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维找到的工作是做期货。张劲松和林轩文并不知道什么是期货。赵一维把他们当成了客户,耐心讲解。讲期货是回避风险的一种方式。张劲松摇摇头,表示不懂。林轩文也摇摇头,也表示不懂。
“股票你们知道吗?”赵一维问。
张劲松和林轩文马上就点点头,表示知道,在家乡的时候就听说过,来到深圳之后更是像一头栽到股票堆里,想不知道都不行。
“股票是你有多少钱就能买多少股,”赵一维说,“但是期货不是,期货交易能放大很多倍,比如你只要投入一万块钱,却可以做成几十万的交易,这就叫四俩拨千斤。”
张劲松和林轩文这次没有摇头,但是也没有点头,还是比较茫然。
“这么说吧,”赵一维说,“你们厂是生产什么的?”
“电解铜。”林轩文说。
“好,”赵一维说,“就说电解铜。你们厂生产的电解铜卖多少钱一吨?”
林轩文答不上来了。虽然他们厂生产电解铜,并且他也参与生产,但是,他们厂生产出来的电解铜到底卖多少钱一吨他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但是林轩文不想直接承认不知道,至少要为自己的不知道找一个理由。
林轩文说:“我们厂是国营单位,生产出来的铜是交给国家的,不卖。”
“是不卖,”赵一维说,“但是至少要有一个调拨价吧?”
“好像是每吨两万七千块。”张劲松说。张劲松不是瞎说,他确实有这个印象,至于他是怎么获得这个印象的,记不得了。
“好,”赵一维说,“我们假设每吨就是两万七千块。但是,你们知道三个月之后是什么价钱吗?不知道了吧?不知道我们可以赌,我赌三个月之后价钱是两万八千块,你赌三个月之后是两万六千块。既然我赌三个月之后会涨价,那么我现在就先买一百吨放在这里,到时候如果真的涨价了,我就赚了,假如要是跌价了,我就赔了。而你正好相反,你既然赌三个月之后会跌价,那么你现在就‘卖’,按照现在的价格‘卖’一百吨,如果到时候果然跌价了,你就赚了。所以,期货比股票的第二个好处是,不管是涨价了还是跌价了,不管你是买空了还是卖空了,只要看得准,你都能赚钱。”
赵一维以为他深入浅出,说得非常明白了,但是给张劲松和林轩文留下的印象只有两个关键词,“赌”和“买空卖空”,都是坏词。
“这不是赌博吗?”张劲松问。
“是赌博,”赵一维说,“买卖股票也是赌博。任何人买进股票,其实都是在赌,赌它一定会涨,如果不赌它肯定会涨,谁还会买呢?”
张劲松点点头,林轩文也点点头。
“任何人卖股票的时候,都赌它会跌,”赵一维继续说,“如果不考虑它会跌,谁会卖股票呢?”
这次是林轩文一个人点头,而张劲松没有点头。张劲松没有点头的原因是他在想,想着既然是赌博,国家为什么不管呢?另外,就是想着自己要不要劝赵一维不要做什么期货了,既然是赌博,干吗还要做呢?难道我们来深圳的目的就是参加赌博?
张劲松虽然这样想了,但是并没有真的劝赵一维,没有劝的原因是他不理解国家为什么允许这样做,既然国家都允许这么做,肯定有一定的道理,在这个道理没有弄清楚之前,他不敢乱劝,毕竟,赵一维是大学毕业,毕竟,张劲松很赵一维关系还比较浅,不好随便劝。
张劲松和林轩文虽然没有劝赵一维不要做期货,但是他们自己还是接受了赵一维的劝,决定先去人才市场找工作。其实就是赵一维不劝他们也会这么做。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当老板的指望也就没有了,不去人才市场怎么办?
