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浔侧耳倾听,隐约听见什么“掀了桌子啦”、“快走快走……”“布政使大人淋了一身酒菜”、“废话,……还被扇了耳光呢……”、“走走走……”
夏浔狐疑地左看右着,一个与他方才打过招呼的青州士绅从他身边匆匆过去,小声丢下一句话:“王爷恼了,掀了寿宴,快走啊……”
“啊,杜兄……”
夏浔刚想问个明白,那位杜兄已匆匆走了出去,夏浔略一转念,忽地想起冯总旗说过的话,不由暗道:“不会吧?这齐王xìng情如此火爆?莫非他一听说户部停了他的建府钱款,竟然当着钦差贺使的面大闹寿宴?”
夏浔还真猜对了,只不过他没想到齐王不止是当着钦差使节的面大闹寿宴,而且还老实不客气地给了那位贺寿钦差一个大嘴巴。
明初这些位王爷,大多是在朱元璋还没登基称帝时就已长大chéng rén的,他们老爹当时还在南征北战打天下,还没敢指望自己就是真命天子,所以也没有什么太傅耳提面命,谆谆教诲他的儿子们君臣之礼、朝廷体制,顶多请个教书先生教他们读读书、写写字。所以这些皇子里面肯认真读书、循规蹈矩的老实孩子当然有,但是大部分都野惯了。
等到朱元璋一登基,他们马上就成了亲王,对其中一些亲王来说,他爹就是他爹,皇帝那是对外人的称呼,家就是国,国就是家,发起脾气来哪管你是不是皇帝派来的什么狗屁钦差,不就是我爹派来给我送生rì礼物的跑腿伙计吗?打就打了,又算得了甚么。
齐王这一大闹寿宴,各路官员士绅一个个唬得心惊肉跳,仓惶走避,京里来的那位平岳阳平公公,脸上顶着齐王赏的一座五指山羞愤难当,却又不敢顶嘴,只得怏怏告辞,寿宴不欢而散,各路藩王的贺使却大多幸灾乐祸,只是冷眼旁观,看他齐王爷如何收场。
夏浔刚刚琢磨到可能是出于这个缘由,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偏殿里已走得空空荡荡,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见此情形,夏浔心道:“得,都这模样了,我也别吃什么寿宴啦,赶紧走吧,别扫了那位齐王爷的风尾。”忙也站起来,匆匆往外就走。
可他刚刚走下丹墀,迎面便走来那位承奉宦官舒公公,舒公公和颜悦sè地向他问道:“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夏浔道:“喔,我看酒席已散,正要告辞离去。”
舒公公苦笑一声道:“公子不忙着走了,王爷想要见你,请公子随咱家来。”
夏浔暗暗叫苦:“这么快?这位王爷还真是个急xìng子。”
无奈之下,夏浔只好硬着头皮跟在舒公公后面,两个人转朱阁、绕绮户,不一会儿,来到一座歇山顶、两层檐的殿宇前。这地方山水花木,错落有致。殿门正前方高耸一块山石,左右碧水环绕,各架一座小桥,犹如二龙戏珠,夏浔跟着舒公公登上小桥,过了小桥,两桥合为一道门户,过了这道门,就是“安善堂”。
舒公公引着夏浔进了安善堂,这殿中极为宽敞,内部利用板壁、碧沙橱、帐幔和各种形式的花罩、飞罩、博古架隔出大小不一的空间,既不显空旷,又不失雍容。天花、彩画、匾联、壁藏、字画、灯具、幡幢、炉鼎等点缀其间,气派法度油然而生。
舒公公低声道:“公子稍等片刻,咱家去禀报王爷。”
片刻功夫,就听里边一个男人的声音粗声大气地喝道:“滚你的蛋,娘娘们们的是不是男人!来了就带进来,哪来那许多混账规矩?”
