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到了西安城里火车站,我们将五富背到了车站广场,就去买票,准备乘坐去清风镇的列车。但是,去清风镇的火车八点二十分才开,我让石热闹看守尸体,我去买盒饭,石热闹说他不能看守,自个站起来去买饭。真是贱骨头,他一到人稠处就习惯了讨要,又一瘸一跛,叫着叔叔婶婶可怜可怜残疾人吧,瞧着他那个熊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出,怒吼着他叫回来。
他顶碰我,说:我丢我的人,我又没丢你的人,你争什么气呀,你争气也就不把个尸体要往回背!
狗贼!我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我现在太后悔让石热闹和我一块背尸体了!我只说有他在,可以帮我,可以给我壮胆,可以让我指使,但就是他惹出了麻烦!我去捂住了他的嘴,他不服气,他完全是个傻子,不明白我捂他嘴不让他说话,反而以为我在打他,就拿牙咬我的手。这就把我气坏了,虽然他很快醒悟了我的意思,但我买酒再一次喷了五富身上的被卷儿,再去给五富买那个妇女的白公鸡时把火气发泄到卖鸡人的身上,为白公鸡的斤两我和她吵嚷,巡逻的警察就跑过来训斥,接着发现了用绳子捆绑了尸体的被卷儿。
警察说:这里边捆的什么?
我说:农工能有什么,行李么。
警察说:行李?行李捆成这样?
我说:是捆成这样的行李。真是行李。
警察踢了被卷儿一脚,又拿警棍来戳。
警察说:咋软软的?!
石热闹说:我们买了一扇猪肉。
石热闹又明显地说漏了嘴,再笨的人也不相信一扇猪肉还用被卷儿严严实实捆着。警察说:咹?!又拿警棍戳,被卷儿绽开一角,露出来的不是猪蹄,是五富的脚,脚上鞋破了一个洞,还塞着一疙瘩脏棉絮。石热闹撒腿就跑,警察一下子跳起来把我扑倒了。
我是从来没有进过公安局派出所,也尽量不与警察打交道,警察将我的手铐在车站广场的铁栅栏上了审问我,我那时是真害怕了,如实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警察说:蠢!他在骂我,我蠢吗?
我不蠢。按法律上来讲,我是错了,但我凭我自己的良心,我没做错。警察做了笔录,又带我和五富去了派出所,又是审问。那个夜里我和五富同呆在一个空房子里,第二天,五富的尸体随即被送往西安城的殡仪馆,同时通知了清风镇政府,让五富的家属前来处理后事。警察对我说:你可以离开了。
我离开了?我怎么能离开?五富被送往殡仪馆我怎么能离开?!我不离开,我说:五富是要被火化吗,五富生前是坚决不让火化他的!警察说:只要死在城里的都得火化!我说:五富不是城里人,是我领他来到城里,我一直照应着他,他一个人在火葬场烧了,我带一把骨灰回清风镇吗?清风镇从来是土葬的,人不入土他就是孤魂野鬼,这么大个西安城,做了鬼还能寻得着回清风镇的路吗?警察大声喝斥着让我离开,我抱着派出所院子里的一棵树,树上一个鸟巢,他们使劲扳我的手指头,扳不开,用拳头砸,树上的鸟巢就掉下来。我说:鸟巢鸟巢!他们就势拉开了我,推出大门,铁门就哐啷关上了。
我只好又回到车站广场,因为派出所已经通知五富的家属来处理后事,我怕五富的老婆赶来寻不着地方,只能在广场上等她。
等到了天黑,五富的老婆没有来,商州到西安的所有列车都进站了,晚上她是不可能再来的,最早也是该坐明日一早的车吧。我就决定着先离开广场。
