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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纸灯笼

  开镰了,收割了,新稻登场了。
  大麦地的空气中,飘散着稻子被收割后的清香。那种香味,是所有草木都不具备的。
  青铜的爸爸赶着拖着石磙的牛,碾着稻子。他不时地哼一声号子。那号子声就在秋天的田野上回荡,让人感到世界一片明亮。稻粒不像麦粒那样容易从禾秆上碾下。碾一场稻子,常常需要七八个小时。所有的稻子,又几乎是一起成熟的,秋天又爱下雨,因此,全村的劳力,都必须发动起来,不停地收割,不停地装运,不停地碾场。
  爸爸白天黑夜地赶着牛。
  牛老了,加上整整一个夏季没有吃到一点儿粮食,只能吃一些青草,拖着那个青石磙时,显得很吃力。
  爸爸看着它慢吞吞的步伐,看着它尖尖的、塌塌的屁股,很心疼它。可是爸爸没有办法,还得大声呵斥它,甚至还要偶尔举起鞭子来,在它的身体上抽打一下,催它脚步快一点儿。
  爸爸在心里担忧着:“这畜生怕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爸爸也疲乏至极,一边打盹,一边跟着滚动的石磙。他打号子,一半是催牛,一半是让自己醒着。
  深夜,爸爸的号子声,在清凉、潮湿的空气中传播着,显得有点儿凄凉。
  碾上几圈,就要将地上的稻子翻个身再碾。通知大家来翻场的,是锣声。
  锣一响,大家就拿了翻场的叉子往场上跑。
  夜里,疲倦沉重的人们一时醒不来,那锣声就会长久地响着,直到人们一个个哈欠连天地走来。
  第一场稻子碾下来,就很快按人口分到了各户。
  当天晚上,人们就吃上了新米。
  那新米有一层淡绿色*的皮,亮亮的,像涂了油,煮出来的,无论是粥还是干饭,都香喷喷的。
  大麦地的人,在月亮下,一个个端着大碗,吃着新米煮的粥或是干饭,想着已经过去的日子,竟一时舍不得吃。他们用鼻子嗅着这醉人的香味。有几个老人,将眼泪掉在了碗里。
  所有的人都端着碗走出家门,在村巷里走动着。
  他们在互相感叹着新米的香味。
  面黄肌瘦的大麦地人,吃了几天新米,脸上又有了红润,身上又有了力气。
  这一天晚上,奶奶对全家人说:“我该走了。”
  奶奶指的,是她去东海边她的妹妹那儿。奶奶有这个想法,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奶奶说,她活不了太久了,趁还能走动,她要去会一会她的妹妹。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了。
  爸爸妈妈倒也同意。
  但他们没有想到奶奶去东海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过去的这段日子里,青铜家借了人家不少粮食,等将这些粮食还了,青铜家的粮食又很紧张了。奶奶想,她去她妹妹家住上一段时间,就会省出一个人的口粮来。妹妹家那边也比较富裕。还有,妹妹家那边,是一个大棉区,每到采摘棉花的季节,就会雇用很多人采摘棉花。工钱是钱,或是棉花。奶奶过去就去海边采摘过好几回。她想弄些棉花回来,给青铜和葵花做棉袄棉裤,马上就要过冬了。这两个小的,日子虽说过得这么清贫,但却一个劲地蹿个儿,原先的棉袄棉裤,即使没有破破烂烂,也太短了,胳膊和腿,去年冬天就有一大截露在了外面,让人心疼得很。
  然而,奶奶只说去会会她的妹妹。
  这天,大麦地有只船要去东海边装胡萝卜,奶奶正好可以搭个顺船。青铜和葵花,都到河边送行。
  葵花哭起来了。
  奶奶说:“这孩子,哭什么呀?奶奶也不是不回来了。好好在家,奶奶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银发飘飘。船载着奶奶走了。
  奶奶走后,青铜一家人,心里总是空空落落的。
  才过了几天,葵花就问:“妈,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说:“你奶奶才出去几天呀,就想奶奶了?还早着呢。”
  可是,妈妈自己呢,干着活,干着干着,就会走神。她在心里一个劲地惦记着老人。
  过了半个月,奶奶没有回来,也没有一点儿音讯。
  妈妈开始抱怨爸爸:“你不该让她走的。”
  爸爸说:“她一定要去,你拦得住吗?”
  妈妈说:“就是该拦住她。她那么大年纪了,不能出远门了。”
  爸爸很心烦:“再等些日子吧,再不回来,我就去接她回来。”
  又过了半个月,爸爸托人捎信到海边,让奶奶早日回家。那边捎话过来,说奶奶在那边挺好的,再过个把月,就回来了。
  但不出半个月,海边却用船将奶奶送回来了。船是夜里到的。陪奶奶回来的,是奶奶的侄儿、爸爸的表兄。他是背着奶奶敲响青铜家门的。
  全家人都起来了。
  爸爸打开门,见到这番情景,忙问表兄:“这是怎么啦?”
  表兄说:“进屋再说。”
  赶紧进屋。
  全家人都觉得,奶奶变得又瘦又小。但奶奶却微笑着,竭力显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爸爸从表兄的背上将奶奶抱起,放到妈妈铺好的床上。爸爸抱起奶奶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奶奶轻得像一张纸!
