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他家的情况对爸爸说了,尤其是当你说到满身鱼腥、满嘴烟臭、头发花白的苏阿姨时,你爸爸满脸都是遗憾的表情。他说:"当时,你苏阿姨是刚从医学院分配来的大学生,你妈妈是医院的党总支书记。"你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看看苏阿姨?""我现在的身份,不合适……何况她跟马刚已经离婚,而且她也划成了右派……不过……"爸爸说,"你去看她时,就代替我和你妈妈向她问好吧,我们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家……"
你跟在马叔的身后,一下一下地踢着他的脚底,恼怒地说:"我让你带我到红树林去看你爸爸,你听到了没有?!"
他停住脚,转回身,说:"不许你再踢我,如果你再敢踢我,我就把你……"
"你敢把我怎么样?"你一边说着,一边将穿着红色小皮鞋的脚飞起来。
他说:"如果你不是个女的,我就一拳把你打倒在地!"
"你打呀,你打!"你像个好斗的小公鸡似的挺着胸脯往他的面前蹿着,逼得他节节败退。
他说:"好啦好啦,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你笑道:"早这样说,我早就不踢你了。"
他说:"但是,去红树林的事不能让我妈妈知道。"
你说:"我帮你撒个谎,就说学校组织下乡劳动。"
"你必须去借一辆自行车,"他说,"我还不会骑自行车,正好借这个机会学会。"
"你这家伙,真够鬼的!"你说:"明天早晨7点,学校大门口见。"
他说:"不,不在学校门口,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你野唧唧地说:"屁,什么影响?谁敢胡说,我就豁了谁的嘴!当然,要讲豁人的嘴,你是专家——"想起他豁金大川嘴的情景,你不由地笑起来。
他咧咧嘴,不好意思地嘿嘿几声,说:"我们在县城东门外那棵大榕树下见面!""不见不散!"你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你要敢骗我,我就把你们家的奶羊杀了!"
你们俩沿着海边的沙石路骑车前进。
你昂首挺胸,迎着阳光前进。你放声歌唱。这段时间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放声歌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劈荆斩棘奔向前方。"他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吭。你骑的是一辆女车,他的双腿几乎垂到了地面。你不高兴地问:"我唱歌,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唱?!"他说:"我唱不出来。""你为什么唱不出来?""我嗓子不好。""嗓子不好也要唱!"你用胳膊肘子捣着他,"唱嘛,我非要你唱!"他吭吭地咳嗽着,好像一匹老刺猬。你感到他嘴里的热气喷到了你的背上。他看不到你的脸,他也许认为你真的生了气,其实你的脸上满是坏坏的笑容。"你唱不唱?你如果不唱我就把你扔下来。"你故意让自行车晃动起来。后边没了动静,你回头发现他在你车后十几米的地方站着。"坏蛋!"你跳下车,大声吼叫着,"为什么下了车?你下车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不理你,转身朝着城市的方向走了。"嗨!"你恼怒地喊叫着,"你到哪里去?你这混蛋,你想回去吗?"他不理你,连头也不回,继续朝着来路走。你蹁腿上车,追上他,将车子横在他的面前。你用自行车来来回回地挡着他的去路。"好了,我怕你了,我不让你唱歌了行了吧?我不让你唱了,保证不让你唱了!"你气急败坏地劝着他。他不动了,怔怔地看着你的眼睛。"你说吧,马叔,马大爷,你还要我怎么着呢?"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把自行车给我!""可是你不会骑车呀!好好好,我给你,我给你还不行嘛?我今天算败在你的手里了,这是我第一次向男生屈服!"你把自行车让给他。他推着自行车,蹁腿就跨了上去,然后他就笨拙地蹬起来。自行车摇摇摆摆地前进了。他仿佛浑身都在使劲。你这才想起他要学骑自行车的事。你说:"眼睛往前看,不要看车轮子!你个大笨蛋,往前看,车轮子丢不了!"你在车子后边跟着跑,他的身体在车上扭动着,车子往旁边歪,他的腿就撑在了地上。很快他的动作就协调起来。你在他的身后气喘嘘嘘地追赶着,终于跟不上了。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说:"你死去吧!"他骑着车拐到那片大桉树林子后边去了,桉树挡住了他的身影。你骂道:"马叔你个海匪!"只有海鸥在远处尖利地叫。
你坐在路边,心里有一点恼怒,但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恼怒。你感到与马叔的关系就像跟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关系一样,说亲也不亲,说疏也难疏。但这绝对不是同学的关系,也不像恋人的关系。那时你正在看苏联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奇怪的是你总把自己想象成为贵族小姐冬妮娅。冬妮娅和保尔在池塘边开始的初恋让你神魂颠倒……
