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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又一次安排

李亚玲的情商是不低的,她意识到张颂老师望着自己目光时的那份内容,她能够领会那份来自异性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情意。
    李亚玲开始了新鲜、浪漫的大学生活。当时大学校园里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这句顺口溜形象生动地反映了那个年代工农兵大学生的情感心态的变化。
    刚刚入学的李亚玲还没有被城市和大学的生活所融合,她还保持着乡村赤脚医生的本色。
    这时,她的生活可以说是单调的,除了每天的学习,然后就是给章卫平写信,字字句句都浸满了思念。傍晚的时候,李亚玲徘徊在大学校园的甬路上,望着太阳一点点地落山,这时的她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她怀里抱着的一本书不时地被风吹起一角,她一遍遍地走着,脑海里不时地闪现出她与章卫平约会时的场景。她与章卫平是真正的初恋,如果说她和刘双林有点儿什么的话,那是因为刘双林有提干的希望,她希望通过刘双林能进城。爱是谈不上的,更多的是功利。然而章卫平却不一样,章卫平把她的爱情之火点燃了,她的初恋,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她异常地思念远在放马沟的章卫平。
    她独自一人走在校园的甬道上,身后留下的是她单调的鞋跟叩击水泥路面的声音,此时,她学会了思念,学会了守望。有时因思念她也学会了孤独,在孤独中她就遗憾地想,如果这时的章卫平能在自己的身边该多好哇。有他陪伴在身边,生活将是浪漫而美好的。可惜的是,章卫平不在身边,而在远离她的乡下。
    她在学生宿舍里,趴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燃着一方温暖的世界,她在这方世界里给章卫平写信,信的内容便可想而知了。
    此时,身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章卫平在读着李亚玲情真意切的信,他时时被李亚玲那些字句所打动。白天他的工作是忙乱的,只有晚上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能品味李亚玲的爱情。台灯下,他在给李亚玲回信,也把自己的思念写进信中,有时一写就是几页,很多时候东方都发白了,他才放下笔,把那写满字的几页纸放进信封里,又压平了,贴好邮票,在甜蜜相伴下安然入眠。
    初恋的相思都是甜蜜的,当然,两个人也经常会为一些问题在信上发生争执,当然,李亚玲希望他回城里工作,他希望她学成归来把所学的知识用于乡村的医疗事业。当然,两个人都在回避这种分歧,他们没有意识到这种分歧正是潜伏在他们中间的一条鸿沟。
    那一年的初秋,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被称为“十月春雷一声响,我党一举粉碎了‘四人帮’”。紧接着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是插队知青大批地返城,而且马上又恢复了高考。也就是说,李亚玲成为了工农兵大学生的最后一届,她将和恢复高考后的学生共处一个校园。一股学习的浪潮席卷大江南北,再也没有人说知识无用论了。
    在那个月份,田间地头,公共汽车上,公园一角很容易看到捧着书本苦读的身影。有人在背颂外语单词,有的人在大声朗诵“普希金”的爱情诗句。人们都在和时间赛跑,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从全国到地方,各个机关领导的称谓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以前中央有“中央文革领导小组”,下面政府自然地也叫“革委会”。现在“革委会”不再叫了,又恢复了党的领导,改成党委了。章卫平也由原来的革委会副主任变成了公社党委副书记。他仍然是全县最年轻的公社一级干部。
    发生变化最大的是大学校园里的李亚玲。接受信息最快的历来是大学校园,李亚玲所处的中医学院也不例外。他们除了拼命地学习之外,不断地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他们经常走出校园。短短的一年时间里,让李亚玲从内到外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从外表上看,她已经脱掉了当赤脚医生的花格子衣服,而变成了紧身装,直筒裤变成了喇叭裤,以前的平底鞋变成了半高跟鞋。白底红字的大学校徽别在胸前,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校园里,他们都会成为众人注目的对象。那时的大学生被称为时代的骄子。