  一家人开始忙碌起来。
  奶奶说:“天不早了,一个个赶紧睡吧,我没事的。”
  爸爸的表兄说:“她老人家,在那边已经病倒十多天了。我们本想早点儿告诉你们的,但她老人家不肯,说怕你们知道了着急。我们想:那就等她好些吧,好些,再通知你们。没想到,她的病非但不见好转,倒一天一天地加重了。我母亲一见这情形说,这样可不行,得赶快把她送回家。”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奶奶,声音有点儿颤抖:“她是累倒的。”
  爸爸的表兄,就将这些日子,奶奶在海边的情况,一一地告诉了青铜一家人:
  “她到了我家后,也就歇了两天,就去棉花田摘棉花了。别人无论怎么劝她别去摘,她就是不听。一大早,就下地。地里摘棉花的,十有八九都是姑娘、年轻媳妇,就她一个老人。那棉花田,一眼望不到边。走一个来回,差不多就得一天。我们全家人都担心她吃不消,让她在家呆着,她却总说自己吃得消。我妈说,你要是还去摘棉花,你就回家!她说,她挣够了棉花就回家。直到有一天中午,她晕倒在了棉花地中间。幸亏被人看到了,把她送了回来。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能起床。天底下,没有见过这样的老人。躺倒了,还惦记着去地里摘棉花,说要给青铜、葵花做棉袄棉裤。我母亲说,青铜、葵花做棉袄棉裤的棉花,从我们家拿就是了,就别再惦记着了。她说,我们家的都是陈棉花,她要挣两大包新棉花。她摘了那么多棉花,要是以棉花算工钱,差不多也够给青铜、葵花做棉袄棉裤了。可她偏说不够。她说冬天冷,她要给青铜、葵花做厚棉袄厚棉裤……我们那地方的人都认识她,都说,没有见到过这样好的老人……”
  青铜和葵花一直守候在奶奶的床边。
  奶奶的脸似乎缩小了一圈,头发白得像寒冷的雪。
  她伸出颤颤抖抖的手,抚摸着青铜和葵花。
  青铜和葵花觉得奶奶的手凉丝丝的。
  与奶奶一起回来的,只有两大包棉花。第二天,在阳光下打开这两包棉花时,那棉花之白,看到的人都怔住了!都说,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棉花。
  妈妈用手抓了一大把棉花,手一紧,它们变成了一小团,手一松,它们就又像被气吹了似的,一下子又蓬松开来。她看了一眼在床上无声无息地躺着的奶奶,转过身去,眼泪就下来了……
  奶奶怎么也起不了床了。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鸟声和鸡鸭的叫唤声。
  一夜狂风乱吼,冬天到了大麦地。
  青铜家一直在筹钱,准备把奶奶送到城里治病。
  奶奶说:“我没有生病,我只是老了,到时候了,就像一头牛。”
  青铜家的那头牛,被奶奶说中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飘落在大麦地时,青铜家的牛像奶奶一样倒下了。就这么倒下了,看上去没有任何原因。倒下去时,声音很大,因为,它毕竟是头牛。青铜家的人都听到了这如墙一般倒下去的声音。他们都跑到牛栏边。
  牛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青铜的家人。
  它没有长鸣,甚至都没有发出轻微的哼唧。它竭力抬起似乎特别沉重的脑袋,用玻璃球一般的大眼,看着它的主人们。
  爸爸让妈妈赶快去磨豆子,好给它喝些豆浆。然而,一盆豆浆端到它嘴边时,它却动也没动。它不想再喝豆浆了。它好像觉得没有必要了。
  奶奶听说后,叹息了一声:“它是老了,可现在就倒下来,也稍微早了一些时候。”
  奶奶又说:“你们先不要管我了,我没事的。过了这个冬天,开了春,就好了。你们先去伺候牛吧!这畜生,跟了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
  青铜一家人,想起许多关于这头牛的往事来,历历在目。这是一头好牛,一头通人性*的好牛。这么多年里,它从不偷懒,也从不犯牛脾气。它甚至比人还温顺、厚道。它默默地干活,默默地跟随着主人们。有时高兴,它会对天长鸣一声。它在一年的大部分时光里,只是吃草,春、夏、秋三季吃青草,冬天吃干草。只是在农忙活重时,才吃些豆子、麦子呀什么的。只是在生病时,才能喝一盆豆浆或吃几只鸡蛋。它很满足,一边吃草,一边甩动尾巴。它喜欢青铜与葵花骑到它的背上,由着它东走西走。他们的小屁股蛋儿让它感到很舒服。它与主人朝夕相处,情意绵绵。其中一个人,要是它几天没有见着,再见着时,它就会伸出长长的温暖的舌头,舔一舔他的手背。他们任由它舔去,从来也不在意它的湿漉漉的唾液。
  青铜家的人,却常常忘记它是一个畜生,心里有什么话,会情不自禁地对它说。他们总是对它说话,从来也不想一想它是否能够听得懂他们的话。
  人说话时,它一边咀嚼着,一边竖着两只大耳朵。
  大麦地的人,一般都不敢欺侮它。在他们看来,欺侮了它,就等于欺侮了青铜家的人。
  它像奶奶一样,想挣扎着起来,但终于没有能够挣扎起来。于是,就再也不挣扎了,安静地瘫痪在地上。
  它也在听着风声、鸟声与鸡鸭的叫唤声。
  牛栏外,雪花在飞舞。
  青铜与葵花抱来了许多干稻草,堆在它周围。它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爸爸对它说:“我们家的人,对不住你。这些年,就光知道让你干活了。春天耕地,夏天驮水,秋天拉石磙,冬天里也常常不让你闲着。我还用鞭子打过你……”
  牛的目光里,是一派慈和。
  它对青铜一家人,毫无怨言。作为一条牛,它生活在青铜家,算是它幸运。它不久就要走了。它心里还能有什么?只有一番对青铜一家人的感激。它感激他们一家人不嫌弃它一身的癞疮,它感激他们夏天时在牛栏门口挂上一大块芦苇编的帘子,让它免遭蚊虫的叮咬,它感激他们在冬天里,将它牵到暖和和的太阳下晒太阳……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它享受到了一头牛难得享受到的一切。它活过了,很值得。它是这个世界上一头最幸福的牛。
  它要去了。它看到了青铜一家人,惟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奶奶。它想:等明年春天来了,大麦地满地野花时,她老人家一定会起来的。奶奶平时,都喊它是“畜生”,但口气里却是一番疼爱。它发现,奶奶有时在说到他的孙子孙女时,也会说:“这个小畜生。”
  夜里,临睡觉时,爸爸点起纸灯笼,又走进风雪里,来到牛栏看了它一眼。
  青铜和葵花,也都跟了出来。
  回到家,爸爸说:“这畜生,怕是活不过今夜呢。”
  第二天,青铜家人发现,它已经死了——死在一大堆金黄的干稻草上。
  奶奶被送到油麻地镇医院做了检查,没有查出什么毛病来。镇医院建议去县医院再做检查。县医院又做了一次检查,只说奶奶病得不轻,但却也说不清楚究竟得了什么病,让赶快去交钱,住院观察。
  爸爸去交费窗口问了一下住院费要交多少,里面的一个大姑娘敲敲算盘,说出一个数字来,爸爸听了,连声“噢噢”,然后便不声不响地在地上蹲下了。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是
  青铜家永远承担不起的数目。爸爸觉得自己的头上有座山,很大的一座山。很久,他才从地上站起来,走向诊室门口——走廊的尽头,妈妈在守候着躺在长椅上的奶奶。
  爸爸、妈妈只好带着奶奶回到大麦地。
  奶奶躺在床上说:“不用看了。”她叹息了一声,“没想到那畜生倒在了我前头。”
  爸爸和妈妈白天黑夜地犯着愁:到哪儿去筹这笔住院费?
