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地,蓝色的茅草地在哪里?在那朵紫红色的云彩之下?
在地平线的那一边?在层层的岁月层土之中?多少往事都被时光的流水冲洗,它却一直在我记忆和思索的深处,像我的家乡、母校和摇篮——广阔的茅草地。
呵,他,那么他就是我的家长、教师和保姆了。
他的一生和土地相连。在皖南,在苏北,在淮海战场,他为土地流过血。战争结束了,他有了上校军衔。国家出现经济建设高xdx潮的时候,他打了个报告要求改行,去办农场。他没有家室,喊声"走",被包一背就走了,回到了故乡的土地上,临走时一个老上级还笑着送了个名字给他:"你回乡种田去,就叫张种田吧!"是什么让我与张种田走到一起来了呢?我中学毕业时,正碰上国家动员青年支农支边——建设强大祖国的崇高使命,党的庄严号召,这一切怎不使一个青年人热血沸腾!父母都以为我疯了,说家里困难,希望我就业赚钱。那个金属压延厂,已经通知我去上班。我烦透了父母的劝说。谈判,吵架,绝食,摔打家具……一切都过去了,行李还卡在父亲手里。心一横,只身混上了西去的列车,只带了一支牙刷。
道路是神圣的。陌生而神奇的茅草地吸引着我们城市青年。拔地而起的巨石,扑扑飞的野鸡,耳环闪闪发亮的少数民族妇女。据说这里汉、僮、瑶杂居。历史上无数次民族械斗的结果,留下一片荒凉。荒凉有什么要紧?现在,我们要在这里建设起"共青团之城"!我们将在一位老革命战士的带领之下,在这里"把世界倾倒过来,像倾倒一只酒杯"!
一个剃了光头,打着赤膊的老汉,赶着马车来迎接我们。见我们一时找不到茶水,他上前递来一个旧军用水壶,客客气气地请我们喝酒。
"请,请!"他的一只手盖在另一只手的腕子上,据说那是当地表示恭敬的习俗。
"酒?谢谢。老大爷,有凉茶吗?这附近有汽水卖吗?有什么水果吗?"他显得有点为难。不知是谁,发现随他来的一个姑娘的背篓里有红薯,大家拥上去讨,把他和酒忘在一边了。
带队的副场长老杨来请他上台讲话,我们才吃了一惊:他就是场长?那个我们早就听说了的上校吗?
他似乎不记得自己打赤膊,直往台上走,经副场长触了一下,才穿上一件白布衫。走路的时候,显出骑兵的罗圈腿步伐。
他开始讲一些表示欢迎的话,嗓门很大。他说现在的茅草地还丑死人,不过锄头底下出黄金,只要肯流汗,将来这里就是那个什么歌里唱的,什么"江南…
…"——他"晓不得"唱。(像本地农民一样,他总把"知识分子"念成"机西分子","不晓得"成了"晓不得".)
我们笑了。
"以后这里还要有洋房子,大马路,还可以搞电影院罗,游泳池罗,还要有大工厂和共产主义大学!——不实现这些,砍掉我的脑袋!"全场肃然沉默,转而变成山崩石裂般的掌声。
他笑着摆摆手,带点调皮的神调,"现在鼓不鼓掌没关系,兑了现再鼓掌。
嗯?"但掌声中开始的生活,在最初的新鲜感中,渐渐露出了严峻。一晃几个月,广种薄收!广种薄收!一个劳力要负担好几十亩种玉米,木薯,黄豆,甘蔗,出工两头不见天,晒得一个个像黑人。晚上回家还要剥麻,剥甘蔗皮。这样还是忙不过来。刚锄完这里的草,那边的草又比苗还高了。锄头口磨溶了几寸,棉花还是稀稀拉拉。但我们还要种!种!种!朝无边无际的前方种过去。场长说过,全国大跃进,我们这个小农场也要"放卫星",一年自给,三年建成个"共产主义根据地".伙食也慢慢差了。"大锅饭"和"三菜一汤"只搞了两个月,然后食堂里只剩下两个"传统节目",一是黑乎乎的干萝卜菜,像是熬的中草药;二是辣椒汤,辣得你舌头发麻全身冒汗——有人把它叫"感冒发散剂".肥如象的肉猪,大如桌的蜜桃,跃上龙门的鲤鱼,都停留在壁画上,不肯下来。场长有时也亲自下厨房宰羊杀猪,或是骑马去打野麂子来改善生活,但一个月毕竟难有两
次。知识青年们的笑声歌声少了,溜冰场和游泳池早丢到九霄云外。
早晨,窗外常常是蒙蒙细雨,破窗纸被寒风吹得啪啪响。远处只有厨房里剁干菜的嚓嚓声。躺在床上,全身像散了架。翻个身,腰上立刻火辣辣地痛。
"咚咚",敲门声响了。声音顺着一张张门响过来。"人家三工区的已经挖了五亩地呵!"——是场长的声音。我总觉得那里面有一团火,包含着激励和批评。
队长当然首先被叫起来,大家也赶紧穿衣找鞋。当然,也有人向场长讨价还价的:"场长,外面还在下雨……""把斗笠、蓑衣带好……""我昨天担了一天柴,腰杆子痛咧!""放心放心,后生子只有饿死的病死的,没有累死的。你昨天吃了几两米?……一餐半斤?那还可以做得。只吃三两米的就不要出工了,关起门睡觉!"就这样,场长经常来喊工,每次喊过后,他把一杆特大号的锄头往肩上一搭,自顾自朝地里走去。碰上雨天,套鞋就在泥水里发出叭哒叭哒的响声……
很多人在伸懒腰,打哈欠,暗暗叫苦。睡在我对面的赵海光还做了个鬼脸,当着队长的面撇撇嘴溜出一句:"呸,老子右眼有一股霉气,碰了个阎王老子!
"我不喜欢叫苦,粗声说:"猴子,"——这是他的外号,"少讲怪话,走吧!
"我跟上队长的脚步。雨,还是雨,路真滑呢!