第一天下来并不顺利,主要是几乎所有的岗位都要求大专以上学历,因为“人才”是有标准的,这个标准就是学历,而且是大专以上的学历。
晚上回来,他们想跟赵一维商量一下,因为是赵一维让他们去的,所以他应该懂得规矩,再说赵一维是大学生,懂得比他们多,问他没有错。但是,赵一维却不在粮食招待所。张劲松想起来了,赵一维昨天就说了,说他们做期货的是夜里上班,当时张劲松还问他,为什么要夜里上班,赵一维说是为了跟美国芝加哥期货市场联网,我们这里夜里上班,就等于美国那边是白天上班。
反正晚上也没有什么事情,张劲松和林轩文决定去找赵一维,也顺便看看期货市场到底是什么样的市场。不管是什么样的市场,看看总没有坏处。
赵一维说过,他们期货市场在国贸大厦十九层,如此,还可以顺便上国贸大厦看看。好在从粮食招待所就能看见国贸大厦,走走就到。
二人在向国贸大厦行走的时候,还比较心虚,主要是想象着上国贸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比如人家不让上,或者让上,但是要收钱,就像他们去人才大市场进门需要收钱一样。人才市场是一个大仓库改的,一些人就像货物一样堆在里面,供另外一些人挑选,当然,挑选的方式是比较文明的,绝对不会像旧社会挑选牲口那样看牙口,而是要看各种证件,比如看学历证书等等。即便如此,进人才市场都要收费,那些堆在里面准备让别人挑选的人要缴纳一定的费用,那些来这个市场挑选自己认为合适的人才的人也要缴纳一些费用,并且是更多的费用。缴纳费用是应该的,不然有关方面凭什么要建这样一个大市场?既然由仓库改造成的人才市场都要双向收费,那么建在国贸大厦的期货市场能不收费吗?按照张劲松和林轩文的理解,不但要收费,而且收费的标准更高,假如人才市场每人每次进去要收费一元的话,那么期货市场每人每次至少应该收费五元。五元是张劲松可林轩文的预期值,如果超过这个值,他们就打算不上去了,直接往回走,就当是散步一趟。
两个一路担心着走到国贸大厦,结果比他们想象得好,或者说比他们预期的要好。不是好一点,而是好很多,多到他们不敢想象的程度。事实上,当他们对保安说是来看看怎么做期货的之后,保安非常热情,热情地把他们送到电梯口。不仅如此,而且马上就用对讲机跟上面联络,所以,一到十九层,刚出电梯,马上就有两个十分漂亮的小姐迎上来,简单问明情况之后,其中一个把他们往里面领,一边领,还一边说着热情的话,问他们是不是第一次来,问是谁介绍他们来的等等。当他们告诉小姐是赵一维介绍他们来的之后,小姐直接把他们俩带到赵一维的面前。
“哎呀,张老板林老板,你们终于来了!欢迎欢迎!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两个朋友,张劲松,张老板,林轩文,林老板。这位是我的客户,赖先生,赖老板。”
赵一维的一番话让张劲松和林轩文莫名其妙,本来天天住在一个房间的人,用得着这么热情吗?再说,两人刚刚被骗了钱,如今穷得是鸟打蛋响,如果再不尽快找一份工作,可能连吃饭都困难了,怎么能被称作“老板”呢?
两人虽然疑惑,但到底是高中毕业,又是国营大厂出来的,特别是这些天在深圳的亲历亲为,对场面上的事情多少有些理解。这时候张劲松似乎反应比林轩文快,在林轩文还在半疑惑半清醒的时候,张劲松已经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就配合着赵一维打哈哈。一边跟赵一维握手,跟那个被赵一维介绍为赖先生赖老板的干瘪的老头握手,一边说:“是啊,早就想过来看看,但生意上的事情一直忙着脱不开身,所以才拖到今天。
张劲松这么说着,胸脯自然往前挺了一挺,感觉自己真的是做生意的了,或者说,感觉自己真的是老板了。
张劲松这番表现,赵一维当然高兴,握住的手不但没有松开,而且还特别加重了分量,可能是想表达感谢,也可能是一种夸奖。
带他们来的那个小姐见此情景,高兴地跟赵一维做了个眼神和手势,然后低头在一张卡片上做了一个什么记号,并且指挥一个服务人员用一次性杯子为他们倒了矿泉水,她自己则分别对干瘪老头、张劲松和林轩文打了招呼,然后款款而去。
张劲松注意到一个细节,小姐在对赵一维打招呼的时候,用了“经理”这个词。赵一维当经理了?张劲松想。怎么才来上班第一天就当经理了?再一想,既然我们都是“老板”了,赵一维当经理有什么不可以?
