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尾巷比天和街还要破败,那老樟树之下却并不清静,居然还有人在很有雅兴地下棋。
黑白子的对决之中,两个衣衫上打满了补丁的老儒似乎并没有发现林渺的到来。
林渺本想问一下桓奇所住的地方,但见这两个老儒下棋下得那么入神,竟不好意思相问。
他并不想带太多的人来,这只是一点私人的事情,一个借了二两银子一直未还的故人。
想到这些林渺就觉有些好笑,不过,这里的穷儒还真不少,也都很有兴致,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尚有兴致下棋的人也算是雅人了。
在这古樟之下,有几块打磨得很平的青石板,而在这青石板之上都刻有棋盘,只不过,现在只有一张棋盘被占用而已。
可以看得出,这个穷巷子里喜欢下棋的人并不在少数,苦中作乐,倒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黑白子已经下到中盘,并未见优劣,是以这两个老儒才会很关注。中盘极重要,一着失算,便可能满盘皆输。
林渺只是看了两眼,可是他突然发现在两个老儒头顶的树杆上还有一个很顽皮的小娃,此刻正拿着一根旱烟管不断地拨弄着。
林渺不由得笑了,那小孩向他扮了个鬼脸,似乎很得意的样子,这使林渺更感兴趣,看来这旱烟管定是这两个老儒中的其中一人的,不过他可没太多的兴趣理这件事。小的时候,他也同样干过这样的事,甚至把那烟管中灌一些胡椒粉……
自古樟擦身而过,林渺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得扭头。
扭头之时,却骇然发现满眼皆是飞旋的黑白子。
三百六十一颗黑白子铺天盖地席卷而至,那两个打满了补丁的老儒的身子也在黑白子之后化成了一抹淡淡的影子。
林渺不能不吃惊,每一颗棋子都似乎封住了他的一个可能出手的方位,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尽在黑白子的笼罩之下。
“铮……”一声轻吟,林渺的剑锋如一片卷起的雪光,以一道极奇诡的弧迹旋洒于每一寸空间。
“叮叮叮……”三百六十一颗黑白子在剑光之下纷纷自中而裂,如雨点般从虚空中洒落坠下。
剑光未歇,直逼向两位老儒,而在此时,林渺只感头顶风声大作,那小孩带着那根把玩的旱烟管当空泄下,气势有如万里重云压下。
“叮……叮……”林渺不得不横移剑锋,在弹开那烟管时,那两老儒的剑已经逼入尺内,既快且狠,这让人很难想象这便是刚才那冷静思考,又穷又老的儒生。
林渺退,一连交换了二十余步才堪堪避开这要命的两剑。
“有点意思!”那小孩的声音竟然有点苍老,但在他这句话说完之时,身形已在两位老儒的肩上弹起,长长的旱烟管如无孔不入的长枪般幻起层层虚影。
林渺不知自哪里冒出这样几个煞星,他感到有些头大,不过他倒想起了三个人——蝶谷三怪。
蝶谷三怪!三个老头之中有一个不老神仙,便与这娃娃颇为相似。不过,林渺仿佛已经看出这娃娃的黑发是染出来的,这个在开始他倒没有注意到。
娃娃的攻击快极,力道也极为沉重,瞬间竟在虚空中居高临下连连出了一百多击,而林渺也连连封挡了一百余剑。
林渺并没怎么还击,也许他并没有机会,也许不是,不过,他却连连退了二十余步。
但那娃娃的攻击也有穷尽之时,当他的攻势一缓,两个老儒的剑便又来了,似乎补充了那之间惟一的一点空档,而娃娃又落在其中一人的肩上,仿佛他的手足从来都不愿沾地一般,也难怪长不高。
当然,林渺没来得及这么想,他很忙,忙着在这两柄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的剑中寻找空隙,并后退。
燕尾巷很宁静,空荡荡的像是久荒的山野,此刻林渺距两棵古樟也越去越远。这三人的攻击似乎仍是那么凶狠、猛烈,不过,林渺好像已渐渐习惯了这种超强的攻击,他已可以还出一剑。
林渺还出一剑,这三人竟然全部惊退!林渺并没有追击,反而后退两步,负剑悠然而立,其状甚是悠闲。
那三人竟一怔,也骤然收手,相互对视了一眼,不明白林渺弄的什么鬼,但林渺刚才突然还出的一剑极奇诡,奇诡得让他们一时不敢强攻。
“你们便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蝶谷三怪?”林渺不战,反而首先开口问道。
三人微怔之下,那娃娃开口道:“鼎鼎大名倒不敢当,不过怪是怪了点!”“我自问并没有得罪三位,何以三位要与我这后生晚辈为难呢?这不是让江湖同道笑话吗?”林渺不惊不怒,很平静地问道。
