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要下的,我看下不下来。(关于天气)
吃饱了,吃饱了,还想吃一碗就是。(关于吃饭)
我看汽车是不会来了,你最好还是等着。(关于等车)
报上这篇文章写得好,我一句都看不懂。(关于读报)
他人是个老实人,就是不说老实话。(关于仲琪)
……
进人马桥的人,都得习惯听这一类模棱两可的话:暖昧、模糊、飘滑、游移、是这又是那。这种让人着急的方式,就是马桥人所说的“桅子花菜莉花”。我发现,一般说来,马桥人对此不大着急,甚至一点也不怪异。他们似乎很乐意把话说得不大像话,不大合乎逻辑。他灯似乎不习惯非此即彼的规则,有时不得已要把话说明白一些,是没有办法的事,是很吃力的苦差,是对外部世界的一种勉为其难的迁就。我不得不怀疑,从根本上说,他们常常更觉得含糊其辞就是他们的准确。
因为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马仲琪是怎么死的。总结人们的意思:仲琪有是有点贪心,又没怎么贪心;一直思想很进步,就是鬼名堂多一些;从来没有吃过什么亏,只是运气不好;婆娘的一身病明明是治得好的,可惜找不到对路的药;走到哪里都是个干部的样,就是没有个当干部的相;新屋倒是砌了一栋,砌了又不是自己的;黄老五对他最好,没帮过什么忙就是;是个有面子的人,没有什么话份;说他偷东西实在冤枉,他不过是没给钱就拖走了屠房里一块肉;黄藤是他自己吃的,说他自杀根本不符合事实……听了这些话,我明白了么?没有明白么?
我大体知道,仲琪守着一个卧床久病的婆娘,日子很艰难,连买肉的钱都没有了。重阳节的前夕忍不住在屠房偷了一块肉,被当众抓获,写检讨书贴在墙上。大概觉得无脸做人,他第二天就喝了黄藤水。事情就这么简单。简单的事情不能被马桥人说得清清楚楚,在一种栀子花莱莉花的方式中得越来越暖昧,只能证明马桥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或者说不愿接受这样简单的事实。也许,他们觉得在事实的每一个环节之外,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他们的很多话都被那些隐形的事实搅乱。破坏和分解,只能变得牛头不合马嘴。
仲琪用笔批下了数不胜数的“同意”,最后一个“同意”是上地批在自己偷肉的检讨书上,张贴墙头公之于众。在检讨中,他骂自己是贼,是无廉耻的家伙,是愧对党和政府也愧对先人的反动分子。有些话写得过头,可以使人想见当时惶恐的程度。其实,他一生一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知道远远近近太多瞒天过海的恶行,但自己从来安分守己,非分的一根稻草都不敢取。他的本分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吗?没有。他被一批批他洞悉无余不以为然的人抛下,眼睁睁地看他们发财,自己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紧巴,猪油罐子都没有什么腥味。他是不是需要改变一下呢?在我的想象中,他走进了屠房,掏着自己空空的衣袋,吸着火热逼人的节日气氛,终于决定一块肉上开始自己改变。可惜的是,他没有得到肉,只得到了自己众目要民千夫所指之下无限耻辱。
那么他该怎么办?
他该继续他的本分,还是继续他的不本分?
如果他还在我的面前,如果他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很可能会有一时的踌躇。我很难作出非此即彼的回答。在这个时候,我可能会暗暗感到,一种栀子花茉莉花式的恍惚不可阻挡地向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