    她本打算放寒假回家的,她在信里已经和章卫平说好了,章卫平也来信说要去县城火车站接她。那年的寒假,最后李亚玲没能成行,原因是,许多学生都报名参加了中医的实习,学习的生活是火热的,积极性也空前高涨。李亚玲最后也改变了最初回家的打算,她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加了实习小组。
    李亚玲从心里不愿意回到家里,一年多的大学生活,差不多让她变成了城里人,她已经习惯了城里人的一切。农村有什么好的呢,单调的景色,单调的人,远没有城市这么文明、这么热闹。她回去惟一的理由就是见一见久未谋面的章卫平。此时,她的思念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强烈了,写在信上思念的话语也变成了千篇一律。最后的结果是,这封信和上封信没有太大的变化。于是,由原来的几页纸,变成了现在的一两页纸。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李亚玲还发现她和章卫平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当初章卫平吸引她的是城里人身上具有的那种独特气质。现在她的身边生活的都是城里人,包括她自己,身上也已经很具有城市人的气质了。她对章卫平的思念便停滞不前了,也有些麻木了。她发现自己和许多女生一样,开始爱议论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四眼”了。“四眼”是外号,原名叫张颂。张颂老师是前几届留校的学生,年龄并不比这届学生大多少。张颂生得很文气,脸很白,又架着一副眼睛,穿着打扮很有“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的派头。冬天时,他的脖子上经常围一条白围巾,一半在前一半在后,读过郁达夫文章的人都说,张颂很像郁达夫,包括他身上的气质,很有知识,也很有文人模样。仿佛张颂从一生下来就是做知识的料,因为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很难让人想出除了教书之外,还可以干点别的什么。
    张颂似乎成了女生心目中知识的化身,人前人后,宿舍里,校园外,张颂成了她们议论最多的话题。
    在宿舍里,有时躺在床上,黑了灯,在睡眠前,有人就说:“四眼”一定读过很多书,要不然他怎么是近视呢。
    有人接话说:那当然,要不然怎么能给咱们当老师。他讲课真有风度,那么厚一本《中医理论》似乎他全都能背出来。
    又有人说:那当然,听说他家是中医世家,他父亲就是老中医,老有名了,许多看病的人都去找他。
    话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又有一个女生侧过身来,冲下铺的女伴说:小燕,你说“四眼”是戴眼镜好看,还是不戴眼镜好看。
    小燕说:当然戴眼镜有风度。
    一个宿舍八个人,偶尔在私下里议论几句某个异性老师或同学纯属一种正常现象,可长时间话题大家都集中在一个男老师的身上,这里面就出现了问题。她们集体进入了一种单相思,她们一起恋爱了。
    起初的时候,李亚玲并没有加入到这种议论当中,别人议论张颂老师的时候,她都在默默地想着章卫平,甚至暗自用章卫平和张颂进行着比较。比较来比较去,她还是认为章卫平更优秀,也更可爱,所以,她没有加入到这种集体恋爱中去。
    前一阵子,她的心里开始发生了外人不易察觉的变化。张颂给他们上中医理论课的时候,站在讲台上经常用目光望着她,也许那目光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的。刚开始的时候,她并没在意,以为张颂这是一种习惯。她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上课的时候,她有意和别人调换了一次坐位,结果她仍吸引着他的目光。不仅这些,张颂老师还经常提问她,提问的时候,语调是轻柔的,表情是微笑的。那时她的心里曾怦怦乱跳过,就像她第一次和章卫平站在桥洞下约会一样。
    这时的李亚玲还没有意识到,一年多的大学生活,已经让她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已经出落成“校花”了。以前她的头发是笔直的,梳一个马尾式的辫在脑后,后来她学着城里同学的样子,把头发烫成了波浪式。这种与时俱进让李亚玲和刚入学时比,已经是判若两人了。
    张颂老师的目光,在她的心里溅起了一层又一层难以平复的波浪。有时她正在神情专注地望着台上的张颂老师时,正碰上张颂望她的目光,她就慌乱得不行,忙把视线移开,眼神无助地去望窗外,窗外枝头上落了两只鸟在啁啾地鸣唱着。
    李亚玲寒假时报名参加了课外实习小组,完全是因为张颂老师。因为这次实习活动就是张颂老师组织的。班里的许多女生都放弃了寒假,她们作出的这种牺牲,当然也和张颂老师有关。
    开始的时候,其他女生在宿舍里议论张颂老师的时候,李亚玲是沉默的,因为她在思念着章卫平。不知为什么,章卫平这些日子在她心里变轻了,不像以前那么思念了。也许是因为时间,或者是距离,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李亚玲说不清楚,总之,她的心情不再那么迫切了。