“有些时候,杀人并不需要理由的!”娃娃不屑地道。
“这么说来,三位是有心要与我为难了?”林渺冷然问道。
“如果你连这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应该是个白痴!”刚才那执黑子的老头不屑地道。
林渺不怒反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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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召我来可有何事?”刘嘉神情肃穆地问道。
“家族中近来可有发生何事?”刘秀淡淡地问道,目光悠然地落在刘嘉的脸上。
“三嫂近来似乎……”刘嘉欲言又止地道。
刘秀不由得笑了笑道:“这个我知道,我是问其它的。”“其它的倒没什么,不过,在我来昆阳之前,长兄似乎正召集族中长老议事,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刘嘉道。
“他们知不知道你来见我了?”刘秀反问道。
“不知道!三哥让我悄然而来,我便绝不会让人知道!”刘嘉肯定地道。
“很好!”刘秀沉吟了一会儿,他也有点弄不清刘寅召集家族中的长老所为何事,不过他并不担心,刘寅并不会真个瞒他,他很明白这个长兄为人的心性。
“如果我要你从这个世上消失,你愿不愿意?”刘秀突然问道。
刘嘉的脸色大变,有些难看地问道:“为什么?难道是我犯了什么错惹三哥生气了?”“没有!你没犯任何错,更没有惹我生气,我只是要这个世上再没有刘嘉这个人,但你却仍活着!”刘秀吸了口气道。
“没有刘嘉这个人?但我还活着?这,这,这是什么道理?”刘嘉惑然。
刘秀拍了拍掌,帐后的帘子被掀了起来。
刘嘉举目失声叫道:“三哥!”“刑奴见过少主!”那自帘后出来的人向刘秀行了一礼,恭敬地道。
刘嘉却呆住了,因为那自帘后出来的人竟与刘秀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声音略有不同,这怎不让他傻眼?
“起来!”刘秀向那自称刑奴的人叫了声,这才向刘嘉道:“他以前叫刑奴,但现在他可以不叫刑奴,而是叫刘秀!”“三哥也要我变成另外的人?”刘嘉顿时明白,问道。
“不错,刑奴虽然能在容貌和体型上像我,但是在气势、声音和举止之上根本就无法与我相似,天下之间便只有你能够模仿我,自气势、眼神和动作举止上!”刘秀肯定地道。
“三哥要我变成你的样子?”刘嘉吃惊地问道。
“不错!舂陵刘家才是真正的汉室江山之主,我要你助我完成大业!”刘秀眸子里闪过一丝火热的光芒,肯定地道。
刘嘉似乎有些意外,也有点激动,自小他便很崇拜刘秀,与刘秀的关系最好,许多言行举止之上都不自觉地模仿刘秀,这在刘家并不是秘密,只是他没想到刘秀居然要他做替身,但他仍心存疑惑地问道:“那三哥自己呢?”“我将以另外一种身分出现,你将在有一天永远地成为我这个角色,我也永远不再换回自己!”刘秀吸了口气,沉吟地道。
刘嘉不由得呆住了,眼中闪出一丝迷惑,但却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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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是不是仍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难道夫君还信不过为妻吗?”李盈香神色有些凄然地道。
“没有,你不必问这么多,只要到时候按我的吩咐做就行了!”刘寅深深地吸了口气道。
“那为什么夫君会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还要我带着琦琪去北方找那个从不熟悉的林渺?”李盈香一向都极娴淑,只是今日她感到刘寅的情绪很怪。
“他不叫林渺,他是你的三弟,他才是真正的刘秀,是光武!”刘寅郑重地道。
“在我眼中,光武和刘秀只有一个,那便是在前线未归的那个!在刘家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林渺此人!”李盈香有些不悦地道。
“这是刘家的秘密,不过天下人很快就会知道的。正叔已经去找过他,我也已派忠叔去找他了。这么多年来,让他受尽了苦,舂陵刘家欠了他很多,如果不能在我有生之年为他正名,让他认祖归宗,我将无颜见列祖列宗!”刘寅断然道。