  在奶奶面前,他们就会显出从容的样子。但奶奶心里清楚这个家的家底。她望着衰老得那么快的青铜的爸爸和妈妈,宽慰他们:“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等天暖和,就会好的。你们不要操心,该干什么干什么。”她叮嘱了一句,“那木盒里的几块钱,是留给葵花下学期交学费用的,你们别打这个钱的主意。”
  爸爸妈妈到处筹钱时,奶奶就躺在床上让青铜陪着,或是让葵花陪着,或是让兄妹俩一起陪着。奶奶觉得,这一病,倒跟孙子、孙女更亲了。她是那么地喜欢两个孩子待在她身边,生怕他们走远了。葵花上学后,她就会在心里惦记着:什么时候放学呢?临近放学的时间,她就会静静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每回,葵花总是跑着回来。有时,葵花因为放学迟了,不能在那一刻赶回家,奶奶就会对青铜说:“去路口看看,怎么还不回来呢?”青铜就去路口眺望着。
  这一天早晨,葵花家的人刚起来,嘎鱼来了。他一手抓着一只鸭,一只公鸭,一只母鸭。
  青铜家的人,都很纳闷。
  嘎鱼将两只捆了腿的鸭,放在了地上。两只鸭立即扑着翅膀,想跑掉。但扑起一片灰尘,终于明白自己无法跑掉之后,就老老实实地趴在了地上。
  嘎鱼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说:“我爸让、让我送、送两、两只鸭、鸭,给奶奶煨、煨汤、汤喝。我爸说、说了,奶奶喝、喝了鸭、鸭汤,就会好、好起来、来的……”
  青铜一家人立即陷入到感动中。
  “我、我走了……”
  奶奶叫了一声:“孩子!”
  嘎鱼站住了。
  奶奶说:“奶奶只留一只,还有一只你带回家。”
  嘎鱼说:“不!爸爸说、说了,两、两只……”说完,跑了。
  青铜家人看着嘎鱼远去的背影,很久没有说话。
  嘎鱼走后不久,青铜抱着那只还在下蛋的母鸭,去河边将它放了。
  这一天,是葵花考试的日子。嘎鱼走后,妈妈对葵花说:“你怎么还磨磨蹭蹭的不去学校?今天不是考试吗?”
  葵花想对妈妈说什么,但妈妈已经喂猪去了。
  这几天,葵花一直想对家里人说一句话:“下学期,我不想再念书了。”
  她已读了四年书了。
  大麦地有不少人家的孩子不读书,因为没有钱。她都读了四年了,而且她家是大麦地最穷的一户人家。葵花知道,在这个家里,惟一一个吃闲饭的就是她。不仅是吃闲饭,而且也是惟一一个需要家里花钱的。她是这个家的沉重的负担。每当她看到爸爸妈妈在为钱犯愁时,她心里都会很难过。她把书读那么好,一是因为聪明,二是因为她知道要把书读好。
  现在奶奶生病了,需要一大笔钱住医院。她怎么还好意思读书呢?她不想读了,但又不敢向爸爸妈妈说。他们听了,一定会很生气的。
  这几天,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好主意。这个主意让她很兴奋。这个主意是在她走在放学的路上突然产生的。这个念头吓了她一跳,她立即环顾四周,怕会被人看到这一念头似的。这个念头像一只不安分的小鸟,在心的笼子里飞来飞去,撞来撞去,还唧唧喳喳地叫唤。她用手捂住嘴巴,好像心马上就要跳出来似的。
  这只小鸟,只能让它在笼子里飞来飞去、撞来撞去,是不能让它飞出来让人看见的,更不能让家人看见。
  在进家门之前,她必须让这只小鸟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呆在笼子里。
  可是,它就是要往外挣,要往外飞,要上天。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是在凛冽的寒风里,却是滚烫的。
  她在寒风中溜达了一圈又一圈,等小鸟呆在笼子里不再折腾了,等自己的面颊冷了下来,才走进家门。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她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小鸟在笼子中的鸣唱。
  今天,再过一会儿,她就要实现这一个念头了:她要将各门功课全都考砸!
  小鸟倒安静了下来,仿佛天黑之前,找到了一片无人干扰的树林。
  冬天的赤裸裸的田野上,是一条条同样赤裸裸的田埂。
  孩子们因为家不在一个地方,这时,都分散在不同的田埂上。
  他们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他们装点了灰色*的田野,使田野有了活气。
  而不久之后,她将不再和他们走在一起了。
  这使她感到有点儿难过。
  她是一个爱读书的女孩。她甚至迷恋读书,迷恋学校。男孩、女孩,高个的、矮个的,干净的、不干净的,淘气的、不淘气的,心眼小的、心眼大的,聚集在一起,闹哄哄的。可是上课铃一响,就像一大趟儿鱼本在水面上戏耍的,突然受到惊动,四下散去,一会儿,就只有一个寂静的池塘在那里,倒映着天空的浮云。一下课,一个个像在牢笼里憋了几十年似的,拼命往外跑。不一会儿工夫,教室前的空地上,就尘土飞扬。
  她在尘土中奔跑着。
  几乎所有的女孩都喜欢她。
  她们在一起踢毽子,一起跳房子,一起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女孩们之间经常吵架,但很少有女孩与她吵架。她也不会吵架。不管做什么事,她们都愿意带着她。她们总是不停地叫着:“葵花,我们一起!”“葵花,我们一起!”