    有时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已经有许多天没有给章卫平回信了,这么想过了,也就想过了,她并没有动,只在心里说:明天吧。要是在以前,她接到章卫平的来信从来都不会过夜的,就是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也要把那封缠绵悱恻的信写完。现在她似乎麻木了,没有激情了。就是偶尔给章卫平回信,也不像以前有那么多话要说了,现在的每封信都千篇一律地写着:卫平你好,我现在学习很忙,信迟复了,请原谅等诸如此类。有时一页纸还没有写满便没有话说了,于是只好就此打住,然后就此致敬礼了。
    章卫平的信仍然那么火热,他在信里显得大度从容,他鼓励她学习,将来毕业后当一名合格的乡村女医生。没有时间少写两封信也没有关系,但一定要注意休息,千万别把身体累坏了等等,然后是革命的握手,想你的卫平等等。
    李亚玲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变了。以前她盼着章卫平的来信,现在她有些怕章卫平的信了。每次来信,都放在宿舍走廊的一张桌子上,所有学生的信件都散放在那里。以前,每天下课后,她差不多第一个扑到那张桌子前,在众多的信件中寻找自己的那一封,她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熟悉的章卫平的字迹,章卫平每次来信都用那种白底蓝边的航空信封。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现在,她不那么迫切地想见到他的信了,有时那封信要传递好几个人的手才落到她的手上;有时她看到章卫平那封信的落款便觉得有一种羞辱感,那封信的落款清晰地写着某县某公社的字样,她为某县某公社这样的字样而感到脸红。以前她似乎没有这种心理,那时她想的是,自己的男朋友是公社干部,他的父亲是副司令。别的同学的信大都寄自于工厂、部队或某条街道,而自己的来信不是某某公社,就是某某大队,让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她是来自农村的。
    现在的李亚玲,经过一年多城市和大学的熏陶,她已经彻底变成了城里人了,头发是烫过的,脸上也是化过妆的,穿着打扮也是城里人的样子。她还学会了和其他同学一样,溜到电影院里去看电影,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和女生一起手拉着手在校园的村路上散步,嘴里哼着流行歌曲。城里的生活是多么可爱幸福啊。
    也许这一切,都是她和章卫平的距离,就是这种距离,让她接到章卫平的信时有了一种屈辱感。
    李亚玲的情商是不低的,她意识到张颂老师望着自己目光时的那份内容,她能够领会那份来自异性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情意。
    以前,也包括现在,许多班里的女生,在业余时间里,总愿意夹着那本厚厚的中医理论书,去张颂老师那里请教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张颂老师住在校职员工的筒子楼里。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又当宿舍又当书房,做饭就在走廊里。那时的学生们很愿意走进筒子楼里,那里有着一股人间烟火的气味。那时大部分人都是这么生活过来的,还有许多学生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自己毕业留校,或去其他的单位,也将这么生活。因此,筒子楼成了她们未来的梦想。
    张颂老师门庭若市,他回到宿舍后很少关门,门框上就挂一块碎花门帘,因为不管他关门还是不关门,总是有漂亮或不漂亮的女生们随时走进或走出。张颂老师对学生们,尤其是女生们态度一律都很好,他坐在床沿上,女生们有的坐有的站,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有时还带来一些菜,扬言晚上要在张老师这里开火,张颂一律微笑着答应了。
    只有李亚玲很少走进张颂老师的筒子楼,那时,她觉得张颂老师离自己很远。像天上的一颗星星,只在那里远远地挂着,清冷而又遥远。自从她意识到张颂老师很有内容的目光开始留意自己时,她才鼓起勇气走进了张颂老师的宿舍。
    那是一天的晚自习,学生们都去教室或图书馆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也和别的女生一起走进了图书馆,没多一会儿,她就悄悄溜了出来,做贼似的。她来张颂老师宿舍时,也和其她女生一样,怀里抱着一本书,不过她的胸口竟慌乱得不行,上到三楼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乱跳成一气了,她手抚着胸口,口干舌燥地喘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走近张颂老师的宿舍门口。
