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明明还是春天,但阳光明媚照耀之下,已经有了几分炽热的感觉,于穆成来此地两个月了,还真不大适应这个天气。他和中介小王从四楼下来,出了苑门,两个苑之间是划好位置的车位。
小王是个25岁左右的小伙子,浑身透着机灵:“于先生您看,这边车位配比基本接近1:1了,如果决定买下来,停车也不成问题。”
于穆成却被车道对面另一个苑的一个带院子的一楼吸引了视线。
这里是本市近郊一个颇有规模和口碑的小区,傍湖而建,超过2000户的规划,以四、五层楼的公寓洋房为主,加上几幢小高层错落其中,沿湖岸则是联排别墅,整个小区分三期开发,落成也快六、七年了。因为开发商和物业在国内颇有声誉,小区建成以后就一卖而光,入住率在近郊这个位置也算可观。
他们正站在小区一期,这里交房时间最早,所有的一楼都有20到40平方米不等的带花园的院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把院子打理得漂亮齐整,一般都架了一把遮阳伞,散放着木制椅子,或者放上一个秋千架,透着闲适的居家气氛。正值春天,各家种的植物郁郁葱葱,花木扶苏,与整个小区的绿化浑然一体。
唯独他此时面对的这一家,野草茂密丛生到将近齐膝的高度,再没任何东西,往里面看,通往院子的落地玻璃门内是光秃秃的水泥地,所有房间都没窗帘,根本还没装修。
“这套房子应该是要挂牌卖的吧。”
小王笑了:“这家说来可真奇怪,听我同事讲,交房都快七年了,主人从来没来过。”他是物业下属的中介,所以知道得详细,“好多人看中这处房子想买,还有一位先生,几年前就留了电话给我们,指明要这一套房子,说只要一挂牌,就马上跟他联系,过一段时间他还会打电话来问一下,跟他推荐别的房子,他又完全没兴趣。”
于穆成也有点惊奇:“你们没联系业主吗?”
“联系过,业主是位女士,明确说不卖,可她也不装修入住。这里的房子除顶楼复式以外,其他都是带厨卫精装修的,简单铺个地板配点家具就能租出去。人家也不租,估计是太有钱了,不在乎这个。不过,物业费倒是定期打到代缴的存折,从来没拖过。”
于穆成点点头,他不见得非要买一楼,也没时间打理院子,只觉得这处院子的杂草实在有点碍眼。
“您看的这个四楼复式,业主如果不是出国,肯定是不会卖的。他家装修您也看到了,装了地板采暖,花了心思,所有设施基本是全新的,而且上档次,收拾一下就能入住了。要不您先看的那套靠近会所的小高层也不错,视野开阔,可以观湖,就是得花时间装修。”
于穆成走到自己的车边:“谢谢你小王,就这个四楼。下午我让我公司的人来和你敲定价格办手续,你通知业主把相关文件都准备好。”
如此迅速做成了生意,小王十分开心,连连点头:“您放心,我在物业等着。”
半个月后,于穆成顺利住进了这套四楼的复式房子。他回国不过一年,从浙江过来接手家里在本地投资的电控设备公司。本来他家在湖另一侧还有一处别墅,但由此前掌管公司的姐姐许穆云和姐夫汪君一家住着,虽说姐姐姐夫有意移民,目前往返在浙江与本地之间,但他不想跑去跟他们一家人住一块。
刚好他的大学同学、好友刘敬群住这个小区,他应邀过来做客,一下看中了这里幽静的环境和物业管理,刘敬群也极力撺掇他搬来做邻居。
“我就喜欢这,除了买东西不大方便,其他什么都好,物业称职,空气新鲜,环境安静。最重要是会所什么都有,打球方便。”
刘敬群和于穆成同年,都是32岁,他在一家外资公司做市场部副经理,他太太许曼是医院外科大夫,今年29岁,两人结婚两年了,还没要小孩的打算,用许曼的话说:“刘敬群还没玩醒。”用刘敬群的话说:“许曼自己还是个孩子。”两人的恩爱是让于穆成看着非常羡慕的那种。
入住以后,于穆成的确也和刘敬群一样喜欢这里,他一向并不爱热闹,留学美国几年,对声色犬马早没了什么兴致。眼下接手姐夫留下的一个烂摊子,花了三个多月时间才基本理顺,每天上班忙得有些心力交瘁,还真是爱这里安静闲适的居住环境,晚上去沿湖路跑跑步,或者和刘敬群去会所打羽毛球,日子过得忙碌但也自在。