“为何夫君会如此丧气?夫君风华正茂,位高权重,定可长命百岁,为什么你总要……”刘寅看了看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了数十年的妻子,他竟感到有些陌生,而且更感到她有点可怜,不由得叹了口气,抚摸了一下她那依然保养得很好的脸蛋,道:“你说得对,我才四十岁,位高权重,自然可以长命百岁,可是征战沙场,有些时候总会出现意外,可能是因为这次王邑大军压境,使我心中压力太大,才会说出这些丧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李盈香这才笑了,刘寅却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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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渺笑了,笑得有些神秘,却让蝶谷三怪心中有点发毛。
蝶谷三怪不明白为什么林渺会发笑,而且还笑得这么诡秘,像是有什么重要的阴谋。
“你笑什么?”那娃娃冷问道。
“你居然问一个白痴笑什么,看来你也不会是个聪明人,也许天下的聪明人确实不多!”林渺不答反笑道。
那娃娃大怒,可是林渺用他们的话驳之,使他也无话可说。
“林渺果然是林渺,看来江湖中人对你的传闻并没有夸张……”“只可惜,江湖人对蝶谷三怪的评价却错了,我以为是怎样聪明和有个性,却不料也跟我一样是三个傻子!”林渺打断老儒的话淡笑道。
“休要逞口舌之利,让老夫送你早些上路好了!”那娃娃冷杀地哼了声。
林渺不屑地道:“如果你们技仅如此,那就最好滚回去见你们的主子,免得还要让我派人给你们收尸!”“好狂的口气!”那娃娃怒急反笑,身子如一只投林之燕直射向林渺,旱烟管依然化成无数点虚影,罩定林渺周身大穴。
林渺没动,目光悠然,自微眯的双眼之中如利刃般射出,又像是无止境地向一个内在的虚空投射。因此,目光显得很空洞。
空洞的不只是林渺的目光,更是蝶谷三怪的内心,恍然间他们的心神似被林渺的目光引入到一个无限深的空洞之中,找不到底,找不到着落,在虚无之中,只有一丝寒意自脑海中升起。
但那娃娃状的老怪手中的旱烟管已若花雨一般点下。
一丈、五尺、三尺——林渺骤然出剑!
简单、利落,绝无花巧的一剑,只是在空中亮起了一道光芒。
光芒一闪,便有一声脆响传了出来,那娃娃怪突然发现手中的旱烟管中嵌入一物。
两老儒的脸色大变,他们发现娃娃怪那漫天的杆影突然与那道光芒对接,随即在空中凝定,然后旱烟管居然被剑一分为二。
林渺的剑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剖开旱烟管,剑尖如蛇信一般自烟杆尾部冲出。
娃娃怪大惊,飞退,退的速度甚至比进攻之速更快,但是却快不过林渺的剑。
一切都静止了,娃娃怪没死,林渺的剑未动,只是轻轻地抵在娃娃怪的咽喉之上。
夏日的风自燕尾巷的另一端吹来,带着一缕微微的凉意,但这种凉意对蝶谷三怪来说,却有点冷。
那两个老儒的剑凝于空中,将出未出,却不知是该出手还是收回。因此,所有人的动作都静止了,本来就很寂静的燕尾巷显得更为安静。
五月的阳光也有点毒辣,看那三张流汗的脸就可以知道,不过,不包括林渺。
林渺依然在笑,淡淡的笑,像是想到了某件开心的事情,目光依然空洞悠远。
两截旱烟管便在林渺的脚下。
娃娃怪的脸色有点苍白,仰望着林渺的眼神之中略有些惊惧,只要林渺的剑再进一分,他便只好去投胎了。
“我说过,你们杀不了我,而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杀戮的人,如果你们真的要逼我出手,对你们并没有好处!一点都没有!”林渺轻轻地叹了口气。
蝶谷三怪依然怔立当场不敢稍动,因为他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是在逼林渺杀娃娃怪。这一刻他们才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比他们想象中要可怕得多。
林渺打量了三人一眼,淡淡地道:“我的仇人并不太多,想必你们应该是天魔门的人了。”蝶谷三怪依然没答,但表情已经显示出林渺的猜测并没有错。
林渺突然收剑,以很悠雅的姿势将剑插入腰间的鞘中。
蝶谷三怪顿时都怔住了,傻傻地望着林渺,他们不相信林渺这么轻易地便放过他们。可是除此之外,又如何解释林渺何以还剑入鞘呢?