    张颂老师门口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一条光,她轻敲了两下门,里面的张颂老师就说:谁呀?进来。
    她就推门进去了,张颂老师正伏在桌前写教案,扭过头看清是她时,显然也有些意外,他忙站了起来,又是倒水又是让坐。最后,她坐在了张颂老师的床沿上。床上铺了一条白床单,可能是刚刚换洗过,上面还散发着淡淡的肥皂气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太阳味。李亚玲迷醉这样的气味。
    张颂老师一边搓着手,一边说:原来是你呀,真没有想到。
    她打量着张颂老师这间宿舍,一张单人床的床旁加了一块木板,木板上码的全是关于中医方面的书籍,一张桌子上也是书,台灯发出朦胧的光线,墙上贴着一张今年的年历。年历印的是一张香港明星的脸,那个明星正妩媚地冲屋子里的人笑着。床头旁,还有一个小巧的闹钟,此时的闹钟正嘀哒有声地走着。时间就分分秒秒地过去了。
    李亚玲坐在那里,回头望进来的那扇门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张老师顺手关上了。此时,张颂老师的宿舍里就他们两个人,这种独立起来的空间让她感到一下子和张颂老师的关系特殊起来,不由得又一阵儿脸红心跳。
    张颂老师先回过神来,他指着给她倒满水的水杯说:喝水吧。
    她也想找点儿话说,来之前想好的问题一股脑儿都忘光了。她想不起来该说点什么,于是就掩饰地端起水杯,刚喝了一口,她发现水还是热的,便又慌忙放下了。
    张颂老师似乎比她沉稳了许多,没话找话地说:最近的学习还好吧?
    她点点头,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好在她坐在灯影里,不易被人察觉。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几句话。
    她突然站起身来说:张老师不打扰了,你忙吧。
    张颂也站了起来,对她说:你这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吧。
    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以前也曾来过一次,那次全班有好多女生都来了,屋子里装不下,她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张颂老师就说:别的同学经常来,希望你以后也能经常光顾。
    张颂说话时,她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睛,她相信他的话是真诚的。他望着她的目光是专注的,比在课堂上望着她的目光要大胆火热了许多。她怀抱着书,低着头,无声地点了点头。张颂老师一直把她送到楼梯口,一直看着她走下楼去,才回过身去。
    李亚玲一直走出筒子楼,才长吁一口气,她的手心已经汗湿了,后背也有了一层细细的汗。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躺在床上,她一会儿想起张颂老师望着自己的目光,一会又想起章卫平。她想起了张颂老师时,心头涌动着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冲动,而章卫平呢?有的只是一丝苦涩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羞辱。她又在心里不自觉地把张颂和章卫平进行了一番比较,她这才意识到,张颂身上的一切,她更加喜欢,张颂的书卷气,他的学识,以及他身上城里人的那种气质。然而章卫平呢?几年的农村生活让他已经完全农村化了,他心里的激情和理想常常让她感动,然而和她的理想却是大相径庭的。章卫平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而张颂老师不用想不用问,他就是在大学校园里。大学生的老师是多么神圣呀,胸前红底金字的大学校徽,别说走在大街上,就是走在校园里,也会吸引许多同学的目光。每年全国那么多考生,能考上大学的,只有百分之一、二的比例,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大学老师就更不用说了?况且,张颂又是那么年轻,才二十几岁,和她们走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张颂是他们的同学呢。班里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年龄都比张颂老师大。在那个失眠的夜晚,张颂老师的形象一夜之间在李亚玲的心里变得完美起来。而章卫平呢,则远了、淡了。偶尔她也会想到章卫平对自己的好处,可以说没有章卫平就没有自己的今天,在她的心里只剩下了感谢,而不是爱了。
