枝,越发地两下都顾不全了!而且,文菲眼下已经有了身孕,上山下山倒是小事,岂能让她再来耽这样的心?

    见百般劝阻无效,竟把个平时从未发过火的玉纯一下子给激怒了!他骤然对雪如大吼大叫起来:“好!好!杜雪如,我真没有想到,你竟是这般有种的一个好汉!去吧!去和他们拚吧!你可真是个大英雄!一定会千古不朽的!我劝不动你!也不想劝你了。我不是你的爹娘老子,不能一根绳子把你拴起来押走!也拦不住你的壮烈义举!

    “不过,杜雪如!你可以不负责任地去一施你的匹夫之勇,去做以卵击石的狗屁英勇行动!去效法谭嗣同‘去留肝胆两昆仑’!可是,人家谭嗣同是以死而惊天下!以死报皇上的。天下人谁人不知他之死是为了尽忠?他是公开死于守旧派屠刀之下的!更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你倒是为了报谁呢?你想拚命,到丘八的大营里去吧!去用你的血肉之躯、当人家的枪靶子吧!人家这会儿可是正乐得找不到你哪!

    “可是,我告诉你:你毕竟还是一个男人!是一条汉子啊!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可以不对自己负责、也可以不对朋友负责、还可以不对杜家的所有亲人负责,甚至也可以不对我们的事业和理想负责!但你不能不对我的表妹崔文菲负责!你得先对她有个交待才是!她这会儿可是正怀着你的骨血哪!你自己可以一去了之!难道你忍心让她为你哭泣、为你心碎、为你痛不欲生么?!难道忍心留下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带着你的遗腹子,孤苦伶仃地去单独面对这个动荡的社会、面对那些虎狼之徒么?!”

    玉纯吼得满面是泪!表妹之所以爱他,难道不正因为他那热情向上,无畏无惧的生命活力么?!眼下他成了这副样子,岂不比死了更让表妹碎心断肠么?!

    雪如一下子被玉纯兄的这番雷霆之怒给震醒了!

    纯兄说的对:他是一条汉子!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被人给打败了呢?人生,一次两次,甚至是十次、八次、百千次的失败的打击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就是自甘沉沦,是自己宁愿从精神上的投降!他是一个堂堂的大丈夫,就算是为了妻儿老小和众位朋友,为了他的学生,他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就向困难和强权妥协啊!

    按商定的,玉纯等把雪如送到了城外南山的一位朋友那里,令他在这里修养一段身子,先把大烟戒掉再做道理。

    雪如来到南山后,虽说还未从挫败的痛苦中彻底恢复元气,忧伤的情绪也不时袭上他的心头,可是,情绪毕竟开始有所恢复了。

    这里的山光水色,比起少室山自有一番不同的景象。山虽不高,大多又都是些缓坦的土山。可是,山上却也是草木葳蕤的。槐花和山梨正值吐蕊季节,满沟满坡密密匝匝地,到处都缀满了一串串的花串儿,空气中满是沁人的槐花香。他每日徘徊在这些野树乱花之间,踩着山草山径,或静思,或打拳,下山时,偶尔也砍一些干枯的树木捎到朋友家做烧柴。渐渐地,便觉得身子开始恢复了。

    幸好他的烟隐还不算大,难受了几天,总算用自己那超常的意志和毅力给断掉了——说起断烟,虽说染上的时日不常,可断烟时,仍旧还是承受了一场搅肠裂腹般的痛苦。在这场肉体和意志的较量中,他伤痕累累地胜利了,有一种重新脱胎蜕变的感觉!

    返过头来,雪如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沉沦情状,自己也禁不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胸闷和吐血也渐渐好了一些。这些日子,他除了服些草药养养身子外,常常独自坐在悄寂无人的山坡上,渴望能在静思中悟出一些报国救民的道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