对农场的关心,使我找队长谈起来。
"队长,光苦干不行,为什么不讲点科学呢?"队长李长子,眼睛不太好,经常眯着,像刚睡醒。其实很有心计,补个箢箕,做张板凳或用胡琴拉一拉"西湖调"、"采茶调",都是无师自通。但他有点怕场长,听我一说,眯眯眼慢吞吞说:"我是个-过水丘-,只管得上传下达,你们找场长去讲吧。"场长倒显得有兴趣。"科学?"他眨眨眼,神情像平时请我们教他识字那样。
"种种种,土质情况也不明,肥料供应也不足,还有劳力安排……这样赶得上英国佬哇?危险!"一个女的放了开头炮。
"你们慢点讲。"我被推选为代表。我提议缩短垦荒战线,转手抓管理,稳打稳扎。还可以因地制宜广开门路,养蜂啦,养兔啦,还可以自己制蔗糖,提取蜂王浆。农工商结合,约克夏肥猪——我尽我所知,提出了一大串建议。
场长盘腿坐地,眼睛不时眯成缝,"嗯嗯呵呵"听了一阵,最后给我们一人递了一根烟:"你晓得的新名堂还不少哇,都搞得成器啵?"据说他有次从外地搞来了些高产蚕豆种,不知为什么,种了一年连种都没保住,气得他直骂娘。
我跳起来,"场长,保证能成功!我舅舅是农学院教授,可以拉他来支援……"
"好,考虑考虑吧!"他点头了。
他不同意缩短战线——当时上面也对大开荒抓得紧。但他对制菌肥感兴趣,因为场党委正为肥源问题伤脑筋,想放个"土法造肥"的"卫星".但这也够令人高兴了。
土温室建起来了。他的养女小雨——就是最早跟他来迎接我们的那个女孩子,也成了"科研突击队"成员,成天帮助我们烧火。场长一天来看两轮,问什么时候可以出肥料。见十多天没动静,老是在准备、试验,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摸摸瓶子、温度计,揭揭蒸笼盖,显得有点焦躁。有时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拉到一边,讲起地上工夫如何紧张,队长们如何埋怨劳力抽得太多,讲起哪些兄弟农场又送来了挑战书。那意思很明显——要我们上紧。
当然要上紧。可是事难逆料,第四次制种又失败了。偏偏那天有两个不争气的"突击队员"在上工时间打篮球,又被场长撞见。
场长一个赤膊,浑身黑汗,摇着草帽扇风,把土温室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又看了看我们这些穿鞋着袜的劳动力,脸色不大好看。停了停,一扬巴掌:"下午挖地,都去挖地!"小雨还没听懂,"爹,我还有棉饼没有磨完呐……"他背着手走了,出几步又回头,"挖地!"又是挖地,烧荒,锄草播种,点粪。咬紧牙关,捶打自己的腰,敲锣打鼓向场部送开荒喜报。好像出大力、流大汗是我们唯一的本份,是实现理想不可怀疑的生活秩序和准则。天!连我这个最不叫苦的人也隐隐不安起来。
场长好像没有这些想法。在地上劳动他是愉快的,比年轻人还肯卖力。饿了,就咬个生红薯或生萝卜。他两个干儿子——一次抗洪中救起的两个孤儿,还只有八、九岁,也被他带到地上,一人一把小钯头,参加劳动。哭了也不准回去。干部们更不用说,会计做帐,秘书写材料,基本上只准利用工余。那个会计暗地里冲他瞪眼睛。
歇工时,他就抽燃烟,笑眯眯地讲点往事——新四军罗,"汉阳造"罗,黄桥战役罗,板门店谈判罗,扒铁路埋地雷罗,把棉絮当烟丝烧罗……
讲得兴致来了,还会应人邀请,不太准确地唱起军歌: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孤军奋斗罗霄山上,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千万里转战,风雪饥寒……
最初,即使是不准确的音调,也常常唤起我们庄严神圣的感情,但渐渐便觉得有些乏味了,甚至觉得大刀和硝烟,还有这张老人的笑脸,突然离我们很遥远,远得模糊起来。
但我仍努力使自己摆出认真听的样子。我担心,是不是我的思想出了毛病?
幸好,小雨送茶水来了,人影和喧闹声向茶桶奔去,我也可以轻松地擦汗了。
"猴子"自称会算命会看相,他从天庭、地角、耳珠、人中、当阳之类出发,分析场长的"恶相",逗得一些人发笑。我笑不出来。客观地说,场长有些地方还令我佩服。枪法精,出门打麂子从不空手归;扶犁掌耙有一手,估猪的重量,估田的产量,总是一眼准。他做事也有魄力,指挥烧荒时,烟火中立马登高,那架势威镇千军。何况——他还是小雨的父亲呢?
记不清同小雨是怎样熟起来的。她这个人总躲在娴静和矜持的后面。办土温室的时候,她喜欢同男的接近,但你们讲话,她只听;你们打球,她只看;难得从她口里挖出一个字来。你开她的玩笑,她红着脸不会"还击",逗急了,只会朝你背上打一拳,然后辫子一晃闪开去。
有一次她在甘溪河边洗衣,我们呢,在木桥上放下几担棉饼,望着河水打主意。甘溪的水,从远山中流来,绿得发蓝,清澈凉爽,黑的,黄的和白的石头在水中闪动,水面漂着太阳的光花。真想到里面去打个转,可场长有命令,不准私自下河游泳,怎么办?
"猴子"朝我挤了一下眼睛,"不准下,掉下去的怎么办?"我领悟了,假装桥身在晃,"不好!"连衣带鞋跳下水去。几个伙伴马上摆出救人的姿态,衣鞋一脱,一个个"飞燕式"、"滚翻式"、"炸弹式","掉"下水去……
她大叫起来:"不好啦!有人掉下河啦!""小丫头,胆子太小,再吓她一下怎么样?"我对"猴子"丢了个眼色。
"完全赞成!"我和他潜下水去,故意伸手挣扎,咕噜咕噜大口吐出水泡泡。
她吓哭了。当我们的大笑说明一切后,她便抹了把眼泪生起气来:"好呀,你们打着鬼主意违犯纪律,我告诉队长去!"她真的告了我们一状。这家伙!
