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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温泉夜

一部灰蓝色式样过时的华沙牌轿车在公路上奔跑,从南隅开住滨海温泉。轿车的车灯照得树影歪歪倒倒,在海滩上和田野里横扫过去。公路上车辆稀少,行人绝迹,时间已是午夜,海水安详地躺在远离海堤的地方。

  车上坐着无精打采的邬中,将头歪在右肩上,随车子的颠簸而晃动。同车的只有司机,无人与他说话,他自己也根本没有话兴,眼皮耷拉着,脸上的肌肉松弛地往下垂着,像打了败仗的样子。

  他刚从李康家里出来,那躺在血泊里的尸体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心中发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死,一个恐怖的字眼一种幸福的人间事物,死是解除痛苦的最好办法。自我枪杀在肉体上是没有痛苦的,神经直接遭到破坏,一切感觉都没有了。……青蛙砍掉头部,剥了皮,掏尽内脏还可以跳,是因为脊椎神经在起指挥作用,用一根小签子往脊椎孔里一捅就再也不跳了。人的头部穿过一粒子弹跟青蛙的脊椎孔捅进去一根签子大致是一样的。死,只能恫吓别人,对死者本人没有什么意义。最可怕的是血,蚂蚁死了没有血,所以人看了不怕;一部机器坏了没有血,所以人看了不怕。最可怕的是同类的死,人死了人怕,而人死了猫不怕,猫死了人也不怕。要想不怕同类的尸体,必须把他看成异类,比如是猪,比如是狗,又比如是一只蚂蚁。小的动物死了,大的动物不怕,如一场霜冻要冻死多少昆虫?而人却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根本不会产生怜悯之心。要想不怕看见和听见死人的悲剧,必须把自己看成伟大的人,其他人不过是昆虫而已。邬中颇有这种伟大气概,他惟一不高兴的只是因为血腥气味干扰了他的正常嗅觉。

  陈政委一定要他连夜去把江醉章叫回来,他不大乐意,埋怨那老头子多事。埋怨他无能,长了一副凡夫俗子的骨头,一见死人就不得了,像死的是他自己,真是平庸的蠢人。刘絮云跟江醉章去了,去了就去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她是一个女人,她有非凡的魅力,对某些男人有特殊作用,那就让她发挥作用嘛!当然顶好是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无论她怎么做,她不会因此变丑了,也不会带回来什么异样的气味,更不会从此变得不是女人了。她喜欢打扮得妖气十足,那也好嘛!别人能欣赏,丈夫也能欣赏,丈夫欣赏是不要投本钱的,别人有时为了这种欣赏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陈镜泉是个迂腐不堪的老头子,非要这么郑重其事不可,使邬中为难,使大家都要为难。

  既然要去那就去,不去有不去的好,去也有去的好。去了就不要白去,见机行事,事在人为。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很淡漠,一切都是形状不同的物体以及物体跟物体的组合,精神是空虚的,没有价值的。比如这车子——一个铁壳的物体,加上司机——肉皮包着的物体,二者组合起来就能很快地跑路。他把司机看成某种物体,所以不跟他讲话;他把不久将要在温泉遇上的人想象成物体,所以不需要有精神上的反应。

  他耷拉着眼皮,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觉得自己这个物体被铁壳物体装着,颠簸摇晃是没有关系的,即使摔碎了也还是物体,因为物质不灭是普遍真理。

  车子跑得很快,树影歪歪倒倒地横扫过去。

  滨海温泉。

  晦暗的灯光从东零西落的窗洞里射出来,一眼望去,只见黑暗的几何块上乱缀着一些橙红色和淡绿色的方块,一会儿消失一块,一会儿消失一块。

  有一个方块在发出狂笑的声音:

  “哈哈哈哈!来来来!刘副处长,我也敬你一杯。”江醉章举起一只高脚玻璃杯,凌空越过堆满菜盘的小圆桌,送到刘絮云嘴边。刘絮云媚笑了一下,抬手挡着,将脸摆到一边去,细嗓儿说道:

  “江主任呢!您真逗,什么刘副处长!还不是以前那个小刘!”

