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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老乡的“义举”

  这几天赵一维躲在粮食招待所里面吃方便面的时候,张劲松和林轩文一直在湘妹子餐馆吃饭。当然,吃得比较简单,简单到一人一份快餐。
  湘妹子是一个非常小的餐馆,不正规,用的是临时性建筑,具体地说,就是在一个建设工地围墙上开了一个口子,把本来作为工棚的临时性建筑简单地改造了一下,就成了一个小饭店。这个建筑工地不知道什么原因停工了,而且从外表上看好像永远没有开工的样子,里面杂草丛生,开挖的那个大坑里面已经积了不少水,俨然成了一个鱼塘,时不时地还能看见一两个小朋友拧了鱼竿在周围晃荡。工程停工对发展商和施工单位无疑是坏事情,但是对于这个湘妹子餐馆说不定还是好事情,因为这样,它就可以继续开下去。
  张劲松和林轩文选择湘妹子餐馆吃饭,首先是因为它离粮食招待所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湘妹子”的名称对他们有一定的吸引力,一看就是老乡开的。在家乡的时候,张劲松和林轩文都没有意识到湖南人是自己的老乡,但是,来深圳后,这种意识产生了,特别是这个小饭店的老板娘知道照顾自己的老乡,每次张劲松和林轩文来吃饭,老板娘多少都要给一点照顾,比如悄悄地免费端上一碟泡辣椒,或盛一碗汤给他们,虽然一小碟辣椒或一碗汤值不了几个钱,但让张劲松和林轩文亲切不少。时间一长,大家竟然相处得像朋友。
  这一天张劲松和林轩文回来得比较早,店里面还没有什么生意,于是,二位在吃饭的时候,老板娘主动凑上来聊天。问他们原来在老家是做什么的,现在住在哪里,来深圳有什么打算等等。张劲松和林轩文当然是如实相告。
  “可惜了。”老板娘说。
  “可惜了?”张劲松问。他不知道老板娘为什么要说可惜了,谁可惜了。
  “可惜了,”老板娘说,“你们俩好歹还是国营大厂的工人,高中毕业,如果去打工,跟那些没有文化的乡里人一样,不是可惜了?”
  老板娘这样一说,张劲松和林轩文还真觉得自己可惜了,不仅可惜了,而且吃亏了,仿佛自己是一件好东西却差点被贱卖了一样。
  “有什么办法呢?”张劲松说,“高不成,低不就。要是应聘管理岗位,至少要求大专毕业,如果是普通打工岗位,还真有点不甘心,所以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
  “你们没有想着自己做老板?”老板娘问。
  老板娘这样一问,算是问到张劲松和林轩文的心里。两个人眼睛一亮,相互看了一眼,又一起看着老板娘,仿佛老板娘脸上就写着答案。
  老板娘虽然给自己的小饭店起了一个叫“湘妹子”的好名称,但是她自己显然已经过了“妹子”的年龄,怎么看也是三十开外的人了,好在三十开外正当年,比二十几岁的女人更具有生育能力,按照佛洛伊德的理论,既然更有生育能力,那么就是更能引起异性与之交配的欲望,也就是更性感。这时候,老板娘见张劲松和林轩文眼睛发亮,她的脸上也跟着活泛起来。
  老板娘说:“你们在国营大厂干了这么多年,多少也会有点积蓄吧?不如我帮你们跟工程队说说,在我旁边再给你们隔出一间,也开一个小饭馆,保证比打工好。”
  张劲松和林轩文自然像见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两个人互相看看,眼睛里是禁不住的喜悦。
  “再开一个饭店不影响你这里生意?”林轩文问。
  “不会,”老板娘说,“饭店这生意很怪的,单独一家生意还不如几家连在一起好。”
  张劲松和林轩文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以前不做这一行,没有注意,现在经老板娘一提醒,还真是这么回事,买东西的人都喜欢往店多的地方跑,吃饭的人也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
  “行么?”张劲松问。
  “不是老乡吗?”老板娘说,“行不行我帮你问问看。”
  老板娘还告诉他们,这个工程是湖南三建承建的,都是老乡,好说话。
  “要花多少钱?”林轩文问。
  “花不了多少钱,”老板娘说,“关键是要打点一下工程队的人,另外就是把现成的工棚隔一下,对外开一个口子,再买点家什,简陋一点,合在一起差不多一万多块吧。”
  林轩文看看张劲松,张劲松脸上露出难堪,说:“我们……我们没有带那么多钱。”
  “差多少?”老板娘说,“要是差得不多,我就先帮你们垫上。”
  “那怎么好意思。”张劲松说。
  “嗨,”老板娘说,“不是老乡嘛,再说反正你的店开在这里,我还怕你跑了?”