    章卫平的信,她有时已经懒得看了,不仅懒得看,而且还有些厌恶他在信里说的那些情呀、爱的话了。以前,她是喜欢读这样的话的,她感到脸红心跳,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幸福涌满全身。那时这样的信,她不仅读一遍,有时要读上几遍,每一遍都会有一种幸福感。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再读这样的信时,她感到浑身发冷,她有些害怕、恐惧。有时她托着腮在那里发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一年多的大学校园生活,自己已经变了。变得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她清醒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和章卫平已经有了距离。
    她再接到章卫平的信时,总是偷偷地跑到洗手间,把门关上,很快地浏览一眼,然后又很快地撕掉,扔到下水道里顺着水流冲走了,只有这时,她才觉得干净。但这样的情绪还会影响她大半天的时间,直到晚上走进张颂的宿舍,远远地看见张颂老师窗口的灯,她才彻底把章卫平信里的内容忘掉。
    章卫平要来学校看望李亚玲的消息,还是如约地通过信件传达到了李亚玲的手上,章卫平要来大学里看她,那天,在卫生间里,她匆匆浏览了一遍章卫平的来信。章卫平在信中说,她不能回家里来过寒假,没法见面很遗憾,他下定决心,春节前要回家一趟,顺便到大学里来看她。她一目十行地把这封信看完了,心里一时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如果半年前,她接到这样的来信,她会高兴得欢呼跳跃,因为那时,她是真心实意地在思念着他。在她的业余生活里,思念远方的恋人,成为她的一项很重要的业余生活。此时,不论从心理还是从生理,她已经不需要他了,关于章卫平只有在每次接到他的来信时,她才会想起他。那份感情又是很复杂的。她现在却怕见到他,她不知如何去面对他,见了他之后说些什么,都将成为她的一道难题。
    那几日,她心事重重,就是与张颂老师独处的时候,她也开心不起来。现在大学放假了,校园里有些空空荡荡,只有各系少数留在大学里实习的学生,偶尔在校园里出没。因为这样,无形中就给李亚玲和张颂留出了许多单独相处的机会。
    飘满落叶的甬路上,或者是张颂的单身宿舍里,都留下过两个人的身影。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很有限,因为班里还有其他留校的学生,他们也不时地在打扰着张颂老师,那时,大家就在一起集体活动。
    大学食堂里还贴出了通知,春节这几天,食堂放假,张颂老师已经作出决定,过节这几天,将和同学们一起过。原打算回家看望父亲的张颂,决定这个春节一直住在校园里,陪伴他的学生。学生们高兴的样子,溢于言表。他们早早就为过年做准备了,他们集资到外面采购了一次,什么鱼呀蛋呀,买回来一大堆,就等着隆重地过一个集体春节了。
    正当李亚玲和同学们欢天喜地地准备过春节时,一天下午,负责女生宿舍看门的大妈,来到了李亚玲的宿舍,此时她正歪在床上看书,看门大妈探进头来就说:李亚玲,楼下有人找。
    李亚玲手里的书一下子就落到了地上,同宿舍的女生问道:谁呀,谁来看你来了?
    李亚玲知道一定是章卫平来了,她心里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嘴上却不那么说。她知道躲避不是办法,便硬着头皮走下楼去。等在楼门前的果然是章卫平,他似乎来了有一阵子了,脚下扔了好几个烟头,他正在吸一支烟,很冷的样子,不住地在门前的雪地上跺着脚,章卫平还是在农村时的装束,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装,一顶剪绒棉帽,那只标志性的口罩仍明显地挂在胸前。这身装扮在两年前的城乡中很容易看得到,也很流行。可是现在城里人早就不再这么打扮自己了,只有农村人才这样穿戴。
    李亚玲出现在章卫平的面前,章卫平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他亲热地叫道:亚玲,咱们终于见面了。
    看门的大妈审视地望着两个人。
    说完这话,章卫平把手送到嘴前,用热气哈着手。
    章卫平原以为李亚玲会热情地把他带到宿舍里去坐一坐,没想到李亚玲回身看了一眼看门的大妈,便冲章卫平说:咱们在校园里走一走吧。说完径直朝前走去,章卫平只好跟上。这时的李亚玲知道同宿舍的同学一定在扒着窗子向外看。于是,她有意和章卫平拉开了一点儿距离。
    章卫平仍热情地说:没想到你们大学这么大,我找了好几个楼,才找到你们宿舍。
    李亚玲说:回家过年来了。
    章卫平说:主要是来看看你,我都好几年没在家过年了。
    李亚玲不说话,低着头,赶路似的往前走,她想尽快远离同学们的视线。
    章卫平说:大年三十晚上,去我家吧,我都跟爸妈说好了,他们也想见见你。
    如果半年前,章卫平说这样的话,她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毕竟是军区副司令的家呀,听人说,章副司令一家人住在一个小楼里,那是什么样的房子呀。可现在,她只希望章卫平早点儿离开这里。她听到这话便说:我跟同学们说好了,今年集体过春节。
