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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东西5(1)

  这场雨下到晌午才停。宝琛一身泥浆地从梅城回来了。他雇了一辆驴车,将夫人的寿板运了回来,还带回来几个木匠。木匠卸下担子,在天井里叮叮当当地做起活来,不一会儿,就满地都是刨花了。
      丁树则和他老婆也来探病,他们围着宝琛,商量立碑和写墓志的事。花二娘正在厢房里翻看布料,她们请来了裁缝,要为夫人做寿衣。孟婆婆手里托着旱烟袋正忙着给客人们递茶倒水,她逢人就说:“夫人这一走,别的不说,普济的麻将搭子又少了一个。”那些客人照例坐在厅堂里,吸着烟,喝着茶,谈东说西。
      那个裁缝脖子上挂着量衣尺,手里捏着扁扁的粉饼,在布料上画着线,看上去喜滋滋的。不光是裁缝,除了喜鹊之外,似乎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老夫人虽说还没死,可一个人躺在屋里昏睡,已无人过问。
      当然,更不会有人去照管小东西了。他和老虎两个人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害得孟婆婆失手丢了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要是实在闲得没事,”宝琛看了老虎一眼,说道,“就去后院把那堆柴火劈了,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老虎正愁一身力气无处发泄,听父亲这么说,就撇下小东西去后院劈柴。一眨眼工夫,他手里拎着一把弹弓,又往前边来了。
      “不是让你去劈柴吗?”宝琛道。
      “劈好了。”
      “那就把它搬到柴屋去码好。”
      “码好了。”
      “这么快?”
      “不信你自己去看。”老虎说。
      宝琛上上下下打量了儿子一眼,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自己走了。
      老虎不时地抬头望天,可太阳仍在天上高高地挂着,一动不动。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喧闹中,他听见弹棉花的声音,悠悠地传来。他知道这个声音中藏着一个秘密,他觉得这个秘密是脆弱的,就像天上一朵一朵的浮云,让风一吹就散开了,他有点担心,在黑暗来临之前,还会发生什么事让他的期盼落了空。它是真的吗?真的会有这样事?她会不会把衣裳都脱光了呢?他反复地问自己。每过一分钟,都会让他心惊胆战。
      有人在轻轻地推他,是喜鹊。
      她提着木桶来井边打水。
      “发什么呆呢?”喜鹊说,“帮我打水,我的腰都快断了。”
      她把木桶递给他,就用手叉着腰眼,在那儿揉她的腰。老虎在打水的时候,闻到井底扑面而来的凉气,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么的燥热。他把满满一桶水递给喜鹊,喜鹊伸手来接,他却不撒手。他似乎又听见翠莲在黑暗中的声音,她说,我的底下潮了。要是喜鹊说这句话,会是什么样子?他呆呆地看着她衣服上的蓝色的小碎花,看着她的手臂上细细的绒毛。
      “撒手啊,二百五。”喜鹊急了,她一使劲,桶里的水就泼了一地。
      “你这是怎么了?吃错药啦?”她狐疑地看着他,那样子,就像不认识他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早早地把小东西哄睡了,就一个人悄悄地溜下楼来。
      在楼梯口,他碰见了他父亲。
      “你不在楼上睡觉,又跑下来做什么?”宝琛说。
      好在他只不过随便这么问一句,他的心思不在这儿。他的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两个戏班子的领头,他们正在劝说宝琛在夫人归天之后搭台唱戏。
      “不唱戏。”宝琛不耐烦地说,“兵荒马乱的,不唱戏。”他背着手,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了。
      寿材快要做好了。他看见一个木匠正在往棺盖上刮灰泥,看样子是准备上漆了。
      他出了院门,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像是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似的,猛吸了一口气,就往学堂的方向疾走。
      要是在路上碰到什么人,他应该怎么说?要是学堂的门关着他应当敲门吗?
      要是他敲了门,他们还是不放他进去怎么办?一路上,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问题,每一个都难以对付。好在所有这些问题都不需要一个答案。因为他在路上并没有碰到什么人,而且学堂的门是开着的,当他跨进皂龙寺庙门的那刻,他真的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学堂里静寂无声。每一个房殿中都亮着灯。雾气中有一些人影出没,间或有一两声咳嗽。观音殿的回廊和药师房连在一起,绕过回廊和药师房的山墙,他就可以看见香积厨了。他知道,翠莲在那儿的伙房里管事。
      奇怪的是,他穿过庭院、回廊的时候,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香积厨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建筑,据说在香火鼎盛的年月,那儿可以同时容纳一百个僧侣吃饭。
      房里的灯光比别处要亮一些。老虎已经来到了香积厨的门口了。在准备进门的时候,老虎最后一次提醒自己:非得这样不可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可他的手轻轻一碰,门就开了。
      老虎冒冒失失地进了屋,发现屋里除了翠莲之外,还有另外的七八个人。他们正在开会。一个穿长衫的人,正操着难听的外地口音在训话。他声音不高,可老虎看得出他很生气。除了他一个人站着之外,其余的人一律围桌而坐,包括校长在内,每个人都铁青着脸。这个外地人似乎没有留意到老虎的闯入,他说着说着,就骂起人来: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老虎发现,校长的脸色很难看。
      老虎愣愣地站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看见翠莲在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外地人训完话,就坐下来剔牙。校长站了起来,她检讨说,普济学堂发生这样的事,她要负全部责任。因为她没能约束好自己的部下。校长这时看了看站在门口的老虎。那眼神像是在看他,似乎又不像在看他,目光像刀一样,亮晶晶的,人脸都变了形。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