我恨起她来。碰到她,故意装作没看见;看见她劈柴劈不动,也不理;她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找我谈话,我在虚掩的门上放一个扫把,她一推门,扫把打在她头上……不过她总不恨我,主动打招呼,还帮着洗衣。
洗衣?这倒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那时出工累死人,有时回家脚都不洗就往床上滚,臭东西当然交给女知青们去处理。日子久了,女同胞们对我们的懒惰也表示气愤。有一天她们联合行动,把我们的臭衣服丢回来,然后聚集在她们寝室里高声歌唱,吹口琴,哈哈大笑,气得我们只好自己动手……现在小雨是例外,志愿做"业余贡献".直到我们的"科研突击队"散伙了,她调到猪场去以后还是这样。"猴子"称赞她是"天下第一好人".于是,我们又和解了。
这一天,歇工时李长子找到我,劈头一句:"你何事又要小雨洗衣?""我看你管得太宽了吧?""你不去看看她那双手……"我这才知道,这几天她白天喂猪,晚上还帮着队里剥甘蔗皮,几个指头都磨出血,痛得暗自流泪。
我拔腿就往回跑。完了!衣已经洗完了,晾晒在猪场边的铁丝上。小雨缠着胶布的手,在那里揪水,扯衣角。一只蜜蜂,在她粉红色的发结旁边轻轻地飞。
"喂喂!"我很慌乱,"对,对不起,我……"她抹了把汗,惊奇地睁大眼。
客气话实在没意思,用行动来表示点什么吧。我操起一个竹扫把,帮她打扫猪栏。
"你做什么呀?放下!放下!"嚓——我的衣被猪栏上一颗铁钉挂住,拉开了一条大口子。真是越急越出乱子。
"看你!"她嗔怪地皱起眉头,"快脱下来吧,我帮你缝两针。"只穿一件单衫。要我打赤膊吗?太不好意思。
"脱呀!"她看出了我的犹豫,自己的脸先红了,转过头去,口里却批评我:"这有什么要紧呢……"她接过我的衣,背对着我开始缝补。这时我才看清了她:辫子像一缕乌云盘在头顶;从侧面看去,下巴柔韧有力,眼神文静温柔,而且,而且……我无意中看见她衣领里,那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洁白的肩膀,一颗黑痣。像犯罪一般,我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
她在说着什么。好像还在埋怨我的冒失,好像问菌肥试验还搞不搞,好像看见我那件衣的口袋里有本《斯大林传略》,于是找我借书。我大概都回答了,天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
以后,借书,还书,谈保尔和马特洛索夫,普希金和马雅可夫斯基,谈"共青团之城",她成了我们房里的常客和"老听众".但我很拘束,讲话不连贯,词汇也贫乏。活见鬼!我不是说要三十五岁再恋爱的吗?怎么就胡思乱想了呢?我努力扑灭这一星感情的火花,严厉地批判自己。"猴子"看出了其中奥妙,挤眉弄眼要给我看相,说我命里注定要当一个老革命的贵婿。我恨不得一饭钵盖在他脑袋上。
"笑话!我现在就恋爱?再说,她有什么值得我爱呢?胆子像兔子,老实像绵羊,只配当幼儿园的阿姨……"我装着不以为然,故意贬低她,可批评到最激烈的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声音也显得虚飘,我发现确实有点不对头了。
唉,这里面还有一层很大的忧虑,就是她有那个难以捉摸的父亲……
小雨是劳动模范——工区的"穆桂英".名字上了红榜。不知为什么,我尽管对农场前途忧虑,也总想自己的名字跳到红榜上去。我暗暗地努力着。不料,挫折"咣"的一声出现……
我调到机耕队,那天开着一台红色的履带拖拉机,到八号坡去犁荒。刚上坡,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站住!"好像是她那位父亲的声音。出了什么事吗?我赶快刹住车。
奇怪——他像头发怒的猛兽,深一脚浅一腿追上来,"你混帐!混帐!"老天!疯了吗?我躲开去,泥块碰到机窗上,碎成粉粒,留下个黄印子。
"场长……""你下来!"他大吼一声。
我赶紧下来。
"帽子戴正!"戴好了。
他扬起手里两截树苗,"你好生看看,这是什么?"我一看就明白了,树苗断口是新的——可能是刚才上坡时思想开小差,压断了路边的梨树苗。
"你的眼睛到哪里去了?简直是搞破坏!搞破坏2我讲过好多遍了!这是江西来的苗子,盘得比肉价钱还贵几倍,买都买不到,你当大少爷?你你你,你这个骆驼斯基(托洛茨基)!"他一急,记起了延安时期记下的这个外国人的名字。
地上的人都来了,有人偷偷朝我伸舌头,有些平时恨我太积极的人,幸灾乐祸。
副场长杨守胜也来了。他同我关系较好,家里也在省城,是我们下乡的带队人,所以叫他"老知青".他先把场长拉开。
场长还不肯走,冲着我点指头:"你听着,你们大家都再听着,下次哪个再破坏公家财物,我……一枪崩了他!"青年人的自尊心,使我终于忍不住了,也冒火起来,"你凶什么?我赔钱!"几张钞票掏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还有硬币在蹦。
"好哇,你还是这个态度?你等着……"他终于被老杨劝开了。副场长又回到我身边,笑着帮我整整衣领,安慰了几句。大意思是要我以后注意点。至于场长,农场一草一木是他的命,性子急躁,不过一阵火发过了就没事了,当然,这个……
我本来只顾冒火,听这话,倒触得心里一热,委屈的泪水湿了眼眶。
"小马,你不要哭嘛……"我忍住不哭了。可我受不了!这个场长,什么老革命?什么共产党?军阀作风!我大吼起来:"这个鬼农场!我不干了!"当劳模没指望了,我极力避开小雨。那天她找我去出黑板报,我也装耳朵聋。为什么要避开她?我自己莫名其妙。
不过地位的变化是想象不到的。不久发生了一件怪事——晚上,我提根梭标去站岗,看守工区堆放的几百根杉木。公路边有点动静,刚想去看看,突然被一根绳子绊住脚,倒在地上。还没想到是怎么回事,领脖又被一双手掐住了,掐得我两眼发花……
见鬼!什么人?
我被带进一个山洞,松明的烟火充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火把下,一个缠罗布头巾的人踢了我一-脚,明晃晃的大刀提在手里,泻下一道寒光。"你晓得我们是什么人吗?"应该表现勇敢。
"我们是救国先遣军……"天!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晚上全县暴动,你们农场已经被包围了!明天我们一早占领县城,改换乾坤。你这个嫩嵬子识相点……"我血往上涌,立刻想起了烈火、刑具和尸体。
"说!"对方眼一瞪,火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你们场里哪些是共产党?