  “不!不不不,”江醉章将杯子暂时收回来说,“谁敢还叫你小刘?谁敢!秘书处副处长,有几个人能够对你指手划脚?啊?还叫小刘?”他模仿着《沙家浜》里道白说,“‘人也多了,枪也多了,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啦!’哈哈哈哈!鸟枪换炮啦……!不过,我,我江主任,我还是要叫你小刘,小刘小刘,这样亲切些,是吗?啊?你看是吗?嗯?……”他站起身,从桌面上伸过头来,狎亵的丑态不堪描述。

  “江主任!”刘絮云故作正经地挺一挺脖子说,“您酒气熏天的!”

  “哦!对不起,对不起,”江醉章坐回原来姿势说,“你们女同志呢,烟味也怕,酒味也怕,最好去跟和尚结婚,哎呀呀呀!……”

  “那么不正经!”刘絮云斜瞟了一眼。

  “对于这种现象,”江醉章用一个指头指天,画着圆圈说,“我……能够理解。为什么会怕烟味呢?就因为你自己不吸烟;为什么会嫌人家吃了大蒜口臭呢?就因为你自己没有吃蒜;为什么会怕酒气熏人呢?也就因为你自己没有喝洒。小刘,你暴露了一个秘密,刚才陪我喝了这半天的酒,样子做得很像,原来你是一滴也没有进口。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在江主任面前不忠诚老实,我白提拔你了,看错人了!嗐!你看怎么办?你想想吧!欺骗了江主任,怎么办?”

  “主任,”刘絮云求情道,“您可要原谅我,我是真不能喝酒的,沾酒就醉,过去又不是没有在一起吃过饭的,您还不知道吗?在大问题上,小刘不敢欺骗您,这一点儿小事骗一骗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个喝酒的朋友不是又骗又吹的?我还没有学会呢!”

  “对!酒朋友都是又骗又吹的。但是,当被骗的人一发现自己受骗了,也是不会饶过对手的。来来来!”他又举起那只高脚酒杯,起身绕过小圆桌,重新送到刘絮云嘴边说,“小刘,这一回逃不脱,你不要再玩花招了,我站在旁边看着你,要一滴不漏。”

  “江主任!”刘絮云妩媚地哀求。

  “叫得再好听也不行,今天是专门为你,你忘了吗?你又入党,又晋升,双喜临门。喝一杯还不够,要连喝两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能当副处长?喝!快喝!”

  “主任,我会醉的!”

  “有点醉更好,脸一红,像搽了胭脂一样,多引人喜爱呀!”

  “会醉倒的!”

  “倒了有我在,江主任来扶你。”

  “会要呕吐的!”

  “呕吐?那也不怕,我有办法叫你醒酒。”

  “您有什么办法?”

  “等你醉了以后我再告诉你。”

  “要我一口喝下去?”

  “一口。”

  “那简直跟吞刀子一样,主任,您也可怜可怜我吧!”

  “你看怎么办呢?”

  “我分几回喝好吗?”

  “好,原谅你,那就先喝第一口吧!”

  刘絮云端起杯子,做出十分为难的表情,又望望江醉章,笑了笑,最后将眼睛一闭,杯子空了三分之一。

  “好!哈哈哈……!痛快!刘副处长,痛快!哎……好!”江醉章高兴得发疯了,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一饮而尽,“小刘,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天我们是酒也知己,话也投机呀!”他哼哼呀呀地连吃几口菜,又喝了一杯,“呃……舒服呀……舒服……!”打了一个嗝,把这句话变成样板戏来唱,“好哇!呃……哈哈哈!你喝!你快喝!光我一个人高兴,不行!……哎,对对对!喝得痛快!絮云哪,你要是我的妻子多好啊!他妈的!邬中那小子,怎么那么好的福气呀!真走运,他妈的!”

  刘絮云见江醉章如此,暗暗高兴。自从他们之间在政治上紧密联结以来,一切都是如意的,只有一点她始终不很放心。江醉章是有背景的人物,这一点很清楚,但他的背景到底是什么,谁也不能确切知道。刘絮云过去曾多次试探,江醉章不愿明说,总是含含糊糊搪塞过去,越是这样,越显得他背景很深。如今,她靠着与江醉章的关系,一下子从普通护士变成了政治部秘书处副处长,两人瓜葛之深是显而易见的。好处已经得到,但是能不能持久,能不能继续一帆风顺呢?关键在江醉章身上,他的靠山要是可靠的,便可以高枕无忧,他要是偶然碰着好运,那就要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办了。所以,十分必要把江醉章的背景摸清。眼前机会正好,他醉了,他心里产生了邪念的苗子,正可以火上加油,顺势诱导,引他说出真话来。