  女孩子之间,总有话说。那话说也说不完。路上说,课堂上说,随便那一个角落上说,甚至在厕所里说——常常在厕所里说。那些男孩,就在那边偷听。听也听不清楚。女孩们忽然觉察到她们的话被偷听了,就都不说了,但不一会儿,就又说上了。
  夏天,他们必须要到学校午睡。或躺在课桌上,或躺在凳上,葵花都觉得很有趣。这么多人睡在一块儿,不能发出一点儿响声,可谁都不想睡,于是,就互相悄悄地做动作、使眼神、压低声音说话。铃声终于响了,所有的人都“嘘”的一声,立即起来了——其实,谁也没有睡。
  冬天天冷,他们一个一个地挨墙站着,站成长长的一排,然后就用劲地挤,中间的那几个,就拼命地想呆在队伍里,但,总有被挤出来的。葵花就常常被挤出来。挤出来的,再跑到边上去挤别人。挤、被挤,轮流着,不一会儿,身上就暖和了起来。
  她已习惯了那么多孩子挤在一个狭小的教室里时所散发出的味道,那味道暖烘烘的,带着微酸的汗味,但那是孩子的汗味。
  她喜欢那些字,那些数字。她觉得它们都很神奇。她喜欢那么多人一起朗读课文,更喜欢被老师叫站起来,单独朗读课文。她从一片安静中知道了,她的朗读十分迷人。几乎没有人教过她如何朗读课文,但她的朗读却全校闻名。她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显得有点儿细弱。但她的声音却像是被清水洗过一般的纯净。她知道节奏,知道轻重,知道抑扬顿挫,就像羊群知道草地,飞鸟知道天空。
  她的朗读,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她的朗读,像夜晚的月光下的虫鸣,将孩子们带入一个类似于睡意的状态。他们会托着下巴听着,但听完了,并不能记起她究竟朗读什么。
  他们有时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朗读,直到老师说“我们再一起朗读一遍”,这才回过神来。
  然而,不久,这一切都将离她远去。
  她没有犹豫。
  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她将那些在她看来一点也没有难度的卷子,考得一塌糊涂。
  她将这一切做完之后,反而显得十分轻松。晚上,她陪着奶奶时,甚至将奶奶教给她的那些有趣的歌儿,唱了一首又一首。
  妈妈问爸爸:“这丫头捡到欢喜团子啦?”
  葵花唱着唱着,唱出了门外。
  那是一个雪后的夜晚。
  树上、屋上、田野上,晚饭前刚落了一场大雪。
  月亮很薄,但却很大。
  葵花一眼望去时,就觉得是在白天。她抬头一看,甚至看到了在树上栖息的几只乌鸦。
  远处是小学校。高高的旗杆,成了一条细细的灰色*的直线。
  从此以后,葵花只能遥望着它了。
  她哭了起来。但不是伤心。她终于可以不再增加家里的负担了。她还可以与哥哥一起帮家里干活。她要与全家人一起挣钱——挣钱给奶奶治病。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两天后,学校放寒假了。孩子们拿着成绩单,扛着自家带到学校的凳子回家了。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了葵花的成绩。他们一个个大惑不解。回家的路上,他们没有了往日的打闹与欢笑。
  葵花与几个平时最要好的女孩一路走回村子。
  分手时,那几个女孩站在那儿不动。
  葵花朝她们摇摇手:“有空到我们家来玩。”说完,就往家走去。一路上,她忍住自己的眼泪。
  那几个女孩久久地站在那儿。
  当天下午,学校的老师就来到了葵花家,将葵花的考试成绩告诉了葵花的爸爸、妈妈。
  爸爸说:“怪不得呢。我跟她要成绩单看,她支支吾吾的。”他很生气,想打她一顿,他还从未打过她,甚至没有碰过她一指头。
  妈妈一听,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那时,葵花跟青铜到水田边去砸冰捉鱼去了。
  水田里有鱼,被冰封住了,想呼吸新鲜空气,就用嘴去吹冰,想吹出一个小洞洞来。结果是非但没有吹穿冰,还将自己暴露了。人低头去冰上寻找,见到冰下一个白色*的气泡,一榔头狠砸下去,就将下面的鱼震昏了。然后再进一步将冰砸破,伸手到水中一捞,就能捞起一条鱼来了。
  葵花手中的篮子里,已经有好几条鱼了。
  她一直想将口袋里的成绩单拿出来给青铜看,但却没有勇气。等青铜又抓住一条大鱼时,她才将成绩单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青铜。
  青铜看着成绩单,榔头从手中掉了下来,差点儿砸在了脚面上。
  田野上有风,成绩单在他手中瑟瑟颤抖。
  不知是因为手被冻麻木了,还是因为心思走了,那成绩单被一阵风吹落了,飘在水田的冰上。
  对折的成绩单,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蓝色*的冰面上飞着。
  青铜终于意识到成绩单在他手中飘落了,就跑过去追它。他在冰上摔了一个跟头,才将它捉住。他愤怒地抖着成绩单,一路踉踉跄跄地走了回来。他将成绩单一个劲地在葵花面前抖着,发出刷刷刷的声音。
  葵花低着头,不敢看他。
  这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哑巴。他用手势直截了当地告诉葵花:“你是故意的!”
  葵花摇摇头。
  “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他朝空中举着两个拳头。
  葵花从未看到过青铜这样愤怒过,她害怕了。她担心哥哥的拳头会落下来,下意识地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青铜一脚将葵花放在田埂上的篮子踢翻了。那些鱼还活着,在田埂上的枯草里,在阳光下的冰面上蹦跳着。
  他又捡起榔头,然后像旋涡一般旋转着身体,将它抛得远远的。榔头从空中跌落在冰面上时,冰面受到强烈震撼,整个冰面发出咔嚓一声,随即冰面上出现了一道闪电状的白色*裂纹。
  他一手拿着成绩单,一手抓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家中拖去。
  但快到家门口时,他却将手松了。
  他说:“不能告诉爸爸妈妈。”
  他说:“爸爸妈妈知道了,会打死你!”
  他回头看了一眼,却拉着葵花朝与家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们在一片树林里停了下来。
  青铜:“你要念书!”
  “我不喜欢念书。”
  “你喜欢。”
  “我不喜欢。”
  “你是因为奶奶的病,才不想念书的。”
  葵花低着头哭起来。
  青铜将身子侧过去,望着林子外面的被积雪覆盖的田野,鼻子一阵发酸。
  两人一直磨蹭到天黑,才不得不回家。
  爸爸、妈妈好像在专门等着他们。
  爸爸问:“你的成绩单呢?”
  葵花望着青铜,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双脚。
  “问你哪,成绩单呢?!”爸爸提高了嗓门。
  “你爸问你话呢!长耳朵没有?”这一回,妈妈显然不站她一边了。
  葵花又看了一眼青铜。
  青铜将成绩单从口袋里掏出来,战战兢兢地送到爸爸手上。那样子,好像成绩单不是葵花的,而是他的。
  爸爸看也没有看,就将成绩单撕得粉碎,然后向葵花抛撒过去。
  纸屑沸沸扬扬地落下,不少落在了葵花的头发上。
  “跪下!”爸爸吼叫着。
  “跪下!”妈妈跟着爸爸,叫着。
  葵花跪下了。
  青铜想去将葵花扶起,被爸爸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只好站在一旁。
  从里屋传来了奶奶苍老的声音:“让她说!这是怎么啦?”