你们武装部的枪放在哪里?你们的场长、书记住在什么地方?统统说出来!说了就没有你的事。""快点!"又是一张半边亮的脸。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胸口。
我愤怒了。"打倒反动派!打倒特务!"我担心迟疑会使我胡思乱想,于是不停顿地高喊口号,挣扎,咬,为了示威,也为了支撑自己的胆量。
头上是洞顶,岩石像黑乎乎的波浪。说实话,我害怕就这样死去。那黑色的波浪中有茅草地,有清清的甘溪河,有我那么多朋友——"猴子"、"大炮"、"博士"、李队长,还有她——小雨的面容。怎么能就这样快离开她?……也许,我应该想法求生?暂时答应他们的要求,出了洞再设法给大家报警,行吗?或者……但我知道敌人不会轻易受骗。
再见了!我所有的亲人!我忍住泪,喊出最后一句口号,绝望地望着黑色的波浪,体会着生命的最后一刻。奇怪的是,过了一阵,我活着,实实在在地活着。
一只手拍拍我的肩。奇怪!场长站在我面前,腰扎皮带,下面是一条马裤。
他很激动,眼睛闪着亮光,使劲地捶了我几拳,"嘿嘿"两声,说不出话来。旁边,刚才那几张半边亮的脸也挂着笑。
"搞什么鬼?"我哭笑不得,大叫起来。
第二天我才知道,当时上级要搞查立场、讲传统、鼓干劲的教育运动,场长就策划了这一次"演习".场部开了职工大会,把我和几个青年请上台。场党委成员亲自给我们戴红花,敬酒。场长把我们一个个介绍,如数家珍。"这才是共产党的好伢子,好汉子!碰到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靠这号人……"当然,几个没受住"考验"的,挨了他一顿臭骂……
我的名字真的上红榜了!不过我只有苦笑。
查立场,抓教育。政治的强心针,还是不能使大家持久地鼓起劲来。场长找下面的人了解情况,也找到了我。
"我没意见!"我气冲冲地说。
"你还在呕气?"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这伢,那天在地上我一时性子躁,官僚作风,其实呢,我这个人是老鸦变的,嘴巴丑。"我还是冷冷的,摆弄一把扳手。
"你心里蛮不痛快?我还有哪点对你不起?还有哪些不是?"我"哼"了一声,不知要从哪里算起,就随便点了几件大家有意见的事:休息太少罗,两三个月没看上电影罗……
他摸摸头,想了想说:"这些事,好办好办。"他还算得个能听意见的,尤其他心情平和的时候,由他信任的人来提意见。第二天,他同几个头头商量了一下,就宣布全场放假一天,命令场部扯起银幕,晚上放电影。片子是写抗美援朝的,他兴致大发,换片时叫来宣教科长说:"今晚要看个痛快!你现在吃点苦,骑我的马到县里跑一趟,再搞两部片子来,要好看的!"科长说,看得太晚的话,大家会肚子饿。场长扬扬手:"叫食堂煮饭!"结果,那天看电影一直看到半夜三点钟,几百职工还吃了一餐香扑扑的大蒜炒腊鱼——场长、副场长出钱请客。
场长请客是常事,用钱从来很大方。一个月工资两百来元,不搞积蓄,除了留点烟钱外,剩下的哪个要用只管开口。买烟也是一买好几条,丢在抽屉里,张三李四都可以去"共产".这种颇有豪爽气的平均主义,方便了一些贪小利的人。
有些人经常找他"揩油".赵海光也摸来了一包飞马牌,在我面前洋洋得意,还讨来了场长一顶单军帽歪戴在头上。
"马儿,"他喊我的外号,"你也去搞双军鞋来吧,我看清了,他还有两双。
"当时我父亲怨恨我,很少寄钱来。我一双胶鞋早就底面分了家,但我不愿意去做那种事。
一天,场长在路上碰到我,看了我一眼,说:"你来!""做什么?""来!"他把我带到草市街。这是靠甘溪的一个小镇,四周有小城墙,是以前为防土匪修建的。墙内麻石"官道"通小码头,有各种店铺。碰到"赶闹子",总是人群拥挤不通,热热闹闹。其中最引知青们兴趣的是竹器、草田柚、大板栗,还有一些老婆婆叫卖的粉红色糖酸萝卜。
场长背着手,把我带进了设在观音庙里的供销社。"妹子,"他朝百货柜一个僮族姑娘点点头,"请你打盆热水来好啵?"附近的人都认得这个大名鼎鼎的老革命。女售货员一笑,立刻办到了。
他又撞开经理的房门,拿来一张椅子。那随便的态度,像到了自己家里。
"洗脚吧!"我猜出了什么,有点慌乱。
"洗唦!"他见我不动,就蹲下去抓住我的脚用劲洗了两把,又把袖口一扯,三下两下擦干了。"你穿好多码的?""场长,我自己有鞋……"他不理睬,分开指头量了一下我的脚,去柜边选了一双大胶鞋,往我脚上一套。捏捏鞋尖,还刚合适。"要得!"点了点头。
"场长,我真的不要……""穿了!"他满意地看看那双鞋,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东西来,有子弹壳、纸条、钞票、烟丝、私章。他把钞票和硬币一一选出来,付了鞋钱,其余的掂了掂,全部往我手上一塞:"你先拿了用吧,没得了再找我……"我说不出话来。
他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随便得很,同几个熟人打打招呼,背着双手迈开八字步,出了庙门……一出门他就同我谈起其他话题:美国的艾森豪威尔,拖拉机,打麂子,仿佛根本不记得刚才鞋的事了。
临分手,他鼓励我积极上进,争当骨干。不料其中有句话使我心里猛地一沉:"……喂,你们青年中有谈情说爱的没有?有,你就找我报告一声。"场长是不准谈恋爱的。他说过:现在是创业期,三年内不准谈爱,要是哪个把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带进来了,他就不客气。每次看电影,他要男女分开坐,还叫队长带着民兵四处搜查,看有成双成对的"地下活动分子"没有。在场长面前,一男一女不敢随便谈笑,连买画都要注意。有次,我们工区一个外号叫"米老鼠"的女青年买了幅"罗密欧与朱丽叶",场长见了皱起眉,咕哝一句:"无聊!"气得那个姑娘哭了一场。
场长偏偏又是小雨的父亲!听老杨说,小雨老家在苏北,父母是进步教师,被反动派杀了。场长在一次战斗中救了她,讨米汤养活了她。解放后,她才从老乡家里回到场长身边,后来又进了某农学院。场长说:"学农业,跟我到农场去学吧!"就要她退学来到了茅草地。她是场长唯一的家庭温暖,常常晚饭之后,场长就拉她一起下象棋,或者一人一张竹椅,坐在坪里要她念一段关云长或鲁智深。
现在我对小雨该怎么办呢?