  她为了把真实企图隐藏起来,故意从很远的地方引起。

  “主任,”她态度自然地说,“家里死人了,我们躲在这儿吃喝玩乐,要是陈政委知道了……”

  “知道了怎么样?不要管他!那个老头子算什么,他目前只是对我们有用于一时。空四兵团的干部多数是彭、陈二人的部下,彭倒了,陈暂时不能倒,如果让他们一齐倒掉,就会树倒猢狲散,所以要把陈镜泉稳住,稳住了陈镜泉就稳住了全兵团的部队,这对争取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是非常需要的,决不可少的,你懂得吗?但是要知道,他只是有用于一时而已,他在这里的作用就是神龛上的菩萨,不要真怕他,不要因迁就他而放弃我们该做的工作。这你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太天真了!絮云啊!你还年轻,政治上难免幼稚,有很多复杂事物你还不清楚呢!像他这样的神龛上的菩萨何止一个!比他更大的还有的是呢!”

  “可是林副主席还接见了他,还送了他一个铜像呢!”

  “欸!这个……嗐!”江醉章将手一摆,“你不懂,你不懂啊!”他夹了一点菜送进嘴里,“他刚把那个铜像抱回来的时候,我也紧张了一阵子,但是只有几天,后来我就不紧张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哼!”他不愿意说,喝酒去了,抿完一口酒,又哼起了一种样板戏的腔调,“为什么呀为什么,谁来告诉我?哈哈哈哈!絮云,快喝酒啊!对酒当歌!朗格里格朗格里格朗……”

  刘絮云很着急,心里在骂:“这个狡猾的狐狸,一问到关键的地方他就不说了。”但她不甘心,仍要引发他说。

  “主任,”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范子愚虽然死了,我不知怎么,总是有点儿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要是把那个叛徒的交代材料偷偷转到陈政委手里去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倒不是怕别的,就怕万一有什么人把那个事儿一公布,尽管是同名同姓的误会,可群众不知道啊!一下子总要造成一些麻烦哪!”

  “谁敢?谁有狗胆他就试试看吧!范子愚的下场就是他的榜样。要是真有人不接受教训的话,只要他一露头,就立刻镇压。犯罪性质就是:制造政治谣言,混淆视听,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革命领导干部,扰乱阶级阵线,混水摸鱼,是反革命小爬虫,先抓起来再说。”

  “要是有人不贴大字报,写信寄到中央去呢?”

  “那就更不怕了,直接把阴谋信号报到中央去,更能引起重视,小爬虫、大爬虫通通跑不了。”

  “这我不懂。”

  “不懂?不懂就算了,暂时不要问。”

  “为什么不能问呢?”

  “哈哈哈哈!小刘啊小刘,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啊?不该问的就不要问。我也是,讲不清的就不能讲。”

  “您不相信我。”刘絮云把屁股一扭,侧身对着墙壁,噘起嘴生气了。

  “真是小孩子,你看,又生气了。”江醉章连忙站起来,连哄带骗地说,“好了好了,等到时机成熟,江主任会告诉你的。来来来,絮云,我们不要把正经事忘了,今天是向你祝贺,江主任特备酒菜与你同喜同乐,你的两杯酒还只喝了一杯呢!”他提起酒瓶颤颤抖抖地给刘絮云倒酒,倒得溢出来从桌面上流下去,把刘絮云的料子裤泼湿了一大块。

  “哎呀!”刘絮云尖叫着跳了起来。

  “哈哈哈……!这有什么关系!裤子反正是要洗的,用酒洗一洗,去臭气。”

  “您真是,也不看着点儿!”

  “看着了,看着了,看着你跳起来,姿势真好看。”

  刘絮云仍噘着嘴,提起裤子抖了儿下,又用手绢去擦。

  “不要擦了!”江醉章猥亵地捏着刘絮云的手臂说,“来来来,把这杯酒喝掉,身上一发热,裤子自然会烤干的。”他哆哆嗦嗦又要去端杯子。

  “我自己来。”刘絮云甩脱江醉章的手说,“不过江主任您也要陪着我喝,快坐回位子上去,别摔倒了。”

  “好好好,陪你喝,陪你喝。”江醉章连忙走回去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高高举起来说,“为了你的喜事,为了我们的同喜同乐,预备——喝!”说完一仰头,全部下肚了。