这时,马叔骑着自行车从前面回来了。他的黑脸上泛着红光,洋溢着掌握了一门技巧后的喜气。他兴奋地大喊着:"林岚,你看,我会了!我还以为自行车有多么难学呢,没想到这样容易!"他的喜气引起了你的不满,你迅速地把他跟保尔·柯察金做了一个比较,在他的心目中,我还不如他家那头奶羊……你把眼前的事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混在一起,这样的混合产生了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似真似幻,如梦如醒,有广阔的想象空间,有狭窄的感情死角,你沉浸其中,如鱼如虾,一颗少女的心里,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泪水更多地从眼睛里溢出来,挂满了你的脸庞……
那天是你们的浪漫之旅。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兴奋的马叔看到了你的满脸泪水,顿时吓得手足无措。他放下自行车,双手搓着大腿,很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一副傻瓜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把你的车子弄坏……我的腿长,不等车子歪倒我的腿就支在了地上……"你精心构筑的美好意境让他几句话就给彻底摧毁了。你从天上落在了地上,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你这个大傻瓜!你这个大笨蛋!""我真的没把你的自行车弄坏……不信你就检查一下……"你抓起路边的一块石子朝着他砸过去,石子打在他的膝盖上又反弹出去,他不由自主地弯腰伸手摸了一下膝盖。然后你就特别地盼望着他的膝盖上能够流出点鲜血,当然不能流得太多,然后你就用自己的白手绢缠住他的伤口,但是鲜血并没有从他的腿上流出来。这让你失望,让你沮丧,眼泪不流了,你拉长了的阴沉脸,比你流着眼泪的脸更加可怕。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真不错,他双手按在地上,身体往前一倾,便倒立在你的面前。
从他倒立行走,到他造型拱桥,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有五分钟,起初你对他的绝技表示惊讶,进而你为他的表演鼓掌,等他造了拱桥之后,你的心里已经满是对他的崇拜了,你感动地说:"起来,你这个傻瓜!"他扶起自行车,说:"我驮着你!""你?""我保证摔不了你!"他跨上车子,用力蹬了几下,获得了速度,你在后边跟着跑,手扶着车子的后座。"快点上来呀!"他喊。你耸身一跳,就坐上去了。你也是分开双腿坐在车上,你根本没犹豫,就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海风从你们身体的边缘漫过,路两边那些没被1958年的火炉烧掉的大桉树抖动着叶片为你们欢呼,你兴奋地用脑门碰撞他的脊梁。他突然放开了喉咙……你跟着他唱起来。还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唱忘了就是一阵大笑。笑完了接着再唱。那天是你们的浪漫之旅。自行车前轮压在了一块圆滑的石子上,车子便猛地歪倒了。
马叔的腿上蹭去了一块巴掌大的皮,血肉模糊,伤口上满是白色的沙子。你的手腕子上也破了皮,流了血,你的屁股还给跌得很痛。是你先站起来,把压在他腿上的车子掀开,把他扶起来。他痛得满脸皱纹,但他关心的是你和你的自行车。后来他说,其实他最怕的是把自行车摔坏,因为那时候,一辆自行车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家吃饭都有困难,根本没有赔偿一辆新自行车的能力。他脸上是汗,眼里是泪,腿上是血,嘴里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此刻你的心里却是柔情似水,小资产阶级的感情汹涌澎湃。你摸出那条白色的手绢——手绢上绣着几朵木棉花——缠住了他的伤口。你的手绢太小,缠时费了点劲。你跪在他的面前,一边缠着,一边仰起脸问:"痛吗?"他说:"不痛,一点也不痛。"
马叔的眼泪是被你感动下来的,他的那条穷小子的腿亲切地感觉到了你的柔软手指,他巴望着这个缠伤的过程无限期地延长。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也可以说是转折点,也可以说是催化剂,等你们裹好了伤重新上路时,你们俩已经有点心心相印的意思了。你们穿越了30里的桉树林,到达了红树林。马叔的爸爸自从打掉了地委书记的门牙,连降三级,接着遭遇了离婚,接着又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误,最终落在了红树林旁边的烈士陵园,当了一名管理员。你们出现在烈士陵园的大门口时,一匹黄色的大狗像一道闪电,从门房里蹿出来,吓得你紧紧地抱住了马叔的腰……
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你从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看到一线晨曦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鸭子侧身睡在你身边,一只手按在你的乳房上……
你心中猛然一惊,暗暗地说一声:荒唐!