同她的接触更多了。夜晚,巨大的圆月冒出了茅草地,一片宁静随着银雾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隐隐约约的甘溪像一抹水银,发出蓝宝石的光芒,像童话中的生命之湖,像一个紫色的梦境。天地间一片无边的,神秘的,柔软的蓝,好像有支蓝色的歌在天边飘,融入草丛,飘向星空。
青年们坐在水库边上谈天,唱歌,背诵诗歌,或者,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偷偷看一眼小雨,那个坐在最右边的小雨,那个头发镶着月色银边的剪影,心里总是不安。以致有一次"猴子"问我马克思的第二个女儿叫什么名字,"小雨……"我糊糊涂涂脱口而出。
"什么?"他们哄堂大笑了。
我知道出了乱子,费了好多口舌,才使大家的注意力没有滑向"危险"的方向。
我想摆脱胡思乱想,就发狠看书。但书本反而增加了我的勇气——看!这是马克思的爱!看!这是伏契克的爱!堂堂男子汉,要恨就恨,要爱就爱,怕什么呢?……
同"猴子"合计几次后,我决心不顾风险,去向她说明。
行动开始了,我送了本书给她——她完全不需要的《大众哲学》。里面夹了张纸条,我约她晚上在甘蔗地东头见面。
她悄悄来了,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在拢一头湿润的长发,有洗发粉的清香。
真需要勇气、沉着和机智啊!去他的!我决定,走到前面第三棵树时,就开始一切。
"你不要讲……"她低下头去,轻轻地说,"我都知道,这事,是不行的……"两眼一黑,我急了,"为、为什么?""爸爸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恋爱。""这、这种说法就对吗?""……爸爸说,谈情说爱会分散精力,我们现在主要的任务是创业……"真是奇怪!以后的精力就可以分散了?爱情是风雨中的火把,航途上的风帆呵!你不懂?——我几乎要说出诗一般的台词了。
"你不要生气。爸爸说……""又是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不,不要这样说,我求你!"她知道我的意思,眼角有一滴泪,"他是好人,顶好的人!你不知道,他对党的事业……"完了,她是她父亲的崇拜者。希望已经像风一样无影无踪。
突然,远处有一圈手电光朝这边一晃,有人喝问:"哪一个?"小雨一把抓住我,声音发抖:"爸爸!爸爸来了!你,你快跑吧!"没怎么细想,我拔腿就跑。听得身后有熟悉的粗嗓音:"小雨,你在搞什么?那是哪一个?……站住!站住!不站住老子开枪了!"他追来了,追过甘蔗地,追过花生地和粪棚子,追过那台摆在山上的拖拉机,追上了公路……足足有三里路了,五里了,七里了,还在后面喊叫,大概不追到是不罢休的。我像风箱一样出粗气,鞋子掉了一只,脚一弹,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去他的!我好糊涂!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跑?
"混帐!"他追上来,指着我大骂,"你,你还有没有组织观念?你还要不要前途?要不要脑袋?青年人,不学好样!""我没有错!""胡说!""我没有错!"他大概被激怒了,脚一跺大吼一声:"举起手来!"手电筒照得我眼花,我想他肯定还用驳壳枪对准我了。
就这样,我被捕,并受到"禁闭"——关进了工具保管室。这是场长新定的特殊教育方法。被禁闭的还有几个,有的是偷了场里的西瓜,有的是违反禁令私自下河游泳。至于"猴子"和"大炮",他们是私自去"水帘洞",想看洞里是否藏了美蒋特务,听农民说那个洞可以一直通到四川峨眉山,他们想去探探险。
这当然是场长不准许的。场长怕大家进去后会找不到出洞口,会饿死在里面。
几个"难友"都哭笑不得,满腹牢骚。"猴子"则唱歌取乐:"坐牢算什么,我们骨头硬!放出来再前进……"场长决定批我,这天派人送了个条子来工区通知工会。他的字太差,大家都说是"甲骨文",没人能看懂。李长子皱着眉头,横看竖看搞了半天,把字条往衣袋一塞,还是带我们去挖水沟。
刚做了阵工夫,滴滴哒哒,路上溅起一线黄泥水,场长骑马一阵风赶来了。
他手执马鞭,脸色铁青,一脸怒气,脑袋上一道伤疤涨得又红又亮,一下马就大喊:"全体集合!"队长当然首先被刮了顿胡子:"你这个队长当得好!目无领导,不听指挥!""我哪里目无领导?""喊你们开会,为什么不去?""晓不得呵!""没看见我的通知?""你那个条子是通知开会哇?嘻嘻,你那个字,恐怕只有神仙才认得!"队长也学得敢于顶撞了。
"不认得?何事不派人到场部去问一声?你晓得这是什么通知?是好玩的啵?
"字条上有三个血红的指印。我记起来了,场长说过:当年他们搞游击队的时候,信上打两个红指印表示紧急,三个表示特急。
没等知识青年们笑出来,场长又冲大家瞪眼睛:"见鬼!这么多机西(知识)分子,字都不认得,读了书有什么用?——立正!"他来回看看,叫几个人出列收拾工具,其余的——"向右转!齐步走!"我知道会议与我有关,拒绝参加,以示抗议。我想这可能会把场长惹怒。奇怪他反倒温和沉着,尽量用耐心说服的腔调说话:"……你不去?你你你还有什么道道理吗?"他偏着头,急得有点结巴,"那好,我们就一条条辩清清清楚吧!第一,我们是农垦战士,一个部队要是准许战士随便谈爱,还有战斗力?嗯?第二,硬要谈,向组织报告报告,批准了,公开地谈嘛,为什么要晚上偷偷摸摸地搞?是不是无组织纪律,嗯?第三……"看来我无法同他辩论清楚。
结果,我当然还是去开会了,脑子里闹轰轰的,只看见小雨在低头哭,只记得好像场长作了个报告,其中有一串"搞"字:把革命干劲搞上来,把棉花搞上去,把甘蔗搞上去,把农场搞出个新面貌,气死帝国主义外国佬……
代表发言。大家批判我的时候都"棒下留情",只有场部一个姓袁的行政科长愤愤不已,大谈了一通我的"蜕化变质".这个姓袁的,平时见人三分笑,还能够操一口半城半乡的腔调,找知识青年开玩笑,一起打篮球。但转背就可以把你讲的话变成材料报到领导那里去,我算是看透了!好,以后等着看吧!