“你们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如果你们仍想要我的命,那下次换一杆铁烟管。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我并不是刻意要与天魔门为难,只是因为总是适逢其会,逼着我动手。只要你们不来惹我,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如果天魔门执意要对付我,那也没办法,但请你们记住,下次我绝不会再对试图杀我的人手软!大家都只是为了生存,谁不要我生存,我也会让他难受!”林渺断然道。
蝶谷三怪这才知道,林渺是真的不杀他们,这让他们很意外。不过,他们确实已经没有必要再厚着脸皮战下去了,尽管娃娃怪刚才太大意了些,但不可否认,他们想凭三人之力击杀林渺,的确做不到。
“今日的教训我们记住了,定会将你的话转到!”蝶谷三怪冷然道。
“还烦请告诉你们的少主,我还当他是朋友!”林渺突地又加了一句。
蝶谷三怪更怔,吸了口气,打量了林渺一眼,有些惊愕,旋即表情之中略显客气地道:“我们定会转到!告辞,他日定当还你今日之德!”林渺未答,只是转身信步而去,似乎并不担心蝶谷三怪自背后偷袭。
蝶谷三怪吸了口气,相互对视一眼,暗叹了口气,也都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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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门,大院。
扫把与地面磨擦出了一些轻微的脆响,“沙,沙……”很有节奏感。
几棵高高的梧桐树开着一些有点惨淡的白花,风吹过之时,偶然会有一两朵在风中打着旋儿飞落,颇为潇洒惬意。
很干净的地面,墙角处还植着几株月季,看得出这大院之中住的并不是破落人家,至少,不会是太俗气的人。
林渺踏入小院,只觉清风扑面,神清气爽,但目光却落在那佝偻着背扫地的老人身上。
很弯的背,很大的扫把,赶着几朵飘落的梧桐花,很悠闲地舞动着,但气氛却有点沉重。
“老伯,请问——”“嘘……”那佝偻着背的老人突然转过身来,向林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林渺错愕间,老人又转过身去,以大扫把赶着那几朵白花,像是在玩鞠蹴一般自得其乐,使得林渺有点哭笑不得,只好绕开老人,行走几步,却见一张石桌之后竟蹲着一人,稍近,林渺才发现这也是一个穷儒,在地上用一根细木棒划着什么。
林渺有些好奇,走近,那老穷儒似乎丝毫未觉,依然很自在地比划着,划了几画,又用手将地面抹平,再画,再抹平,又画。
“老先生!”林渺看得一头雾水,不由得唤了一声。
那老穷儒突地抬头,瞪着极大的眼盯了林渺半晌,十分不耐烦地道:“你没看见老夫在画-万里江山图-吗?还来打扰我,真是没礼貌!”说完便又蹲在那里,用手中的细木棒在地上比划着,根本就不当林渺存在。
林渺不由得愕立当场,口中却喃喃地念着:“万里江山图,万里江山图……”念到后来不由得笑了,心中却惑然,忖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疯子?”“年轻人,你认为他们是疯子,是吗?”一个声音自侧方传来,毫无征兆。