我之所以离开广场,还有一层意思,是想找找城里的关系,或许这些关系有能认识车站派出所的人,通融着不让五富火化。我得做最后的努力呀。我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就是韩大宝,对,只有韩大宝有这种可能。但是,搭乘了出租车赶到了池头村,韩大宝的门上挂了锁,拨他的手机号,手机又是无法接通。什么叫命运,这就是五富的命运,平日韩大宝都是在池头村,即使白天去忙乎别的事可晚上肯定就在他的租住房里,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偏偏就不在。我在心里怨恨着韩大宝为什么这时候不在,又怨恨五富这么命苦。离开韩大宝的房门口,我只好到剩楼去,我们的租屋并没有退,屋里的用品完好无缺,奇怪的是才离开个把月,屋里竟然有一道蜘蛛丝从五富的床头拉挂在窗户上。我收拾着五富的东西,无非是一些换洗的衣物和被褥,卷起来用绳子捆好。锅盆勺碗就不拿了。床头的排气扇也不拆了。还有床下一双条绒布鞋,后跟磨成斜坡,本不想再要了,我回坐在我的屋后,耳朵里却总响着一种声音:我的鞋,我的鞋!便去五富的屋里又拿了那双鞋塞进被褥卷去,发现鞋壳里藏着五十元钱。五富喜欢把钱藏在鞋壳里,但他去咸阳时并没有取这些钱,也没让我保存,是我料想不到。是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还藏了钱呢?我再次检查他屋里所有的砖块下,墙缝里,席子底,没有。墙上被拍死的蚊子的血斑斑点点,那不是蚊子血,是五富的血,那块遭过刀砍的车模画上写着一长串数字,我揭下来,叠好,也塞进了他的被褥卷里。
我开始认真地清算五富让我保存的钱数,一笔一笔都写在纸上。他应该还有四百五十元,但我因去咸阳前借给巷道斜对门的老范钱,而在咸阳我又花了我们共同的钱,已经拿不出这个钱数,又怎么给五富的老婆交待呢?我从楼上跑下来,希望能见到杏胡夫妇和黄八,先向他们借借,但杏胡夫妇不在,房间里却住了另一个陌生人,黄八的门又锁着。
我问陌生人:杏胡呢?
陌生人说:谁是杏胡?
我说:你不知道杏胡?
陌生人说:你是谁?
我是谁?我说:我是楼上的,最近出去了。
陌生人说:哦,我是新搬来的。你也拾破烂吗?最近出去了?我说这两晚上楼上老是响,还以为有了鬼。
我说:是鬼。
我走出来,正站在树下发呆,黄八回来了。黄八身上套了几件衣服,鼓鼓囊囊的,袖着手从巷道过来,瞧见树下的人影,他说:谁?我说:我。他一下子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又拿拳头打我,埋怨我和五富去哪儿了,竟个把月没了人影,他晚上回来话憋得没人说,他想死我和五富了!五富,五富!他朝楼上喊:你说你们干啥都要叫上我的,你狗日的背信弃义,不叫我!我说:不喊了,五富没了。他说:怎么没了?我说:五富死了。他脸上还诡诡地笑,笑就停止不动,说:你咒他?你们吵了架?!我说了五富的事,黄八呜呜就哭。
黄八一哭,陌生人从屋里出来,我就抱了黄八不要哭,拿袖子给他擦眼泪。
黄八说:五富还欠我五元钱哩。
我说:你是为五元钱哭哩?!
我生气了,一把将他推坐在地上,陌生人过来要劝,我又一把扯了黄八就往楼上去,我指着五富床头架着的排风扇,指着一个铁锅,两个碗,一个塑料盆,还有屋角一堆易拉罐和塑料管,我说:这些都给你,顶得住五元不?如果不够,你去收购站拉了他那辆架子车!
黄八说:我不是为五元钱,他人都死了我还要他还五元钱吗,我是猪狗呀?我是念他可怜,在这个城里,最能和我说话的就是五富,他死了谁还肯和我亲呀?!