你推开他那只紧紧抓住你乳房的手,翻身下床,冲进卫生间。
你的手机在外边响起来。
你从电视机后找到手包,从手包里找到手机,你拉开手机的滑壳,听到了金大川的油腔滑调:"亲爱的,在什么地方?"
你想了想,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许是阴曹地府吧?"
金大川笑道:"真是好地方,但也别在那里留连太久,今天上午,上海的律师到,另外,年龄问题,我基本搞掂了!"
你沉默着,不知是否该感谢他。你感到空前的灰心丧气,便把手机关了。
你穿好衣服,提起手包,连看也不看床上的鸭子一眼,转身就想走,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当你走到门口时,鸭子,赤身裸体的鸭子,已经抱着膀子倚着门,右腿搭在左腿上,摇晃着脑袋,冷冷地笑着,等待着您了!麻烦事来了,林岚!
"闪开",你冷冷地说。
"亲爱的大姐",鸭子说,"这样就走了?"
"你还想怎么样?"
"您是真不懂规矩呢,还是故意给我装糊涂?"
"你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
鸭子摇摇头,说;"我侍侯了您一夜,您总得给我碗汤钱吧?"
"从来都是女人向男人收钱",你愤怒地说,"没听说男人向女人要钱!"
"这就叫作男女平等",鸭子笑着说。
你不想跟这种人纠缠,便打开手包,将包里的几百元钱全部扔在了床上。你说:"算我倒霉!"
鸭子不高兴地说:"大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不是您自愿地跟我上楼吗?难道是我对您使用了暴力吗?难道不是您幸福得死去活来吗?"
鸭子指着自己肩膀上那些青紫的牙印,说:"您自己看看这些牙印,就知道您是多么疯狂!"
你被这个能言善辩的小鸭子说得理屈词穷,举起一只手对他说;"好好,我承认你说得对,钱我也给你了,你可放我走了吧!"
鸭子斜眼看看那几张人民币,说:"大姐,您把我看成叫花子吗?"
你吃惊地说:"你不要得寸进尺嘛!我豁出个身子,让你白玩了一夜,还付给你三百元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鸭子道:"您以为我在跟您漫天要价吗?您可以去打听一下,红荔大酒店的鸭子是什么价钱?"
鸭子道:"看在您第一次的份上,给您打个八折吧,一万二千块人民币,给美元一千块也就行了。"
你吃惊地瞪大眼睛,愤愤地说:"你想敲我的竹杠是不是?你想讹诈我对不对?我实话告诉你,不要走了眼睛!"
"您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您要想走黑道咱就陪着您走黑道,您要想走白道咱陪着您走白道,但是,今天您不把钱拿够您就呆在这里吧。"鸭子说完,扬起下巴,翻起白眼望着天花板,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势。
你心中充满了愤怒,一句接一句的骂人话涌到嘴边,但是你只能把这些话压下去。
你拿起手机,想给金大川打个电话,但你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你不愿让他知道得太多,那人其实是一条可怕的狼。
你胸中如有车轮转,转来转去主意难拿。鸭子也在观察着你的脸。他宽宏大量地说:"您可以把手机押在这里回去拿钱。"
你拿起手机,熟练地按着键,通了。我的爷,你竟然与马叔通话,你说:"是我,林岚。请你立即到红荔大酒店,1418房间,限你20分钟赶到,我等你!"
打完了电话你就安静地坐在床上。你的脸上神色让丈二和尚都摸不着头脑。鸭子嘟哝着:"你找来了什么人?"
你笑嘻嘻地说:"我丈夫!"
鸭子撇着嘴说:"无论你把谁叫来,欠账也要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