林渺倒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老儒在凉棚下一个人下着围棋,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看都不看林渺一眼。
林渺望了那老儒几眼,讶问道:“刚才是老伯在说话吗?”“不是我,你以为屋子里的那几个老怪物还敢开口说话呀?”那下棋的老儒依然不抬头,一边下棋一边道。
林渺骇然,又问道:“老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不说我怎知你在想什么?”老儒答得极快。
“可是……”“刚才是吗?每个人看到这两个人时,心里都会这么想,你也是那每个人中的一个!”林渺释然,心中不禁感到好笑,倒觉得这老儒很有趣,不由走上前去,正欲开口,那老儒却抢先道:“如果你想问人,请你不要在我面前说出来!”林渺再惊,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这老儒是真的知道他心中所想,还是每个来此的人都这样,不由得问道:“为什么?”“因为这里没有人!”老儒漫不经心地道。
林渺一怔,不由得笑了,道:“老伯说笑了,难道老伯不是人吗?”“不是!”老儒答得很干脆。
林渺不由得大感意外,不由问道:“那是什么?”“是疯子!”老儒依然没有抬头,只是很平静地答道。
“疯子难道不是人吗?”林渺不以为然。
“你见过自己跟自己下棋的人吗?”老儒不答反问。
“没有!”林渺答道。
“那就是了!”老儒又道。
“那老伯见过自己跟自己下棋的疯子吗?”林渺不禁反问。
“见过!”“在哪里?”林渺不信。
“就在你眼前!”老儒淡淡地道。
林渺不由得笑了,这老儒确实有趣,只几句话竟把他给套了进去,不由问道:“你在这里下了很长时间的棋吗?”老儒道:“十年。”“那我也见过自己跟自己下棋的人!”林渺随即改口道。
“年轻人,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出尔反尔不是大丈夫所为。你刚才说过没有,现在却说有,你是在骗疯子吗?”老儒不悦地道。
“不错,我在刚才之前是没有见过自己跟自己下棋的人,但现在不是刚才!”林渺理直气壮地道。
“现在不是刚才?”老儒一怔,也不由得笑了,自语般道:“现在不是刚才!”突又问道:“那现在是什么?”“现在便是现在,不是什么。”林渺微皱眉道。
“年轻人,你要是不乐意回答我不要勉强自己,皱眉是很不礼貌的。”那老儒依然没抬头,只是很专注地盯着棋盘。
林渺一怔,讶问:“你没抬头怎知我皱眉?”“因为我有镜子!”老儒道。
“镜子?在哪里?”林渺惑然,他并未发现镜子。
“在我心里,每个疯子都有一面镜子,人却没有!”老儒淡淡地道。
“我不明白老伯的话意。”林渺摇头道。
“你不明白,是因为你不是疯子。”林渺盯着老儒,他不知这个老头是故意在装疯卖傻,还是真的疯傻,但看其说话极有条理,根本就不像个疯子。他的目光不由得投到那只下了一半的棋局上,一看之下,他不由得笑了,指着棋盘上的一片黑子和刚落下的一颗白子笑道:“这片黑子明明可以被杀掉,你为何要将白子落在这个位置?”“因为我不会下棋!”老儒突然石破天惊地道。
林渺先是一怔,旋又不由得大笑起来,他还从没听过比这更滑稽的话。在此下棋十载,而且如此如痴如醉的样子,居然说自己根本就不会下棋,这岂不是很好笑的一件事吗?