  这是奶奶第一次生葵花的气。
  葵花没有想到一家人对她读不读书,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她吓坏了。
  奶奶、爸爸和妈妈,永远记得当年老槐树下的一幕。他们自将她领回家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想好,他们要将她培养成*人,并且要让她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他们谁也没有向对方说起心中的念头,但谁都听到了对方的心声。这些年来,他们总想着一点:砸锅卖铁、端瓢要饭也得供葵花上学!
  他们觉得,葵花的亲生父亲,并未离去。他的灵魂就在大麦地的葵花田里、庄稼地里游荡着。
  葵花一家人,说不清道不白,他们一家人与葵花父女是什么样的缘分,就像葵花的亲生父亲在见到青铜之后总是难以忘怀一样。
  天底下,有些事情,永远也说不清楚。
  葵花真的吓坏了,跪在地上,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学校的老师已经明确地说了,葵花要么退学,要么留级。尽管他们也认为,这个成绩根本不是葵花的实际成绩。但因为这次考试不及格的还有其他几个孩子,而这几个孩子本来就是学校要将他们退回或留级的孩子,如果一旦答应葵花父母让葵花再重考一次的要求,那几个孩子的家长也就会提出同样的要求。
  葵花的爸爸、妈妈想不明白,葵花这一回怎么把成绩考成这样!
  学校的老师们也没有想到。但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是葵花故意为之。因为,这个做法太离奇了。
  众人能想到的原因就是葵花这段时间大概没有好好学习,或是考试时因为什么心思而注意力不集中,或是一不小心考失手了。
  当青铜说出这是因为奶奶生病、葵花不想再念书而故意考坏了成绩时,奶奶、爸爸和妈妈,一下子都怔住了。
  葵花低着头,低声哭着。
  妈妈过来,将葵花从地上拉起来:“你个死丫头,怎么这么傻呀?”她把葵花拉到怀里,两行热泪,滚落在葵花的发丛里。
  她在妈妈的怀里呜咽着:“要给奶奶看病,要给奶奶看病……”
  奶奶在床上呼唤着:“葵花,葵花……”
  妈妈扶着她,走进里屋……
  这一天,外面飘着小雪,奶奶在青铜和葵花的搀扶下,居然起床了。不仅起床了,而且还走出了门外。
  当奶奶在青铜和葵花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在通向小学校的路上时,大麦地有许多人站到道旁。
  细雪如无数细小的白色*蚊虫,在天空下飞翔着。
  奶奶已多日不见阳光,脸色*十分苍白。因为身体瘦小,棉裤棉袄都显得特别的肥大,空
  空荡荡的。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们三人才走到小学校。
  校长、老师一见,连忙都迎了出来。
  奶奶抓住校长的手,说:“让我孙女再考一次。”
  她告诉校长、老师,葵花是因为她生病、不想再读书而有意考坏的。
  所有在场的老师听罢,都感到十分震撼。
  “让我的孙女再考一次。”奶奶望着校长,要在雪地上跪下来。
  校长一见,一边连声叫着“奶奶”,一边连忙将她扶住:“我答应您,我答应您,让她重考一回,让她重考一回。”
  这是奶奶最后一次出现在大麦地。
  爸爸、妈妈一直背着奶奶,艰难地为奶奶住院筹款。
  奶奶越来越不行了。这几天,她几乎不能再吃东西了。倒也没有什么痛苦,只是一天比一天地瘦下去。渐渐地,她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整天昏睡着。她的呼吸,比一个婴儿的呼吸还要细弱。她躺在床上,很少动弹。
  青铜和葵花一看到奶奶这副模样,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
  爸爸、妈妈整天在外面奔波着,去亲戚家,去邻居家,去村里、乡里,借钱或是申请医疗补助。
  奶奶还是那句话:“我哪里有什么病,只是老了,你们就别跑了。”
  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青铜每天去镇上卖芦花鞋。
  葵花想:就我一个人没有一点儿用处。她很惭愧。她整天想着也要为奶奶住院挣点儿钱。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该为家里分担一点儿忧愁了。可是,又去哪儿挣钱呢?
  她突然想起在翠环家学习时,曾听几个大人在一旁说到一件事:
  年前,这一带有不少人去油麻地镇,然后合租一条船去江南捡银杏,能卖不少钱。往年,大麦地就有人去过。江南地方,喜长银杏,银杏树成片成片的。那地方上的人,自己也收获银杏,但因银杏太多,人手又太少,就有不少银杏未被采摘,被留在了树上,光从树上落在地上的,拾起来也就很可观了。大麦地一带,却很少有人家长银杏,但这一带人却又很喜欢吃银杏,拿银杏当补品。这里的孩子,还喜爱将银杏染成五颜六色*,装在口袋里,或装在盒子里,或是当个装饰,或是用它来打赌。这样,每年年末,就有一些人去江南捡银杏。那边的人不计较,反正放在树上,烂也烂掉了。有时,也会跟捡银杏的做个交易:树上的,树下的,尽管采,尽管拾,但捡上个一百斤得给主人家十斤二十斤的。双方都有利可图,谈起来很顺利。说是交易,还不如说是个情谊。去捡银杏的,有大人,也有十几岁的孩子,当然,孩子是被大人带着的。
  一连几天的时间里,葵花都在想着这件事。
  葵花不愧为青铜的妹妹。她像青铜一样,头脑里一旦有了个念头,拿鞭子赶,都赶不走,很执著,很痴迷,不管不顾,非要把事情做成了不可,哪怕做错了,也要做。
  这一天,她在青铜背着芦花鞋出发后不久,也去了油麻地镇。
  她直接去了河边。
  河边上停了许多船。
  她沿着河边,一只船一只船地问过去:“有去江南捡银杏的吗?”
  后来,有个人用手指着一条大船:“那边那只船上,已有不少人了,听他们说,好像就是去江南捡银杏的。”
  葵花就跑了过去。她看到,那条大船上,已经有不少人了。大部分都是妇女,也有一些孩子,有两三个女孩子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他们正在唧唧喳喳地说话。听得出来,他们正要去江南捡银杏。他们来自油麻地周围的许多村子。有人正在跟船主商量租金。租金由大伙平摊,这不用说,但究竟一共要付多少租金,好像谈得不顺利。船主嫌钱少,而大伙似乎又不愿多掏钱。船主也不说这交易做不成,说:“那就再等等吧,人多些,不就又可以多几个钱了吗?”