舒公公连滚带爬地跑出来,高声道:“王爷传见!”随即凑到跟前,压低嗓音嘱咐道:“王爷正在气头上,头又开始作痛了,你小心说话。”
夏浔点点头,向舒公公道了谢,举步朝内殿走去,一进殿门,未及细看,夏浔便抢前两步,拜倒在地,高声道:“门下杨旭,见过王爷。”
诸王体制降天子一等,对臣子们仍然属于君臣之礼,就算是当朝一品,见了王爷也得行跪拜礼,夏浔岂能例外。他这套礼节是随张十三练熟了的,如何行礼、如何说话,早已烂熟于心,动作展开,行云流水,那男子声音又不耐烦地道:“免了免了,起来说话。”
“谢王爷。”
夏浔挺身站起,这才看清罗汉床上斜躺一人,旁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半个屁股挨在床沿上,正给齐王针炙。齐王头上明晃晃的插着全是细针,看着有些吓人。
夏浔心道:“这位就是齐王爷了?难怪他暴燥蛮横,除了身为皇子贵胄,一向肆无忌惮之外,只怕他的头疼病也是一个原因。”
由于张十三无缘得进王府,没有见过齐王模样,所以不曾给他绘过画像,这还是夏浔头一回见到齐王。只见这位齐王三十岁上下,广额浓眉,直鼻口阔,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朱元璋的儿子大多相貌堂堂,很少有歪瓜裂枣的,本来嘛,老爹虽称不上美男子,却也英朗不凡,他们的娘又个个都是美女,这些合成品的亲王又怎能长得差了。
至于后世民间盛传的朱元璋像,凸额头、凸下巴,满脸麻子奇丑无比,简直像个类人生物,那不过是清人故意丑化明朝开国皇帝罢了。那些画像根本不是明朝时候传下来的,明朝时候敢到朱元璋孝陵前打猪草都会被逮起来,试想谁家会吃饱了没事干,冒着绝大风险,藏一幅与官方标准像截然不同的朱元璋画像,一藏三百年,算准了会有大清似的到时拿出来献宝?
再说清朝时候突然冒出来的那些朱元璋画像,画上的朱元璋穿的龙袍戴的龙冠居然是秦汉时期的样式,其可信xìng可想而知。想那朱元璋若真是这么丑,自濠州起事的义军领袖郭子兴也不会把爱女嫁给他这么一个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的穷和尚了,这天下后来也就未必轮到他来做皇帝。
再者说朱元璋二十四个儿子,那么多的“龙种”就没一个符合那副外星人画像的,难道他那么多儿子就没一个继承老子的古怪基因?由此更可证明那些画像的荒唐虚假,倒是大明朝廷官方传下来的太祖画像,应该是真的,那是用来给朱家子孙后代顶礼膜拜的,还能画得不像自己祖宗?
不过这位齐王爷虽然相貌堂堂,打扮可就不太讲究了,他大概是换了衣服,身上穿着一袭松软肥大的月白sè燕居常服,带子松松地系着,半袒着有护心毛的结实胸腹,眉头微蹙,很有几分江湖豪杰的气派,却没有一点皇室贵胄的雍容。
那太医施完了针,退到一边恭恭敬敬作一个揖,齐王挥挥手,太医便赶紧溜之大吉,退到外殿候着去了,齐王朱榑问道:“杨旭啊,本王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用什么法子,可以为本王尽快赚到大笔的钱财?”
夏浔小心地应道:“王爷,您的那些店铺,生意都很好,尤其是在王爷关照下开辟的海外航线,每年往朝鲜、吕宋走两趟船,赚来的钱……”
夏浔还没说完,齐王朱榑便道:“这些不行,太慢了,孤要马上筹集一笔钱,足以支撑修建王府所需的钱。”
夏浔讶然道:“王爷,咱们建府的钱够用啊,王爷每年的俸禄,加上店铺的收入,再加朝廷拨付,足以支撑……”
“够个屁!”
齐王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头上的银针一枝枝摇晃着,齐王痛得哎哟一声扶住了头,舒公公赶紧上前搀扶,大惊小怪地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王爷小心身体……”
齐王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地道:“你知道本王需要多少钱?是足够支付整个王府修建的费用!户部的钱一时半会儿拨不下来,孤的王府刚刚在建,难道就这么晾在那儿?孤丢不起这个人!”
夏浔不能表现出自己已经知道真相的样子,只是一脸诧异,承奉太监舒公公凑近了些,细声细气地给他解释:“是这样的,王爷本来向皇上请旨,新建王府由朝廷承担三分之二,结果……”
朱榑咆哮道:“结果,王府刚刚开建,户部就他娘的说没钱了,这不是坑人吗?怎么就没钱了!怎么就没钱了!别人的事都急,就本王的事不急?”