笑了半晌,林渺打住笑声,因为老儒终于抬起了头,而且以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林渺,这是林渺打住笑声的原因。
“你觉得这好笑吗?”老儒淡淡地反问道。
“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好笑吗?”林渺也反问。
老儒摇了摇头,很肯定地道:“一点也不好笑!”林渺一怔,惑然问道:“为什么?”“因为我是疯子!”老儒悠然答道。
林渺不禁呆立当场。
疯子,三个疯子。
小门,大院,三个疯子,一局残棋。
林渺的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有点明悟,又似乎更为迷惑。
一个说话极有条理,又似乎含有至理的疯子!这使人有些怀疑人生,怀疑活着的理由。
下棋的疯子又低下头去下棋,似乎这之中的意义大于一切。
林渺愣了半晌,他不觉得在这一局残棋之前立着会有什么意思,是以,他转身走了开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似乎有很多门户,应该算是一个大杂院。
“年轻人,你不看我把棋下完吗?”那下棋的疯子突然又道。
林渺不由得又笑了,反问道:“你会下吗?”“人生不就像一局棋吗?会下也得下完,不会下也得下完,天下又有几人真会下棋呢?你看我能杀而不杀,认为很好笑,其实我又为什么要杀这片黑子呢?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右手,杀的都是自己!”说到这里,老儒“呵呵”一笑,傲然道:“老夫虽疯却知道这只是游戏,若说棋子是众生,那老夫便是神佛,是苍天大地,是万物之主,我要不杀这片黑子就不杀!我要它全部死亡,便砸破棋盘……”林渺不由得怔立当场,他真的不明白这老头是真疯还是假疯。
大笑了良久,老儒突地睁开眼望着林渺,眸子中的光彩竟有点凄迷,半晌才道:“年轻人,我想你定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劫难,当你认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可是你又好好地活了过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林渺吸了口气,他感到这一切有点荒谬,但他还是答了一声:“是老天不想我这么快便死,所以我还活着!”“你很聪明,年轻人,是老天不想让你死,命运只是在跟你开个玩笑,让你知道天威难测,当它捉摸够了你,又会给你一线生机,让你活下来,它觉得你这人很好玩。”说话间,老儒右手在棋盘上动了一下,将那颗白子移了一个位置,接道:“命运就像我这双手,本来可以把白子放在这个位置成必杀之局,但偏偏不下这里,而要在这偏角毫无意义地点一颗,于是给你一口气,你就活了,但命运也会像我这只手一样!”“哗……”棋子全部飞洒地上,棋盘也翻落。
“命运随时都可以这样扰上一局,不管你是赢也好,输也好,全部在他的手下死去!”老儒深沉地道。
林渺心中升起一股明悟,只是他不知道这老儒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可是此刻他再不怀疑这老儒是疯子,而是真正的隐者高人,其思想隐入深处却不是世人所能轻易理解的。
“还请老伯指点,那我们身为黑白子又应该如何存于棋盘之上呢?”林渺诚恳地道。
老儒笑了,道:“这个是不能由你决定的,这是上苍的游戏,即使你想占那个位置,但是上天偏偏给你另外一个位置,你也无法反抗!”“难道我们惟有认命?”林渺反问。
“抗争是上苍给你的一个扳局的机会,但并不是针对上苍和命运,而是针对你的对手,白子或者黑子!只要你表现得好,也许就可以战胜对手,并不是每一个下棋者都是无赖,身为黑白子,能做的便只有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刚才是刚才,现在不是刚才。”顿了顿,老儒又道:“是啊,现在不是刚才,虽然刚才你可以杀了我,可是你没杀,现在我又活了,我活在现在,不会想过去的痛苦,未来,我只用心内上苍惟一赐给我抗争的力量去战胜对手,赢得终盘!”林渺突向老儒深施一礼,诚恳地道:“谢老伯的教诲,晚辈一定铭记于心!”老儒突地又笑了,大笑。
老儒大笑良久,直到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方歇,道:“你居然听懂了,哈哈哈……敢情你也已经疯了!”林渺不由得又一次愕然,旋又释然道:“疯子与人的区别只不过是一个会左手和右手下棋,还耍耍赖,一个不会自己和自己下棋而已,也许,我是真的疯了。”“说的好!年轻人的悟性极高,就像我这副永远也画不完的画!”那蹲在地上画画的人也突然插口道。
林渺一怔,愕然反问:“悟性好得像一副永远也画不完的画?”“一副永远也画不完的画,你便永远都无法知道它究竟有多好!当你没有把它展现在别人面前时,别人就永远不知道你这副画的破绽在哪里。你的悟性好,却是没有人知道好到什么程度,难道不像永生也画不完的画吗?”那人不无傲意地解释道。