黄八张着嘴哭,嘴大得能塞进个拳头,我就蹴在那里也掉眼泪。
黄八突然问:五富一死,你没给他烧倒头纸吗?
我说:没有。
黄八说:怎么不给他烧?黄泉路上关口多,你不给他烧买路钱?!
黄八就跑下楼,抱上来一大捆整理好的废报纸,一沓沓铺在地上了,问我:你有没有一百元钱?我掏出了两张百元票子,他挑了一张崭新的,在废报纸上一反一正换着拍打,口里说:要烧纸哩,不,要给五富钱哩,五富五富,这一张是十个一百,十个一百是一千,这有上百张,你就有一万元万万元了,五富!
黄八就在五富的屋里烧起了纸,我也走过去,一起跪在那里烧,屋子里立时烟雾弥漫,但我和黄八长跪不起,还在烧。一捆子废报纸全烧完了,我和黄八再没说话,一直看着火苗由大变小,焰开始纤细,战战兢兢地跳,后来就突然地灭掉,再后来纸灰由红变黑,又闪了一下红,彻底地黑了。
我说:起来吧,黄八。
黄八说:让我再跪一会。
我说:杏胡呢,怎么又搬来了别人?
黄八说:他们这次真的被公安局抓了。
我说:那个杀人犯还真的来找了他们,他们窝藏了?
黄八啰啰嗦嗦地说不是的,那个杀了人的同乡并没有来找他们,他们也不是有了窝藏罪,而是几个吸大烟的人偷了东西卖给他们,他们收了,公安局就查出来了,五天前被抓走的。他说:你偷些自行车那倒还没人管,就是偷些下水井盖,也可能没人管,吸大烟的竟然一夜把南城门外的马路上铁护栏偷了二百米,这影响就大了,能不犯事吗?他们也太贪了,能克化的吃,不能克化的也吃,我早说过,迟早要出事!
黄八对于杏胡夫妇的遭遇并不同情,他还要给我说些他们近期的是是非非,我就不耐烦了,我得急着再去看韩大宝回来了没有,黄八却磨蹭了一会,从床下取出一个纸包给我。我说:这是啥东西?黄八说:是五富的,你给五富拿上。拆开纸包里边是五富曾经削过后跟的那双半新的女式塑料鞋。我说:这是五富准备给他老婆的,怎么在你这儿?黄八说:他放在窗台上,我拿了。我说:你偷他的东西呀!黄八说:我不是偷,我是抵债的。我说:就抵那五元钱?黄八说:不是的,话说到这儿,我就给你说,房东来收租金时你们不在,我不能说你们不在,怕他不让你们住了,我知道你们肯定回来,我就替你们交了租金,给你交了五十元,给五富交了五十元。本来我要给你们说的,可五富都死了,我就不说了。我说:你替我们交了?我五十元五富五十元?!黄八说:你五十元五富五十元。我心里腾腾地跳,想到五富的那双破鞋里藏着的五十元钱,难道这五十元就是要还给黄八垫交的房租?我掏出了一百元给黄八,黄八迟疑不收,我说:这房租你要收,一定得收!
黄八陪我又去了韩大宝的居住处,韩大宝门仍锁着。我急躁起来,想到了煤球王良子,可良子同黄八一样,他哪里会有什么门路呢?我又打消了念头。现在,唯一能认识的,并且可能通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韦达。但我又否决了韦达。如果孟夷纯在,我还可以厚着脸皮去寻他,而孟夷纯不在,我实在不愿意再找他,一个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败的人,我用不着再找他。
可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再赶回火车站广场,准备明日一早接五富的老婆了。黄八要跟我一块去,他说接到五富的老婆了,他也要到火葬场去最后看一眼五富。我不让他去。我告辞了他,用我们那辆自行车驮了五富的被褥卷儿独自往城里骑。过去总是五富驮着我,现在我驮着五富的被褥卷,觉得被褥卷就是五富,我说:你坐好五富,让我好好驮你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