  林轩文已经激动得脸通红,张劲松则想,有这样的好事情?难道老板娘看上我们了?看上我不行,我有老婆,那么是看上林轩文?可她比林轩文大那么多啊。
  “我们有一万。”林轩文实话实说。
  “差不多了,”老板娘说,“剩下的我帮你们垫上。”
  “这个……这个……”林轩文感动得结巴了。
  “那就太谢谢了!”张劲松说。
  “先不要谢,”老板娘说,“还不一定行,我先帮你们问一下。”
  虽然这个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张劲松和林轩文已经提前进入兴奋状态,想着如果真的能在深圳开一个饭店,哪怕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饭店,也不管赚钱多还是赚钱少,起码听起来爽多了。他妈的,不是开除吗?不是留厂察看吗?老子们不鸟你,到深圳来了,到深圳当老板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张劲松和林轩文干脆不去找工作了,而是光顾于各种各样跟湘妹子餐馆差不多大的小饭店,光顾的目的不是吃饭,而是考察。一想到当初只有干部才能用的“考察”这个词,俩人就多少有点激动,感觉自己也是个人物了。
  他们只考察小饭馆,不敢考察大饭馆,因为大饭馆离他们太遥远。考察的结果证明老板娘的建议非常可行。在深圳开饭店,特别是在湘妹子餐馆附近开湘妹子这样的小饭店,生意非常好,单就是买快餐,一份快餐五块至八块,一天下来营业额也有千把快,一个月三万块,对半的毛利,做得好,当月就能收回投资。但是,正因为如此,餐馆的转让费也相当的惊人。如果不是自己开口子隔工棚,而是要转让现成的餐馆,哪怕是像湘妹子这样的一个不像样子的小饭馆,转让费都在三四万。两个人盘算了一下,如果老板娘真的能说服施工单位让他们俩在湘妹子旁边再建一个“湘牙子”餐馆,让他们一万块钱就能开一个小饭馆,那么这位老乡真是帮了他们的大忙了,或者说,对他们来说也真是奇迹了。
  但是,奇迹并没有发生,过了两天,老板娘非常抱歉地告诉他们:不行,要价太高。
  两人不明白“要价”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给三建这些人的好处。”老板娘说。
  老板娘这样一说,他们马上就明白了。明白要价就是打点费用。
  “多少?”张劲松问。
  老板娘没有说话,而是伸出两跟手指,就像电视上阿拉法特表示“胜利”的那个手势,但是,老板娘做这样的手势并不是表示“胜利”,而是表示“两万”。
  “两万?!”林轩文问。
  老板娘点点头。
  林轩文看看张劲松,张劲松脸上没有表情,似乎这个结果是他预料之中的,两万加上原来说的一万多,正好三四万,与市面行情基本吻合。
  老板娘一个劲地表示抱歉,说是她没有办好事情,白白耽误张劲松和林轩文的时间了。
  “怎么能这么讲呢,”张劲松说,“我们谢谢你还来不及呢。说实话,这两天我们也没有闲着,摸了一下行情,是这个价,就是给人家两万块钱,也还是算便宜的,像这样的市口,怎么样也要三四万块。所以,不怪你,怪我们,怪我们没有钱。”
  老板娘听了这话当然高兴,顿时觉得张劲松是个知好歹的人,于是,激情之下,说:“要不然这样,我把这个店先给你们做,然后我再找他们,我重开一个口子,我看他们敢向我要两万!”