他怒不可遏地踱着步子,一头银针摇摇晃晃:“今年二月,十七弟(宁王朱权)上奏父皇,说骑兵巡塞时发现有胡人脱辐遗于道上,担心有寇边之患。父皇敕令四哥(燕王朱棣)挑选jīng卒壮马抵达大宁、全宁一线,沿河巡视胡骑所在,伺机出击。
又命五哥(周王朱橚)派河南都司的jīng锐兵往北平塞口一带巡逻防御。而本王则奉谕集结山东都司以及徐州、邳州各地兵马,以为策应。本王的大队兵马集结在那儿,钱跟流水似的花出去了,可是本王的大军却迟迟得不到调令。
结果怎么着?原来四哥挥军北上,在彻彻儿一场大战,生擒胡酋首领孛林帖木儿,又穷追不舍,掩杀至兀良哈秃城,大败哈剌兀,已经得胜班师了。好了,四哥一个人就打得胡人丢盔卸甲,大出风头了,那我呢?本王倒想问问,明明不需要调动那么多的兵马,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群白痴到底怎么想的,为何如此大动干戈?
本王的兵虽然没去打仗,可是集结、调动、备战,哪一处不花钱?四哥打了胜仗,犒赏三军、激励将校,还是得花钱,这一来朝廷本该拨给本王建王府的钱却要押后了,老子招谁惹谁了……”
这位王爷满口粗话,江湖匪气十足,全无半点王爷气派,可他发起脾气来那股子劲头可挺吓人,夏浔趁着他咻咻喘气的当口儿,小心地插嘴道:“王爷,这个……是朝廷方面延误了钱款拨付,就算施工放缓一些,本也没有什么的,王爷这座府邸盖了还没多少年,也不急着搬迁……”
“放屁!”
朱榑怒声道:“当初诸王就藩时,因为四哥的王府是继承的元朝皇城,规模、体制较诸王都要高上一筹,父皇特意下过一道旨意,向皇子们说明燕王府与众不同事出有因,叫我们兄弟伙们不要去攀比燕王,本王死乞白赖地央求一番,父皇才准我重建王府的!”
夏浔心道:“为了这么一件事,朱元璋还要专门给儿子们写信说明一下,这位以残忍著称的皇帝对自己的儿子还真是一位既耐心又体贴而且心细如发,非常考虑他们感受的慈父呢。”
朱榑道:“当rì孤向父皇请旨重建齐王府,虽说打着王府人口众多,而府邸狭小,不堪居住的由头,其实不只是父皇,就是我那些兄弟们,又有哪个不知我是嫌王府太过寒酸。如今朝廷拨款停了,就这么臊眉搭眼地停工?本王丢不起那人!丢不起那人!”
夏浔心中暗紧:“怎么办?难道真把冯总旗所授的坑人之计教给王爷?”
如果可能,他绝不愿意把冯总旗的三个办法告诉王爷。他并不熟悉齐王的为人,虽说冯总旗再三保证,这三计听来荒唐,看来大胆,但是以齐王的xìng情绝对会采用,夏浔却觉得,只要脑筋不那么蠢的人,就绝不会接受这样的办法,说不定齐王听完了,马上就会把他踢出去砍头。
即便齐王的脑袋让驴踢了,真的接受这么一个主意,他夏浔陷入如此之深,事后想抽身又谈何容易?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毛骧、第二任指挥使蒋瓛是怎么死的?是在胡惟庸案、蓝玉案中被文官力量反扑而死的,堂堂指挥使尚且如此下场,就算冯总旗他们对他没有包藏祸心,他也没有好下场。
一道鲜血从齐王头发里流出来,沿着额头流到了鼻梁上,齐王居然没有发觉,舒公公吓了一跳,连忙掏出手帕,凑上去道:“王爷,王爷,您流血了……”
“嗯?”
朱榑伸手一抹,一手的鲜血,登时成了大花脸,他满不在乎地从承奉太监手中夺过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了两下,伸手一指夏浔,厉声道:“孤的王府绝不停工,你给本王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