场长把小雨也狠狠批评了一顿,然后把她调到场部去,规定我们不能来往。
我估计场长不会轻易放过我,会调我出机耕队,到哪里去"改造".但是没有。李长子说,场长还记得那次"山洞考验",对我有些好感。
我找老杨发牢骚,他只是苦笑。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志愿离开省农业局来办农场的"老知青",也有很多苦恼。以前他维护场长威信,现在才发现这种"威信"有点可怕。任何不同意见,在党委会上都可能是孤掌难鸣。尊敬、盲目、害怕和讨好,都增强着场长的力量。他一声咳嗽,可以压倒你的长篇大论。——而且,老杨最近就要调离这里了。
副场长没办法,只好由场长摆布。不久,据说场长想不通为什么我这个"立场坚定"的人也会被"糖衣炮弹"打中,决定要加强思想教育。他病了,吐血,还带着那个袁科长来工区抓"整风".——知识青年的日记、小说和书信就要接受审查。场长不喜欢养花,就要姑娘们把门前的野玫瑰拔掉,改种蔬菜;他喜欢听唢呐胡琴,就对"下巴琴(小提琴)"也看不顺眼。看见一张泰戈尔的画片,就指着问:"是不是资本家?开什么铺子的?"看见一本诗集的封面上有新月图案,就锁紧眉头:"土耳其!土耳其!"——因为他在朝鲜碰过土耳其的军队,土耳其的国徽上有新月……
小雨当然更加受到场长的关心,甚至连外国小说也不准读。每隔三五天,还要她到袁科长那里汇报思想,接受帮助。袁科长也立刻讨好邀功,把她的几个女伴都调查一番,查出"不轨言论"就开会批,要不是场长后来又说"处理从宽",有两个还差点被开除团籍。
场里的"革命化"抓得更紧了。除非家里病人死人,知识青年一般不能回城。
在场长眼里,城市是腐化蜕变的发源地,他主张以后最好把机关学校都迁下乡来。
场部行政科要求职工天天晚上学习政治,由指导员讲形势、任务和原则。行政科整了一大批人——有些事场长当然并不完全知道,是袁科长搞的鬼!
上级表扬了农场的工作,职工的怨恨却在膨胀,大家用消极懒惰来报复领导。
好些人只要干部不在场就"磨洋工",看见牛上地吃花生苗也懒得赶。机耕队一部拖拉机坏在山上,买不到配件,谁也不去想办法解决。
这一年加上干旱,生产更混乱。冷冽的冬天来了。工资发不出。花生保管不善霉坏了。每人只得两斤霉花生过年。寒衣也缺。看到这个场面,场长也急得吐血了。他亲自带着两个党委委员出去"接头(跑外交)",也不管什么组织手续办事程序,冲到县委农村办,冲到物资局,工业局,碰到头头就一屁股坐下不走,四处"募捐".县里干部都比他级别低,县委书记也要让他几分。结果,也靠他这点无视章法的"权威"和干劲,搞来了两汽车七八成新的工作服,不知是矿工的还是劳改犯的,每人免费发一套,虽不合身,也可挡点风寒。
知识青年们还是怨声载道。除夕晚上,没有鞭炮声,大家烧着棉花秆,敲打着铝饭盒和洋瓷缸,唱起了忧郁怀念的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场长和党委几个干部来了,提早给大家"拜年".他带来了一壶好酒和几包好烟。他想要大家痛快起来,气氛活跃一点。他讲了些笑话,什么猪八戒到高老庄做女婿之类。
笑声是勉强的。李长子怕冷场,打趣道:"张胡子,你经常说你小时候练过武打气功,可以飞墙走壁,怕是吹牛吧?""瞎讲!我张种田吹牛?"场长喝了口酒,有意逗个热闹,"不信我就来两手把你看看!"他把棉衣一脱,在屋里真的表演起来。一个马步,全身运气,"嘿!"脚一跺,额上青筋直暴,脸成了紫红色,十个短短的手指头痉挛发抖,"嘿!"又是脚一跺,嘣的一下砍断了一块窑砖,粉末直飞……
"好哇!"有人鼓掌叫好。
掌声落,场长又来了两个节目,全身冒汗气。
可惜的是,气氛又冷下去了。他讲起农场明年打算的时候,他唱起"光荣北伐……"那首歌的时候,有几个不辞而别,火堆边空出了座位。
李长子故意显出兴致仍浓的样子,大口喝酒,"这些后生子没得用,只讲除夕守通宵,就去睡觉了。""唔……"场长偷偷往左右看了一眼,手沉重地扣棉衣,摸手电筒。"哦,我也要睡了……"像个不讨好的演员,他精疲力尽,轻轻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出门去了。佝偻的身子,裹进风雪之中……
这一夜我没有睡着。不知为什么,总想起了那个佝偻的背影,唉,场长,太刺伤他也许是不公正的,他的汗水并不比我们少流。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不缺乏手茧,但只得到几把霉花生;我们也不缺乏先进工具,但拖拉机在山头生锈;我们也不缺乏热情,但得到小雨的泪水和朋友们的哀歌。那么怪谁?怪那个把他推向了场长位置的历史?也不,历史曾经因为有了他的呐喊和奋战而生辉……
好冷的雪光呀!场长也没睡着吧?