  刘絮云装着样子喝酒,实际上抿住酒杯在想如何继续追问江醉章。不料江醉章突然袭击,从对面伸过手来,托住杯子一倒,全部倒光,一部分灌进肚里去了,一部分呛进气管,另一部分从嘴边流出来泼在她身上。刘絮云呛得接连咳嗽,江醉章大笑起来。

  一阵激烈的咳嗽过去,刘絮云又是憋的又是醉的,脸上从眼窝红到了耳根。

  “哈哈哈哈!”江醉章快活得手舞足蹈,“好!好!你脸红了!好看好看!噫哟!啧啧!真漂亮啊!絮云哪!小刘啊!”他头重脚轻地连续向左右歪倒,站稳,又歪倒,又站稳……

  刘絮云因酒顺着下领、脖子,一直流过胸前,将内衣浸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便提起肉色闪光丝汗衫的领口,忙不迭地抖动起来。嘴里埋怨道:“江主任真是害人!”江醉章见她如此,连忙走过来动手动脚地说:“快把衣服脱了,我给你帮忙。”

  “江主任!”刘絮云退避到墙边,大叫了一声说,“这样不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咹?你是讲什么不合适呢?是我给你脱不合适,是吗?那你自己脱嘛!哈哈哈!这有什么!这有什么!”

  “主任,”刘絮云用异常的眼神望着江醉章通红的酒脸,闭嘴咬牙看了半天,慢慢启齿说,“您平常是怎样教育部队的?”

  “我?我教育部队?”江醉章歪歪倒倒地站在房中间说,“哦!你是讲,我规定战士不许与驻地周围的姑娘谈恋爱,我规定飞行员的对象由组织上统一给他找,我教育干部们生活作风要严肃,我指示联合宣传队在文工团除了抓政治问题也要清查男女作风问题,是吗?是的,我是这样规定,这样教育,这样指示的,不错,不错,确有其事。但是那些事情与今天晚上有什么关系呢?那都是教育别人的,不是对我自己。当然也是教育你的,而我现在宣布,你,刘副处长,从此不需要那些教育,不受那些规定的限制,你跟我一样了!”他高举两臂,伸开十指,然后软绵绵地落了下来,躬着背,勉强坚持站着,眼睛像鹰一样盯住刘絮云。

  “光对别人不对自己,今后您还有威信吗?”

  “威信?威信是什么意思?威信就是一威二信。在实际上,信是没有用的,只要有威就行,有威就是信,有威,谁敢不信?哈哈哈!絮云哪,你这个小丫头,太幼稚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你记住:光对别人、不对自己,这是伟大人物的胸怀。”他突然收住,丧失控制地移动脚步,向刘絮云靠近。

  “你来干什么?”刘絮云俨然不可侵犯。

  “帮你脱衣服呢!”江醉章从嗓子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站住!”刘絮云将身子一扭,故意挑逗地瞪着江醉章说,“不要你帮忙,我自己来。”

  江醉章停住,惊讶地望着她。

  刘絮云背转身去,几下就将扣子解了,十分利索地脱去外衣往床上一扔,那贴身的闪光丝肉色汗衫在昏淡的灯光下闪闪跳跳。她忽然扭转身来,正对江醉章,淫笑着说:“来看看,湿得不多吧?”江醉章立刻扑了过去。哪知刘絮云抽身一闪,跳到屋中间去了,江醉章扑了一空,撞在墙上,滚倒在床头。

  “嘻嘻嘻!老江,上当了吧!”刘絮云戏弄地笑着,泼妇般地把手一指,“爬起来!坐在床边,老老实实地坐着。”

  “是!当然哪!”江醉章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坐着,一时不知怎么好。

  “我问你,老江,还要我做什么?”

  “还要……你,你,你……不是汗衫湿了吗?脱掉吧!脱掉晾起来。”

  “还有裤子也叫你泼湿啦!”

  “也脱掉,晾一阵就会干的。”

  “不过……老江,”刘絮云扮出厉害的样子说,“连衣服都不穿了,太不成体统了吧?”

  “衣服?”江醉章精神恢复了原状,“你知道衣服的作用是什么?”

  “是为了遮丑,人总得要挂一点儿丝,遮一遮丑啊!”

  “对!遮丑,不错,穿衣服的目的就是为了遮丑,这遮丑的衣服是给别人看的。别人,不是自己人。”他强调,“对自己人不需要穿衣服,越是赤裸裸的越能知心,懂得吗?”