    章卫平说:就三十一天,初一你再回来和同学们一起过呗。
    她说:算了吧,那样不好。
    李亚玲的冷漠让章卫平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说:公社工作忙,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抽空来看你,都是我不好。
    章卫平这么说话时,她看见了迎面走过来的张颂老师,张颂刚从外面回来,腋下夹着写好的春联,手里还提着一挂鞭炮。李亚玲看见张颂忙迎上去,叫道:张老师,采购去了。
    张颂就说:咱们集体过春节,应该有个过节的样子,咱们也热热闹闹的。说完还举了举手里那挂鞭炮。
    张颂看见了章卫平,章卫平还站在那冲他友好地微笑,接下来他知道李亚玲该介绍自己了。
    李亚玲本来不想介绍章卫平的,但看见张颂那问寻的目光,便小声地说:这是我乡下表哥,进城来看我。
    张颂就热情地说:那让你表哥晚上一起过来吧。
    说完便礼节性地冲章卫平点了点头,走了。
    章卫平怔在那里,他没想到李亚玲当着老师的面会这么介绍他。他怔怔地望着李亚玲。李亚玲见张颂走远了,小声冲章卫平解释道:我们学校有规定,学生不允许谈恋爱。
    章卫平的脸就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这才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李亚玲已经不是一年多前的李亚玲了。
    他不再随着李亚玲这么毫无目地地乱走一气了,而是盯着李亚玲说:你变了,你这是看不起我。
    李亚玲不置可否地低下头,用脚去揉搓着地面的雪。
    章卫平又说:是不是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了?
    李亚玲不说话,仍是一副难受的样子。
    章卫平又说:你觉得我这个从农村来的公社副书记给你丢人了。
    章卫平因吃惊和气愤而把他自己感受到的全盘托出了。
    李亚玲还能说什么呢,章卫平已经把她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半晌,她抬起脸来,眼里已噙满了眼泪,她哽咽着说道:卫平,你调回城里来吧。
    章卫平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了,一甩袖子走了。她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章卫平远去,直到章卫平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才在心里叫了一声:章卫平,我对不起你。此时,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她独自一人在校园里走了好久,直到擦干了泪痕,心态平静下来,她才回到宿舍。女生们好奇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刚才来的那男的是谁呀?
    她平静地答道:是乡下来的表哥,来看看我。
    同学们不信,有人说:不是吧,是那个吧?
    还有人说:长得够帅,就是土了点儿。
    又有人说:乡下的么,别太苛求了。
    ……
    她一扭身上床了,上床前冲同学们说了句话:信不信由你们,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她所说的以后,是指章卫平将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消失了的章卫平怎么可能还会和她有什么以后呢?
    她躺在床上又在翻看刚才看过的那本书,可怎么也看不进去,但她仍然做出看书的样子,眼前却闪现出一幕幕和章卫平曾经有过的一切。后来,她拉过被子,严严实实地把自己盖上了。这时的眼泪却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静静地悄悄地,从心里涌出的泪水,这泪水在向过去告别。
    不知过了多久,她停止了流泪。她此时已经是满心轻松了,她知道过去的一切将不复存在了。她知道,章卫平不会给她来信,也不会来看她来了。她和章卫平的关系将就此结束,画上一个句号。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她的眼前又闪现出张颂老师的身影,此时的张颂老师灯塔一样占据着她心灵的深处。
    她要为这份崭新的爱情奋不顾身了。
    又一个学期开学时,系里面流传着一条消息,据说这消息是从男生中间传出来的,男生们经过投票选举,李亚玲排在系花的第一名,据说张颂老师也参加了男生们的评比。从此,李亚玲又多了一个别名叫“系花”。
    从那天开始,李亚玲身上佩戴着系花的荣誉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