自然,我很少再见到小雨。
几次在公路上碰到她,她背着竹篓,或担着柴,看见我的拖拉机就慌乱地低下头去。只能看见她压仰着心事的睫毛。
我知道我们被一座大山永远隔开了,这座山是场长,是她对爸爸的爱和崇拜——当然,也可能她心中本就没有我。
后来,则是我不愿意看见她了,因为发生了一件事——农忙期间,机耕队提出有两台车要维修保养。场长不同意,要我们"咬咬牙关",先把甘蔗运完再说。
结果机械事故发生了,一道疲劳裂痕把我和拖拉机送下路基。一个副手重伤,断了两根肋骨,而我脸部被破坏得厉害。出了医院,从人们惊恐躲闪的眼光中,我明白了一切。
小雨和她的女伴来看我,我躲开。同情和安慰的表情在眼前晃得够多,还要加上她的泪珠吗?我已经慢慢学会思索了。我不愿意她的美好明天中,有我这些可怕的伤痕。不愿意她痛苦,或者为我牺牲什么。
我命令自己不再想她,但她的消息,还是钻到我的耳朵里。听说她一天天消瘦起来,很少言笑,眼圈经常发黑,饭量也减少,还一天天发疯般地做事。场长担心她的身体,一天给她买一斤肉(当我受伤时,场长也给过这种关照),但不顶用。又急急忙忙请医生,医生也没奈何。最后是一些干部向他说了些什么,他思索着说:"未必是没有谈爱的缘故?未必这条纪律定得不对?……好罗,从明年起他们要谈就谈,不过要正正派派地谈!"越不想她,关于她的消息好像越多。
听说场长不准她找我,因为我的习性不合他的意,而且小雨比我大一岁,这也是不能容忍的。他给她提了个对象,就是那个袁科长。袁是场长的同村人,会扶犁掌耙,讲讲写写也有一套,最近又提为场党委委员。这些都令场长满意。但群众对姓袁的不满。
我估计小雨为这桩婚事苦恼,是的,我敢断定!这天晚上,"猴子"突然神色慌张地来告诉我,说她来找我,就在甘蔗地头上等。
"我不见她。"我心里咚咚跳。
"她一定要你去!"她瘦得厉害,颧骨都突出来了,脸上有汗和日光留下的黄色的暗影。见到我,张开嘴像要说话,但泪水涌出来了,她捂住脸蹲了下去……
天快要下雨。闪电像害怕什么,亮一下又赶紧藏进云里。山头上几堆没有烧尽的火土灰,发出忽明忽暗的火光。萤火虫在游动,像在寻找白天遗失的梦。
她一直哭着,直到天落下雨点,才站起来仰着头,"我要来找你,你不要我来,我也要来!我一定要找你!""做什么?""你知道。""知道什么?""你心里清楚的。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庸俗。是表现自己的清高无私?还是想尽快打发她回去?我夸奖那个姓袁的,用一种坦然诚恳的腔调——他嘛,成份,相貌,才干,各方面都好,前途远大……
"不!"她失神地睁大眼,一反常态,一口气倾泻了一场暴雨,"不对!你这是假话!不是心里话!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他,警惕他。你们现在也开始冷淡我、疏远我,背后议论我,议论我爸爸!我清楚!全部都清楚!连小梅和慧慧都不同我讲心里话了!……我害怕!我恨那个人!决不跟他走!……"说完又捂着脸哭起来了。
我全身颤了一下,啊,这个自己父亲的崇拜者!她……
雨已经把我们都淋湿了,但我们没有动。
她又抬起头,眼中有期待,"我这样对吗?"沉默。她望着我,似乎还等待我说什么。说什么呢?也许我明白她的意思。五秒钟,十秒钟,十五秒钟……暗夜里的眼睛在交流着一切询问、回答和倾诉,这里面包含着多少词汇和语法!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抓住她大声说:小雨!跟我走吧!从你父亲身边逃出来吧!
我们到天涯海角去!我虽然有一张可怕的面孔,但是……可是我是现在的我了。
我能叫她和父亲决裂吗?她下得了那个决心吗?跟着我,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怜悯?
我终于平静地说出:"雨下大了,你,应该回去……"我费了很大的劲,没把这句话说完。
她半天没说话,借着闪电,可以看清她眼里的泪花。"好,我回去。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她嘴唇一抖,扭头跑了……
美丽的小雨,就这样去了。她的心我明白了,我的心她也该明白了罢。她走了,没有告别,夜雨中飘逝了。我含着热泪久久凝望夜雨,我祝福她。
不料,几个月后听说她得病进了医院,医生说她有风湿性心脏病,贫血,还可能有癌症。医生说她体质太虚弱!
我心慌意乱,打算去看看她,把家里寄来的仅有的几块钱,全部买了营养品。
但这天刚要动身,队长回来了。递给我那本《大众哲学》,"这是你的吧?一直压在雨妹子枕头下,晓不得是哪个的。""怎么?"我有种什么预感。
队长叹了口气,擦起眼睛来。
死了?……一个炸雷把全工区震动。
我的心像被割了一刀。小雨,小雨,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讲!你一直痛苦,我知道。姓袁的被你拒绝,就在场长面前造谣,污蔑你,父亲也训过你,这我都知道。但你应该坚强,应该好好地生活……但现在,这些话对谁去说呢?
很多人为她惋惜,为她悲痛,连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扑到我身上,在我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我后来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地爱着小雨。可怜的朋友!我没有同他讲什么,也流不出泪来。悲痛使我反常地平静,只是独自朝外面走去。我到哪里去?她在什么地方?我算她的什么人?前面是蒙蒙细雨,亮滑滑的路。哪里是她走过的路?哪里是她锄过的地?现在,在哪里还能听到她唱出的歌?看到她那温柔沉静的目光?几页诗撕碎了,像雪片飘向甘溪——这是关于她的诗,应该交给她;让它变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赶匆匆走了的她;让它落进土里变成白色的玫瑰永远开放在两个人的心中吧。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值得用白色的花朵埋葬!也许包括那些美好而软弱无力的感情。天地是这样广阔,好像使劲喊也听不到回声。远山像一座座坟墓,像一个个Rx房,像一排排历史丰碑。是死亡,是生命,是永恒?你们能告诉我们什么?那远山中藏着什么秘密?我无目的地朝前走,远山向后退去,好像与我永远分离。——遥远遥远的山!