  “懂得。”

  “那你就脱吧!”

  “这么说来,咱们俩是自己人了?”

  “当然是自己人!”

  “那你为什么还在我面前把衣服罩得严严的呢?”

  “你是要我也脱掉是吗?”

  “不是。”刘絮云把江醉章原来坐的那条凳子一拖,自己坐下,跷起腿来,将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压在乳部的下面,“老江,对你不起呀!我把称呼都改啦!”

  “改得好!改得好!”

  “可是这一改,你要知道,也应该真正把我当自己人看待了。我的一切都跟你连在一起了,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你啦!你呢?你怎么样?还要瞒着我,老江,想得点儿好处没有那么便宜呀!”

  “什么东西瞒着你?”

  “你背后的大树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江醉章仰头大笑,“绕来绕去还是这个问题呀!你呀!你呀!絮云,到底是女人,多心,太多心!瞒你干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嘛!”

  “那就说吧!抓紧时间哪!”刘絮云尽量施展出她的勾引手段来。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要问,是明摆着的,谁都能想得到。”江醉章说。

  “可我,”摇头,“想不出。”

  “你想不出?好吧!我启发启发你,你马上就能很确实地知道。”江醉章画着直线、弧线和圆圈,“要问我的背景是什么,你首先要从时代特征来分析。现在的时代特征是什么?是笔杆子时代;什么样的笔杆子呢?只有一种,彻底无产阶级化的革命新生力量。邓拓、吴晗、廖沫沙不也是笔杆子吗?那一种不但不吃香,还要坚决打倒。我当然是属于新生力量。但是新生力量也不见得每一枝笔都不倒,戚本禹不是新生力量吗?他就倒了,我当然又不是他们那一类的。你放心,只要这个伟大的时代不结束,我就绝对不会倒。”

  “那为什么呢?”

  “问得好,就是这个为什么重要,问清这个为什么,就找到我背后的大树。我再启发你问问自己,现在到底能做到绝对不倒的是什么人呢?不管他有多大的历史问题和现实问题,不管他怎样轻浮,随心所欲,不负责任,他都不需要顾忌,绝对倒不了。这样的人是谁呢?”

  “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对,又讲得对,这样的人的确不止一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在上层舞台上有多少显赫一时的人物晃上来又晃下去了?你记得吗?数得清吗?除了那些人物以外,还有一些是一直不下台的,数起来也不少。但这些人物也是各有各的情况,各有各的背景,有些人暂时没有退场,不见得永远不退场。你把整个剧情分析一下,按照逻辑,下一步情节会往哪个方面发展,哪些人物会在什么时候下去,哪些人物会一直演到最后。我就是属于一直演到最后的那一群人物当中的,或者换一句话说,我背后的大树就在那一群里面。清楚了吗?”

  “不清楚。”

  “还不清楚?”

  “我很蠢,分析能力很差。”

  “分析能力差,那就趁这个机会锻炼锻炼嘛!”

  “我要你直截了当说出名字来。”

  “那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你意会了就行了。”

  “我一点儿也意会不到。”

  “不要偷懒!”江醉章从床沿上站起来,“要搞政治就要学会动脑筋,要当我的副处长,就要知道我的一切秘密,不是靠问出来,而是靠看出来。絮云,你以后看吧!越往后越看得清楚。我喜欢你,我要培养你,所以故意不把名字告诉你。”

  江醉章开始移步,踉踉跄跄移向写字台去。刘絮云不知他要干什么,密切注意着他,身子随着他去的方向转动。江醉章不可理解地打开了台灯,顺手从旁边拾起一张报纸盖在灯罩上,又走到拉线开关那里将吊灯关了,房子里立刻变得只能看出人影来。

  “絮云,你害人不浅,提些怪问题要我来讲,哎哟!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我攒劲坚持,头都晕了。你看,你看,不得了!”他摇摇晃晃,好像立刻就要倒下去,“快来扶我一下,扶我……一下……!”