  船上,就慢慢安静下来了,一个个都往岸上看,希望再能走过几个人来。船大,再来十几个人,都不在话下。
  葵花要去对青铜说,她也要去捡银杏,但想到哥哥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葵花很想上船,与那些人一道走。但,她并没有准备今天就走。她身上甚至连一分钱都没有。她也没有准备捡银杏的口袋。她原打算,今天只是来看看。但现在,她心里却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今天就走!
  听船上的人议论,最早去江南捡银杏的,是在秋末初冬,今天这一批人大概是最后一批了。
  她又想到了奶奶——躺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的奶奶。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看样子,这条船今天一定会出发的,而且可能是说出发就出发。
  葵花还没有跟家里人说呢。她原先已经想好主意:出门前,给哥哥留一张纸条,也不说清楚,究竟去了哪儿,就只说出门去了,过几天就回来,让家里人不要着急。可现在这个纸条还没有写呢。她跑到岸上,在商店跟一个售货的阿姨要了一张包盐包红糖的纸,又借了一支笔,趴在柜台上,给哥哥写道:
  哥哥:
  我出门去了。我要去做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过些日子,我就回来。你让奶奶、爸爸和妈妈放心。不要惦记着我。我会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的。奶奶再坚持一些日子,就可以住到医院去了。我们要有钱了。你今天早点回家吧,不要等芦花鞋卖完了再回家。
  妹妹葵花
  葵花很兴奋、很得意地写完了纸条。她很可笑——那银杏才能卖几个钱呀?她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可以赚大钱的人了。她也根本搞不明白,奶奶住院的那笔钱的数目,究竟有多大。她拿了纸条又急忙跑到河边上。这时,她看到,又有六七个人,正在上船。她知道,过不一会儿,船就要开了。怎样才能将信交到哥哥手上呢?她是不能自己去交的。一时竟没有办法,心里很着急。
  走过来一个卖纸风车的男孩。
  葵花立即跑上前去,对那个男孩说:“你能帮我把这张纸条交到那个卖芦花鞋的人手上吗?他是我哥哥。他叫青铜。”
  卖纸风车的男孩子有点儿困惑地望着她。
  “行吗?”
  卖纸风车的男孩点了点头,从葵花手中接过了纸条。
  葵花再掉头一看,那条大船,已经有人将跳板撤到船上了。她大声叫着:“等一等!”
  葵花拼命地向大船跑去。
  船已缓缓离开岸边。
  葵花伸出手。
  船上的人各自都不熟悉,以为葵花是其中哪一个村子里的人被落在了岸上呢,船头上的两个人,就倾着身子,向葵花伸出了手。
  葵花的手终于与船上的手相握在了一起。船上的人猛劲一拉,就将她拉上了大船。
  船调整了方向之后,扯起大帆,便在大河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行进了……
  那个卖风车的男孩往前走时,有个小女孩要买纸风车,便停住了。做完他的生意,他接着往前走时,就有另外一个也是卖芦花鞋的男孩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那卖纸风车的男孩,心思只在他的纸风车的买卖上,就将这个卖芦花鞋的男孩当成了葵花所说的那个卖芦花鞋的男孩,便走上前来,将纸条交给了卖芦花鞋的男孩:“你妹妹让我交给你的。”
  卖芦花鞋的男孩子拿着纸条,有点儿纳闷。
  卖纸风车的男孩犹疑了一下,却在这时,又过来两个女孩问纸风车多少钱一个,卖纸风车的男孩又将心思全都放到了买卖上。两个女孩或是真要买但嫌贵,或是无心买,只是问问,看了看风车便走了。卖风车的男孩一定要将生意做成,便跟了上去,将纸条的事一下子丢在了九霄云外。
  这个卖芦花鞋的男孩,拿着纸条还在那儿发愣。他打开纸条看起来,越看越觉得莫名其妙,但越看也就觉得事情有趣,笑嘻嘻的,拿着纸条,到另一处地方去卖他的芦花鞋去了。
  青铜很晚才回到家。刚进家门,奶奶就在里屋问:“看见葵花了吗?”
  青铜跑进里屋,用手势告诉奶奶,他没有看见葵花。
  奶奶说:“那就赶紧去找吧。你爸爸妈妈都去找了。这孩子,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青铜一听,立即转身往外跑。
  爸爸、妈妈已经找了一大圈,正在往回走。
  “见到葵花了吗?”妈妈老远就问。
  青铜摇了摇手。
  妈妈就大声喊起来:“葵花!回来吃晚饭啦!”
  妈妈一遍一遍地呼喊,但就是听不到葵花的回应。
  天已经很黑了。
  爸爸、妈妈和青铜到处找着。黑暗里,不时地响起爸爸、妈妈的声音:“看见我们家葵花了吗?”
  都回答:“没有。”
  青铜回家点上纸灯笼,往葵花田走去。
  冬天的葵花田,只有一些东倒西歪的早已枯死了的葵花秆。
  青铜提着纸灯笼,绕葵花田走了一圈,见没有葵花,就又返回村里。
  爸爸和妈妈还在问过路的人:“看见我家葵花了吗?”
  “没有。”
  一家人都没有心思吃饭,一直在外面找着。
  奶奶独自一人躺在家中,心里十分焦急,但却又没有一丝力气动弹,只能是一番空空的焦急。
  许多人过来帮着寻找。他们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聚拢在一起。有各种各样的揣测:“会不会去外婆家?”有人说:“已有人往那边去了。”“会不会去了金老师家?”这是一个家在外地的女教师,平时最喜欢葵花。有人说:“没有准。要么,派个人去找找?”“我去。”一个叫大国的人说。爸爸说:“谢谢大国了。”大国说:“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说着就哧通哧通地上路了。“再想想,她可能会去哪儿?”又想到了几处,几个人分别也哧通哧通地上路了。
  大家都感到疲惫了,就都到青铜家坐着,等各路的消息。
  在此期间,青铜就一直未进家门。他提着纸灯笼,在田野上,在大河边,在小学校的校园里到处寻找着。他白天已在油麻地镇站了一整天,晚上又没有吃饭,两腿已软得直打颤。但他就这么不停地走着,眼睛里泪光闪闪。
  等各路消息都到齐之后,天快亮了。
  都说葵花没有去过。
  所有的人,都极其疲倦,只好回去睡觉。
  青铜一家人,怎能睡着,迷迷瞪瞪的,不时一惊,觉得周遭寒气逼人。
  又是一天开始了。
  慢慢地,有了一点线索。首先是翠环,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她说,葵花前天对她说过,她要出去挣钱,挣一大笔钱回来给奶奶治病。
  她这一说,让奶奶、爸爸、妈妈和青铜都流泪了。
  妈妈说:“这死丫头,就是痴!”全家人都相信这一点:葵花不知去哪儿挣钱了。妈妈一边哭一边说:“见鬼呢,她能挣几个钱呀!”