张劲松和林轩文这时候已经充分地感悟到了期货市场比人才市场高档,不仅地点本身高档,里面的装饰更高档。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每个空间都有一台电脑,就是看上去像电视机但又不是电视机的那种东西。这东西张劲松见过,他们厂有,但是他们厂那一台电脑像宝贝,有专人管理,专门的房间,房间还专门安装了空调,说这东西冷不得也热不得。那时候厂长的办公室还只有电风扇,而电脑房却专门按了空调。可见,在他们厂,电脑比厂长都金贵。张劲松没有想到深圳有这么多电脑,而且跟他住在一个房间的赵一维居然也有单独的一台电脑,真了不起。
其实不光是装修和设备让张劲松他们开眼,就是这里面的人,也使张劲松和林轩文大开眼界。他们没有想到这里面还有外国人,具体地说是一个黑人,这个黑人当然不是非洲黑人,而是美国黑人,因为只有美国黑人才能这么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趾高气扬。这时候,这个神采奕奕精神饱满趾高气扬的美国黑人在如同白昼的大厅里来回穿梭,不断地用“哈罗”和“喔凯”跟远处或近处的男男女女们神采飞扬的打招呼,这一切让张劲松和林轩文产生了某种幻觉,恍惚之间感觉这里不是深圳,而是美国,是美国芝加哥的期货市场了,至少是跟美国芝加哥期货市场有联系的场所。
张劲松和林轩文的心情好起来。看着这超出他们想象的豪华装修和这么多电脑,看着不时地有美国人在自己面前晃动,看着这些明显比他们厂任何一个女人都漂亮都阳光都洋气都热情的小姐在其中来回的穿梭与服务,看着这些个个都被人称作老板的男人脸上露出已经发财或即将发财的喜色,张劲松和林轩文已经忘掉了由于积蓄被骗和还没有找到工作带来的烦恼,仿佛自己也跟这个环境一样,活起来了,莫名其妙地进入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兴奋状态。
“二位老板来得正好,”赵一维说,“我正好在跟赖老板说呢。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要想发财,就一定要赶上第一拨,只要赶上第一拨,肯定赚钱。比如做股票,你们都是在股票上赚了大把钱的老板,但是,你们想想,你们是现在容易赚钱还是当初一开始做股票的时候赚钱?当然是一开始的时候比现在赚钱。其实,如果再做下去,股票上能不能赚钱就很难说了。”
张劲松和林轩文刚刚清醒过来一点,现在又被赵一维说糊涂了,因为他们虽然知道股票,但是,知道股票和自己做过股票相差比较远,至于知道股票和在股票上真的赚过钱,更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好比听说过一个美女与这个美女是你老婆一样,差得远呢。
张劲松和林轩文糊涂了,但是那个赖先生赖老板没有糊涂。赖先生是本地人,当初村里面动员他们买股票的时候,被他们认定是乱摊派,差点去政府静坐,后来,老头因为看黄色录像正好赶上“严打”,被送去坐牢,在他坐牢期间,这些当初被乱摊派来的东西变成了钱,大把的钱,先是一股被拆成十股,然后又十股送十股,最后每股涨到百元以上,等老头从牢里放出来,稀里糊涂地成了千万富翁了,而那些没有坐牢的村民,早在股票从一块变成十块之前就卖掉了,所以,村里人都说老头运气好,幸亏坐牢了,于是,当初发誓要告状的老头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反过来给当初抓他的派出所送去了锦旗,表示感谢,感谢他们在关键时刻把他抓了起来,逼着他发了大财,因此,赖老先生现在充分理解了赵一维关于做什么事情都要赶上第一拨的理论。
“细啊,细啊,”赖先生说,“现在差多了,上个月还塞底啦。”
“还是呀,”赵一维说,“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肯定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等他们先富起来之后,其他人再来跟着搞,肯定就赔钱了。就好比大家挤公共汽车,先挤上去的人肯定就不顾后面的人了,就希望公共汽车赶快关门,开走。”
这个例子张劲松和林轩文懂,不但懂,而且他们在内地的时候就有切身体会。
“是的。”张劲松说。边说还边点头,仿佛他确实懂了,至少懂得已经上了公共汽车的人都希望汽车早点关门早点开走的事情了。
张劲松说完之后,赵一维好像并没有满意,还拿眼睛看着他。
张劲松明白了。
“这样,”张劲松说,“赶早不赶迟,明天我先打三百万进来,做着玩玩。”
张劲松说完,看着林轩文。林轩文虽然反应不如张劲松快,但是智商不一定比张劲松低,这时候,听他们这样说,再看张劲松这样看着他,也终于明白过来,马上说:“过几天吧,过几天我把股票卖掉,全部来买电解铜。”
说完,马上就后悔,后悔自己把期货说成了电解铜,仿佛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昨天,昨天他们谈论期货的时候就说到他们厂生产的电解铜,当时赵一维只是拿电解铜做一个例子,林轩文现在并不知道期货当中是不是真的有电解铜,如果没有,那不是闹笑话?
“好眼力,”赵一维说,“林老板真的好眼力,现在到处都在建发电厂,电厂建好之后,不可能用汽车把电拉走,怎么办?肯定要架电线。电线是什么做的?是电解铜。所以,买电解铜肯定没有错。”
林轩文刚才还为自己的失误担心,现在听赵一维这样顺水推舟,像是自己真的有眼力了,顿时满面红光。后来,赵一维请他们吃饭,告诉他们,正因为有张劲松和林轩文的积极配合,才使赖老板下定了决心,成了他的第一个客户,让赵一维从投资顾问一步荣升为投资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