  从南隅到滨海温泉有六十四公里。神经麻木的邬中在车上渐渐地清醒过来。越是接近目的地就越是心慌,想象力发挥到顶点,好像已亲眼看见了刘絮云在江醉章玩弄下的全部丑态。嫉妒是动物的本性,也是人的本性。他虽然不是普通的人,比普通人多一些控制和攫取的能力;并且自以为是一个超脱的人,视妻子为衣裳,可以转让,可以送给、借给或献给别人。但他毕竟逃不脱动物本性的控制,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不断在掐他、拧他,使他从自我麻醉的迷网中露出赤裸裸的躯壳和灵魂来。他恨着自己,诅咒着自己:为了什么要忍受这样的耻辱呀?狗一般讨取别人的赐予!他可怜自己,佝偻着背,偎缩在沙发座垫的一角,听任司机把他送到羞辱的地方去。

  忽然间,他的理智的神经重新活跃起来,恢复了健全。狗一般讨取别人的赐予?是的,为了将来也能欣赏别人像狗一般讨取自己的赐予,暂时忍受这点羞辱,不是值得的吗?只要那表示最高利益的权利是靠个人赐予,就将永远存在着狗一样摇尾谄媚的人。要想获得赐予别人的权利,先得接受别人的赐予;要想得到别人的奉献,先得委屈着奉献别人。这就是赐予制的天理——万世不变。

  到了。邬中跳下车,恍恍惚惚走进值班室,在那里查了住宿登记簿,江醉章和刘絮云是分住两个单间的。

  他首先来到刘絮云的房门口,敲了几下,停下来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响。连续敲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重,还是没有反应,心中便已明白了,又去敲江醉章的门。

  他敲得很轻,节奏也很慢,又轻又慢间断无常的敲门声包含着警告的意思。里面照样没有反应,邬中照样不断地敲下去,一分钟,两分钟,二分钟,总共过了五分钟。

  房门无声地拉开了一条缝,刘絮云的眼睛躲在门缝后面。邬中用膝盖一顶,门开大了,他迅速挤了进去,紧紧逼住刘絮云往里走。刘絮云惊骇得身上哆嗦,步步倒退,偷眼望了一下床上。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她企图以攻为守,说话的口气很硬。

  “我来找你。”邬中凶恶的眼睛在半黑暗中闪着冷光。

  “你……你……”刘絮云究竟心虚而害怕了。

  邬中逼到写字台跟前,抬手揭掉灯罩上的报纸说:“为什么把光线罩得这么暗?”

  “江主任睡着了,怕影响他。”刘絮云往床上指了一下。“江主任睡着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他……他喝醉了,我怕他出毛病,坐在这儿守……守着他。”

  此时房里的三个人都很紧张,各人想着各人的主意。邬中明知江醉章并没有睡着,也根本没有打算找他的麻烦,但既然发生了这样的好事,就应该让他知道,瞒是瞒不住的,撒谎是没有用的,使江醉章心中有数,这就是目的;刘絮云当然亏理,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她不能放弃撒谎,而同时也做好了思想准备,邬中要实在不知趣,她也并不怕他;江醉章不管怎么样,精神是紧张的,他密切注意着事态的发展,希望刘絮云的撒谎成功,万一不成功,他就自己出面,料他邬中也不敢怎么样。

  邬中继续凶恶地逼住刘絮云,冷不防问道:

  “为什么头发蓬松?”

  “我……”刘絮云答不出来。

  “说!”

  “是……”

  “是什么?”

  床上动了一下,江醉章咂咂嘴,假装半醒地问道:“谁在这里吵啊?”

  “主任,”刘絮云得救了,“邬中来了。”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江醉章仍旧躺着。

  “主任,请您起来。”邬中说。

  江醉章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故意问刘絮云说:“小刘,我睡了多长时间?”

  “两个小时了。”

  “你一直在这里守着吗?”

  “是啊,我怕主任……”

  “辛苦你了。”他转脸对邬中说,“你不要多心,我今天喝多了,还在厕所吐了一场,小刘怕我出事……”

  “我知道!”邬中言外有音地打断江醉章的话。

  “你来有什么事?”江醉章不高兴地问。

  “陈政委要我来请你马上回去。”

  “做什么?”

  “家里又死人了。”

  “谁?”

  “李康,用手枪自杀的。”

  “这个人哪!”江醉章冷淡地说,“这一搞不就成了双料叛徒?”叛徒二字说得不硬。

  “还有,”邬中说,“周总理亲自打来电话,叫彭其到北京去。”

  “谁打来电话?”江醉章吃惊。

  “周总理。”

  刘絮云慌了,江醉章哑了,邬中垂手无力地靠写字台站着。半天过去,才听江醉章含含糊糊地咬牙自语了一句:“隐患不除,休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