  还有一条线索,她失踪的那一天,有人在油麻地镇上看到过她。
  妈妈留在家里看护奶奶,青铜和爸爸便去了油麻地镇。
  打听了许多人,有人说,确实见到过这个小姑娘,但不知她后来究竟去了哪儿。
  天黑了下来。
  青铜与爸爸只好又回到大麦地。
  夜里,青铜突然醒来了。
  外面刮着风,枯枝在风中呜呜地响着,声音有点儿凄厉。
  青铜在想:要是这个时候,她往家走呢?她一个人走夜路,多害怕呀!
  青铜就悄悄起了床,拿了纸灯笼,悄悄地打开门出去了。他去厨房里找到火柴,将纸灯笼点上后,就往油麻地镇走去。他觉得,葵花既然是在油麻地失踪的,就一定还会回到油麻地。
  纸灯笼在寒夜的田野上游动着,像夜的魂灵。
  他走得并不快,有边走边等的意思。
  他一直走到后半夜,才走到油麻地镇。
  他提着纸灯笼,走过油麻地镇的那条长街时,天底下,就只有他的双脚踏过青石板路的足音。
  他走到了小镇的桥上,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他看到了一只只停泊在大河两岸的船。他觉得葵花是坐船走的。既然是坐船走的,那么,她还会坐船回来。如果那只船是白天回来,那没有什么要紧,她会自己走回家去,用不着害怕。可是,万一那只船是在夜间回来呢?她一个人,怎么走回大麦地呢?她可是个胆小的女孩。
  他给纸灯笼换了一枝蜡烛,继续在桥上眺望着。
  从这天开始,青铜天天夜里来到油麻地,提着灯笼守在桥上。
  有人夜里起来上厕所,看到了桥上的纸灯笼。几回都看到了,就觉得很奇怪,先是远远地看着,后来就走到桥上,见是一个男孩提着灯笼站在那里,便问:“你站在这儿等谁呀?”
  青铜不说话——青铜也不会说话。
  那人就更走近了一步,就认了出来:是卖芦花鞋的哑巴。
  传来传去的,油麻地镇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一个故事:哑巴青铜有个妹妹,叫葵花,说要挣钱给奶奶治病,从油麻地这里出发,不知去了何处;哑巴青铜就天天夜里提着个灯笼在桥上等她。
  这个故事,让全体油麻地人心里感到很温暖,很纯净。
  那个卖纸风车的男孩不是油麻地镇上的人,这一天又来卖纸风车,听到了这个故事,就忽然想起那天有个小女孩托他将一张纸条交给她正在卖芦花鞋的哥哥,便对人说:“我知道她去了哪儿。”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那张纸条呢?”有人问他。
  卖纸风车的男孩说:“我怕是给错人了。那个人,也卖芦花鞋。”
  人们就掉过头去街上寻找……
  卖纸风车的男孩突然手一指:“他来了,他来了。”
  那个卖芦花鞋的男孩走了过来。
  卖纸风车的男孩说:“我给你的那张纸条呢?这纸条不是给你的。”
  卖芦花鞋的男孩不知道是觉得那张纸条很重要,还是觉得纸条上的那番话很令人着迷,就没有将纸条扔掉。他从口袋里将纸条掏了出来。
  一个大人将纸条接过去看了看,就很快通知青铜家。
  青铜拿过纸条,见是葵花的字,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人们接着这条线索往前追,便一直追到了那条大船。事情也就清楚了:葵花随着许多人,去江南捡银杏了。
  青铜家的人,就减少了几分担忧,开始了牵肠挂肚的思念与等待。
  爸爸本来是要去江南寻找的,被人劝阻了:江南地大,去哪里寻找?
  白天,爸爸去油麻地镇,夜晚,青铜去油麻地镇,父子俩轮流守候在油麻地镇。
  那只纸灯笼,亮在路上,亮在水上,也亮在油麻地人的心上……
  那只大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葵花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家。
  全船的人都很喜欢她。当他们知道,她只是一个人,并没有任何一个大人带着时,都大吃一惊。他们很想让船靠岸,叫她回去。她死死抱住桅杆,眼泪哗哗地不肯。问到她为什么
  要去捡银杏,她说是挣钱给奶奶治病,大家既感动,又笑话她:“你挣的那点儿钱,也不够吃一剂中药呢!”她不相信,死活要去捡银杏。人们就问她:“你家里人都知道吗?”她说,她哥哥知道。见她哭成那样,有人说:“算了算了,带她去吧,带她去吧,反正她家里人已知道了。”她不哭了,松开了手。一路上,全船的人都愿意照顾她。因为,这小孩太招人怜爱了。她既没有带吃的,也没有带盖的。但大家都将吃的拿出来给她吃。晚上睡觉,婶婶们、姐姐们都愿意让她睡在她们的被窝里。怕她夜里钻出被子着凉,她们将她紧紧地夹在中间。船在水面上晃着,水声从舱底传上来,丁冬丁冬地响。她睡得暖和和的。夜里,那些婶婶们,总要醒来,查看一下她的胳膊、腿有没有露在外面。睡着了,她一侧身,把胳膊放在了一个婶子的脖子上,并钻到了婶子的怀里。那个婶子,就对另一个婶子轻声说:“这闺女,让人疼死了。”
  没有口袋,他们给她口袋。他们什么都愿意给她。她能给大家的,就是奶奶教给她的那些歌。晚上,船舱里躺的都是人。风起水晃,船如一只大摇篮。葵花的歌声,使一船人在寒冷的寂寞中,有了一份温暖,一份热闹。
  一船人,都庆幸出发的那一天没有硬着心肠将她赶走。
  到了江南,他们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非常紧张。他们出来得太迟了,剩在枝头和落在地面上还没有被捡走的银杏并不多了,他们必须不停地换地方。
  葵花跟着大人往前跑,如果她落在了后面,总会有个婶子或一个姐姐站在那儿等她。
  她一颗一颗地捡着银杏。每捡起一颗,心里就多了一份希望。
  大人们都有意照顾她,见哪儿银杏多,就叫她:“葵花,到这儿来捡。”
  才开始,她的动作很慢,但捡了两天,就变得眼疾手快了。
  婶子们说:“葵花,都被你捡去了,也留一些给婶子捡呀!”