林渺想笑,但又笑不出来,这老头所说的话虽然有些牵强,却也深蕴至理,叫他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本来是来找人的,此刻却似乎变成与这些老头来辩论道理了,所幸他的时间并不是很紧迫,反倒真的相信桓奇是住在这里,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一群怪人。想当初桓奇行走近千里到宛城就为借二两银子,他便已当对方是个疯子和傻子。当然,那时候他知道桓奇不傻,但至少是个很怪的人,而眼下这几个看似疯子的人也绝不是真的疯,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不过,称之为怪人却是一点也不为过。
“晚辈来此,只是为了找一个人!”林渺立刻又引入了正题。
“我说过,这里没有人,只有疯子!”下棋的老儒又一次重复道。
“那我也便是来找一个疯子吧!”林渺道。
“我们这里的疯子不只一个,而是好几个!”那扫地的老头也突然抬起头来,凑合道。
“但是叫桓奇的疯子只有一个!”林渺肯定地道。
“桓奇?”三个疯子全都脸色一变,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请告诉我他在哪里?”林渺见三人神色,便知一定是熟悉此人的。
“你找他干什么?”下棋的老头道。
“找他要二两银子的债!”林渺想了想道。
“二两银子的债?”三人的脸色再变,相视扫了一眼。
“既然三位知道这二两银子的债,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便是奉先父的遗愿来讨这二两银子的债的。”林渺淡然道。
“他死了吗?”那画画的老儒愕然问道。
“他居然会死掉,真是好笑!”下棋的怪人放声笑了起来。
“是人总会要死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林渺有些愠怒地道。
那下棋的一怔,像是被林渺的气势给镇住了,但旋即又道:“说得也是,一盘棋下得再慢也会有个结局的时候!”“他什么时候死的?”那扫地的老头突然问道。
“已经有两年了!”林渺道。此刻,他倒相信这些人都是认识父亲的,可是在他记忆之中,并未听父亲提到过这些人,若不是桓奇到宛城借二两银子,他还根本就不知道这地方之所在。但他却知道父亲博学多识,祖上也是世代书豪,因此,他并不怀疑父亲学识的出处,而眼前这些穷儒也一个个都像是智者,当年认识父亲并不是一件很值得奇怪的事情。
“两年了?那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这里?”画画的穷儒质问道。
林渺笑了笑道:“因为那时候我并不缺钱花,对二两银子的债并不怎么在乎。”“那你现在很穷?”下棋的穷儒问道。
“是很穷,穷得只有金子没有银子!”林渺漫不经心地道。
“哈哈哈……”三个老头一齐大笑,那下棋的穷儒笑道:“是很穷,真的是很穷!只有金子没有银子可以算是世上最穷的人了!”“是的,是世上最穷的人,所以我来讨回这二两银子!”林渺道。
“可惜你来迟了。”画画的穷儒道。
“为什么?”林渺讶问道。
“因为他也已经死了!”下棋的穷儒道。
“死了?”林渺不由得一怔。
“不错,他已经死了,人死债清,他欠你的二两银子只能来世再还了。”画画的穷儒道。
林渺怔了怔,反问道:“他什么时候死的?”“半年前!”下棋之人道。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林渺希翼地问道。
“什么也没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死,但是他突然死了,所以没有留下一句话。”画画的道。
“该来的终究会来,所欠的,来世也是债,你们三人悟了这么多年仍没有悟透,真让我有些失望!”一个声音自内间的小屋之中飘了出来。
“主人!”三人顿时肃立,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地呼了一声。
“你就是林渺,是吗?”屋内的那个声音悠然地飘了出来。
林渺一怔,顿时记起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不由得脱口道:“你便是桓奇伯父了?!”“不错,你终于还是找来了,进来吧!”屋内的人叹了口气道。
林渺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竟没来由地有些紧张,这是他很少出现的情绪,而这一切却只是因为那个仅见过一面的长者,但他仍不由自主地向那小屋之中步去。
“主人!”那三个怪人不由得有些微急地呼了一声,但是里面的人却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