  老板娘这个义举也深深地感动了林轩文,林轩文一个劲地说:“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转让费多少?”张劲松问。张劲松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张劲松这样一问,林轩文也清醒不少,回到现实当中。
  “不瞒两个大兄弟,”老板娘说,“如果是别人,至少四万,但既然是你们,是老乡,又这么熟悉了,将来还要做邻居,两个大兄弟又是这么实在人,如果你们想要,三万。”
  张劲松知道这确实是优惠价。
  “但我们手上只有一万呀。”张劲松说。
  “是少了点,”老板娘说,“帮人帮到底,店你们先接过去,差的两万块打一张条子,从你们的营业额当中还给我,每天提三百,两个月就差不多了。但是,一万实在是太少了,你们想办法多少再凑一点。”
  张劲松和林轩文的中心工作一下子转移到筹钱上。俩人挖空心思,该想的主意差不多都想了,还想不起来从哪里能筹集到钱。
  林轩文一共就这么多钱,全部带来了,除了他们俩合起来的那一万块钱之外,还有就是身上这七八百块钱,但是这七八百块钱经过这些天乘火车住旅馆还有吃饭,已经剩下的差不多不到一半了,无论如何达不到老板娘说的那个“一点”的标准。想找父母要,实在开不了口。林轩文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很要脸的,本来林轩文没有考上大学,已经让父母丢脸了,后来又被冶炼厂开除,弄得父母几乎不想认这个儿子,现在怎么可以再开口要钱?再说,做小学教师的父母本来就生活拮据,还要负担一个上大学的弟弟,这时候即便有心帮他,估计也实在无力。
  张劲松家里其实还有一点钱,张劲松是炉前工,炉前工学徒期短,当年定级,一定级就是二级工,所以张劲松的工资比林轩文高,加上炉前工补助高,灰尘补助、高温补助、夜班补助加在一起差不多就是半个月工资,奖金也高,所以当初在冶炼厂的时候,张劲松的收入比林轩文高,而且张劲松毕竟是双职工,所以家庭实际存款不止五千,当时看着林轩文带五千,他也就带了五千,如果当初林轩文带了六千或者是七千,张劲松也能拿出这么多。但是,这只是可能性,不代表现实性,现实情况是他老婆陈小玫根本就不同意他辞职下海,为了这个事情,俩口子还吵了一架,要不是张劲松自知亏理,差点就动手打起来,所以,就是这五千块钱,陈小玫也是不同意的,如果现在还要小玫把家里最后的老底子全部兜出来,她能干吗?
  张劲松往家里打电话。那时候他们家根本就没有电话,所以,所谓的“家”只能是厂里,厂里转到车间,车间办公室的人不愿意跑到下面喊,于是张劲松在电话里面骂,张劲松一骂,对方软了,不敢说话,车间主任把电话要过去,一听是张劲松的,热情得很,一面批评小伙子不该对老师傅不尊敬,并让他赶快下去叫陈小玫,一面跟张劲松聊天,说刚才这个小伙子是才分配来的大学生,不知道天高地厚,还问张劲松在深圳干得怎么样。张劲松跟车间主任认识,主任姓吴,叫吴昌业,比张劲松大一拨,文革之前最后一批大学生,正儿八经地上了一年大学之后,就参与串联,其实并没有上到学,但是在当时的冶炼厂,也算是承前启后的一代知识分子,关键是去年他还当上了先进工作者,与张劲松的先进生产者差不多,一起上了光荣榜,又一起开了一天的表彰大会,一起吃饭,自然就认识了。这时候张劲松听主任这样热情,当然就没有什么火气了。不但没有火气,而且也表现出一定的热情,不过,他没有敢说自己在深圳并没有找到工作,现在想开一个小饭店,而是说很好,深圳很好,他自己干得很好,比在冶炼厂干的好多了。吴昌业听他这么说,更加客气,说深圳是好,小平同志已经发表南巡讲话了,深圳马上就要迎来新一轮的大发展,并且说将来有一天张劲松在深圳发了大财了,不要忘记哥们等等。张劲松虽然人在深圳,但是并不像主任那样天天看报纸,所以还真不知道什么小平同志发表南巡讲话这码事,正在想着怎么应付吴昌业说的话,陈小玫已经来了。陈小玫一来,就等于帮张劲松解了围,因为主任马上就把电话交给陈小玫。
  张劲松在电话里面把情况跟老婆简单地说了,说自己打算跟林轩文一起开一个饭店,钱不够,让她多少再从家里寄一点过来。
  陈小玫不说话,脸涨得通红,这时候看看主任,言欲又止。主任到底是主任,善解人意,这时候主动出去,并且把那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也叫出去。
  吴昌业他们一走,陈小玫就说话了。陈小玫说:“不行。我真不知道你跟那个林轩文是什么交情,为了他打架,又为了他挨处分,现在还为了他下海,就是要合伙开饭店,两个人二一添足五,他出多少,你出多少,凭什么要你多拿?”
  “说这个话没有用,”张劲松耐着性子说,“他实在没有,我就是把他杀了他也没有,你说怎么办?”
  “他没有,你有?”陈小玫说,“你不要以为家里这几千块钱是你的。我告诉你,这钱应该是我的了,你那一份你已经拿走了。”
  “什么你的我的?”张劲松说,“我们俩离婚了?”
  “离婚就离婚,你吓唬谁呀?”
  “我没有说离婚。”
  “你刚才还说了,怎么转眼就不敢承认?”
  “我没有说。”
  “你说了,”陈小玫说,“你就是说了!离婚!不离婚你就不是人!”
  说着,陈小玫哭起来。陈小玫哭着说,以前是两个人拿工资三个人过,现在是她一个人拿工资两个人过,你不说寄钱回来养儿子,还要从家里往深圳拿钱,还让不让我们娘俩过日子?
  张劲松知道要钱是不可能的了,只好说:不给算了。说完,把电话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