  葵花无心机,听了婶子的话,脸一红,真的放慢了速度。
  婶子就笑:“你个痴丫头!快点儿捡吧,有的是,足够婶子捡的了。”
  在大船返回油麻地一带之后,每遇到一座集镇,大船都会停下来,各自将银杏拿到集市上卖去。婶子们总能与买主讨价还价,给她卖一个好价钱。她们会从她的装银杏的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银杏来:“你瞧瞧,多好的银杏!”她们比卖自己的银杏还要认真,还要斤斤计较。
  卖得了钱,一个婶子说:“你一个小孩家,会把钱弄丢了的。”
  葵花就立即把钱掏出来,放到那个婶子手上。
  婶子笑着:“你就这么放心婶子?”
  葵花点点头。
  大船日夜兼程。
  这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葵花,听到船舱外面有人说:“马上就要进入大河口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回到油麻地了。”
  葵花睡不着了,黑暗里睁着眼睛,想着奶奶、爸爸、妈妈和青铜。她已经离家多少天了?她记不得了,只觉得已经很多很多天了。
  她担心地想着:奶奶好些了吗?
  有一刻,她想到了奶奶的死。眼泪就从眼角上滚下来。“奶奶怎么会死呢?”她叫自己不要伤心。“很快就要见到奶奶了。”她要让奶奶看看她挣了多少钱!她是多么能干!
  她希望大船快一点儿走。
  不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等婶子们将她推醒,大船已在油麻地的码头上靠下了。
  天还未亮。
  她迷迷瞪瞪的,竟穿不好衣服,是几个婶子帮她将衣服穿好的。
  婶子们将她的钱,在她衣服里边的口袋里放好,还用一根别针将口袋口别上。
  她还留了一小口袋银杏,是带回家的。拿了这一小口袋银杏,她钻出了船舱。河上的冷风吹来,使她打了一个寒噤,头脑一下子清醒了。
  她朝前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桥上的纸灯笼。
  她疑是自己在梦里,不住地用手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一看,确实是纸灯笼。
  灯笼的光是橙色*的。
  她认识,这是她家的灯笼。
  她用手一指,对婶子们说:“我家的灯笼!”
  一个婶子过来,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没有发烧呀,怎么说胡话呢?”
  葵花说:“就是我家的灯笼!”她朝着灯笼,大喊一声:“哥!”
  清脆的声音,响彻在油麻地寂静的夜空下。
  灯笼犹疑地晃动了一下。
  “哥!”葵花更大声地叫了一声。
  河边大树上的鸟,扑啦啦飞了起来。
  这时,全船的人都看到了:灯笼在大桥上,一个劲地晃动着。
  随即,灯笼从桥上向码头飞速而来。
  青铜看到了葵花。
  葵花对婶子们说:“是我哥哥!是我哥哥!”
  全船人都知道葵花有个哑巴哥哥,有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哑巴哥哥。
  葵花深情地朝全船人摇了摇手,在一个大人的帮助下,带着她的一小袋银杏跳到了码头上。
  兄妹俩跑动着,在码头中间,面对面站住了。
  全船的人都看着。
  过了一会儿,青铜拉着葵花的手走了。
  走了几步,葵花回过头来,朝船上的人又摇了摇手。青铜也回过头来,朝船上的人摇了摇手。这之后,他们就手拉着手,一直走进黑暗里。
  看着灯笼在暗夜里晃动着,船上的婶婶、姐姐们无不为之落泪。
  兄妹俩回到大麦地时,天亮了。
  早起烧早饭的妈妈,偶然朝门前的路上看了一眼,看到路的尽头,隐隐约约有两个孩子。她起初没有想到这是青铜和葵花。“谁家两个孩子,起那么早?”便往厨房走,但走了几步,又回头来往路上看。看了一会儿,妈妈的心像风中的树叶抖了起来。她颤抖着叫着:“孩子他爸!”
  爸爸问:“什么事?”
  “你快起来!快起来啊!”
  爸爸立即起床走出门外。
  “你朝路上看看!你朝路上看看!”
  太阳正在两个孩子的背后升起来。
  妈妈朝前跑去。
  葵花一见是妈妈,松开了哥哥的手,直朝妈妈跑去。
  妈妈看到了一个又瘦又黑、浑身脏兮兮的,但却很精神的小女孩。
  “妈妈!”葵花张开了双臂。
  妈妈蹲下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妈妈的眼泪一会儿打湿了葵花棉袄的后背。
  葵花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脯:“妈,我挣了很多钱!”
  妈妈说:“知道,知道了!”
  “奶奶好吗?”
  妈妈说:“奶奶在等你呢,奶奶在一天天地等你。”
  妈妈拉着葵花的手,进了家门。
  一进家门,葵花就往里屋跑。她叫了一声“奶奶”,几步就跑到了奶奶的病榻下。她又叫了一声奶奶,便在奶奶的病榻前跪了下来。
  奶奶已滴水不进了。但老人却坚持着。她在等待葵花的归来。她微微睁开眼睛,用尽力气,给了葵花一个慈祥的微笑。
  葵花解开衣服,取下别针,从口袋里抓出两大把面值很小的钱来,对奶奶说:“我挣了很多钱很多钱!”
  奶奶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葵花的脸,但终于没有力气做到这一点。
  仅仅过了一天,奶奶就走了。
  奶奶临走之前,示意妈妈将她胳膊上的手镯抹下。这是她还能说话时与妈妈说好了的。这是她要送给葵花的:“等她出嫁时,给她。”奶奶再三叮嘱。妈妈答应了。
  黄昏时,奶奶下葬了。是一块好墓地。
  天黑之后,送葬的大人们一一散去。
  但,青铜和葵花却留下了。无论大人们怎么劝说,两个孩子就是不听。他们坐在奶奶坟前的干草上,互相依偎着。
  青铜手里提着纸灯笼。纸灯笼的亮光,既照着奶奶坟上的新土,也照着他们脸上被风吹干了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