场长当然也极为悲痛。傍晚,看见他在野外,对着天边静静的红霞,红着眼大声喊:"丫头——你给我回来!回来!——"叭叭叭,驳壳枪朝天响了。
枪声像雷声,像破竹之声,惊飞几只野鸡,尖锐地升人寒冷的高空,最后,消逝在最后一抹晚霞中……
谁也不敢去劝他,只有他两个干儿子,缠着他的脚哭喊:"爸爸,爸爸……"场长很快病倒了,农场无头更加乱,到第二年,只好作为长期亏损单位解散。
杨守胜带着省农垦局一个工作组来了。中央一个副部长也来了一转。他是给场长送名字的那位首长,也是场长最敬畏的老上级。据说他狠狠批评了场长一顿。场党委开了七天会,会后老杨召开职工大会,传达了经济整顿精神,肯定了场长和全场职工的功绩,然后宣布农场将由附近几个公社分区接管。清理财产,安置人员也马上开始了,大部分知识青年转去修铁路,据说可望转为铁路职工,这当然令大家高兴。
在我冷静的目光中,大家热热闹闹庆贺,杀鸡、打狗,劈板凳、箱架烧火。
一些本地职工则乘乱偷铁丝,偷锄头。菜地上吃不完的菜,把猪和牛赶去吃。大家要离开了,也不再怕场长了,场部贴了些大字报,意见五花八门。群众说他瞎指挥,干部说他独断专行。一个新来的会计说他那次搞寒衣是破坏财经制度,利用特权"慷国家之慨".姓袁的则一天一个"揭发",处处表现同他"划清界限"……
我清理书籍和行李,发现那双已经破了的胶鞋,不觉心里一动——场长呢?
这个茅草地"王国"辛勤的"酋长",几天来在哪里?
听人说,他几天没沾水米,经常在地上走来走去,落黑也不回家。那匹马被他打死了。他将要调到某学校去当书记,不需要马了。食堂吃马肉那天,人们看见他没尝一片,只喝了整整一斤酒。
我去看过他。房里乱糟糟的,人不在。他可能还在地里走,捶一捶这棵树,摸一摸那头牛吧。天下雨了,他还没有回。他还在雨中思索吗?思索昨天还是明天?他将要去领导一个学校了,他还将重复他的欢乐和痛苦吗?时间在嘀嘀嗒嗒跑,沉重的负担,命运给他的负担,什么时候能够甩开?……
雨还在无声地飘落。不知为什么,我烧了一罐姜汤,扫净了地,抹净了桌子。
一双旧皮靴上尽是泥巴,一点一点,好容易才刷干净,整齐地摆好……然后我终于走了,轻轻地拉上门,一点声音也没有。
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直到我们动身那天下午,我去买点东西,才在草市街看见他。他在冷清清的供销社里,靠着冰冷的水泥柜台,端着一个酒碗。他显得老多了,眼发红,没有小雨照顾他,衣服破烂了也没补好。背有点驼,喉结在滚动。要不是那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怀疑他是哪个瑶寨里来的老汉。
他朝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喝酒啊?"我摇摇头。
庙门外熙熙攘攘,一些农民赶着农场的牛,拖拉机喷着黑烟,拖着农场一些财物不知要到哪里去。再看过去,将要离开这里的青年们正往几部汽车上堆放行李,白球鞋,运动衫,笑脸,晃动着。茅草地一场雄壮的"革命",由这些作了总结。
场长眼里掠过一丝凄凉,闭上眼,喝了口酒,回过头来,"你们到这里有几年了?""四年。""哦,四年,四年,好快呀……你们,行李都上车了吧?没掉什么吧?……到新地方要注意罗,要搞好团结,慢慢适应水土,修铁路不比做地上工夫,容易出危险,做事宁肯慢点,莫慌手脚。嗯?"真是奇怪,离别可以使粗心的人变得细致,蛮横的人变得柔和,使存怨的人忘记对方的种种过失。我的心轻轻颤抖起来。
他突然问:"你们,都恨我吧?"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远处汽车喇叭响了。他苦笑着闭了闭眼睛,无力地挥挥手,"好了,你走吧,走吧,不早罗!""场长",这两个已经陌生的字,这两个现在已经没有意义的字,使我的声音异样,"你不去车站看看?""不不……"他拿着酒壶,踉踉跄跄出了门。我后来才听说,他不到车站去送行,是怕受大家冷眼。不看见,心里还安稳些。
汽车开动了,一片"再见"声。刚出街口,我突然看见甘溪桥上一个黑影,是的,是场长,我可以断定!他也许在向这边张望,像一块石头,一个黑色的惊叹号!渐渐地,黑影变成一个黑点,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但我分明看见他脸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泪。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孤军奋战罗霄山上,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场长,你还唱这首歌吗?我还能看到你吗?我多么想抱住你,再听你谈谈大刀和硝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你身上和我身上的伤痕,哭小雨,哭大家,哭天地间这么这么多的人呵……但我不会这样做。
风停了,雨住了。灿烂明亮的甘溪从落日那边慢慢流过来,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烧。那台废拖拉机还摆在山上,像刻记一切的碑石,像经历了多次失败的英雄,面对自由的风,静静地注视着过去和未来。红色的空气在微微波动。这样一个美丽安静的世界,金红色的世界,像一道闪电,就要滑过去,就要消失了。
车身晃荡,车内一片笑声。"猴子"和"大炮"在抢烟,笑声特别响。他们在笑什么呢?笑手里的烟?笑各自的前景?笑离开茅草地?笑总算掀掉了压在肩头的一副重担?可能,是该笑笑了,但现在的一切都该笑吗?茅草地的事业,只配用笑声来埋葬吗?幼稚的理想带来了伤痛,但理想本身,崇高和追求本身,旗帜和马蹄,也应该从现实生活中狠狠地抹掉吗?——你们到底笑什么?
我笑不出来,双手抵住膝,手掌从额头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流出一滴泪。泪水是咸的,静静地往下淌……车厢突然静了,也许是大家注意了我,也许是我自己没有感觉到笑声吧。只有寂静,寂静伴随我向前,一步步远离身后金子般的土地。再见了,茅草地的一切!留在这里的汗水!留在昨天的一部分生命!我在寂静中回首眺望你们,再见了!多少年来,这块古老的土地埋藏收纳了那么多的枝叶,花瓣,阳光,尸骨和歌声,层层叠叠,它们也许会变成黑色的煤,在明天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