周末是于穆成例行补眠的日子。但这个周六一大早,他就被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给吵醒了,拿起表一看,才八点半,不禁有点恼火,套了件T恤循声上北边露台一看,一辆卡车停在那处生满野草的院子前,几个民工正热热闹闹地卸着一箱箱地板,一个扎了马尾穿白T恤牛仔裤架太阳镜的女子站在一边指挥着。
于穆成想,总算不用再低头就看一院子野草了,于是消了气,自己去煮咖啡。
谢楠心烦意乱看着工人打开一箱箱地板,她订的复合地板,铺起来应该很快。一厨两卫是买房时统一送的格式化的精装修,过了快七年的时间,水槽、五金件、浴缸、沐浴房、抽水马桶、面盆上全蒙了厚厚一层灰,看不出底色,但并没损坏,伸手在水龙头上一擦,便露出金属光泽,需要的只是好好做彻底的清洁。
但她就是觉得无名的烦躁,她想不明白怎么会脑袋一热决定来装修入住了。下午她还约了做窗帘的人量尺寸,然后再和好友高茹冰一块去看家具。高茹冰是准备结婚,她是抽的哪门子疯呢,就要眼看口袋里的钱哗哗往外流。
装地板的工人挥着扫帚清扫地面,室内顿时灰尘扑鼻。谢楠无奈地走出来,院子里也没遮挡,五月底的太阳着实炽热,她只好走出去站到对面车位边的树荫下。站了一会,累得不行,去捡一个才开封的装地板的纸盒子,铺树荫底下抱膝坐下才算舒了口气。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牵着条神气漂亮的黑色带白筋边境牧羊犬打她面前走过去,她出神地看着。
“楠楠,以后我们也养条狗,院子角上放个狗屋。”
“不要,我怕狗。”
“乖,你不咬它,它不会咬你的。”
“项新阳你想死呀。”
谢楠将头埋在膝头,想,自己一定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才会听从高茹冰的劝靠。搬来这里果然是个疯念头,她早就应该把这房子卖了,再去买一处没有任何回忆和牵绊的房子才对。
也不知坐了多久,一个低沉的声音叫:“小姐。”她懒得理,那个声音在她头顶上再叫:“小姐。”
她猛地抬起头,眼前却一阵金星乱冒,自知是因为低血糖突然抬头太猛的缘故,只能强自镇定:“什么事?”
于穆成俯视着她,这是一张清秀雪白的面孔,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眼神却有些涣散,神情更是一片迷惘如在梦游,仿佛被他硬生生拉回了现实世界。他有些歉然,指一下她身后:“能不能让一让,我把车倒出来。”
谢楠连忙说:“不好意思。”她忍着头晕站起身,顺手拾起纸盒子,动作迟滞地摇晃了一下。
于穆成不假思索地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帮她站稳:“你没事吧小姐。”
谢楠视线恢复了清晰,看清面前站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端正的面孔上神情友善,虽然扶着自己的手肘,却保持着一个合理而不至于引起误解的距离,她勉强一笑:“谢谢你,我没事。”
于穆成缩回手,点点头,拿摇控钥匙开了车坐上去,只见谢楠走到一边,从背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剥开包装纸放入口中。他利索地将他的帕萨特倒出来驶上车道,再从后视镜看去,她已经走回原位坐下了,继续对着自己的院子发呆,不禁一笑。
“我心疼我的钱。”谢楠累得坐在样品沙发上不想动弹了,这个家具卖场实在太大,几层楼逛下来,她已经双腿发软。
高茹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你这个守财奴。”
“钱是我辛苦赚来的好不好,每一分都是,我当然要好好守住。”
“笨哪你,还在跟我磨唧这个。你不想想,你把那个房子搁这么多年算什么?装修好了搬过去,你就不用再租房子了。一口一个心疼钱的,你怎么不心疼你白交了这么多年的物业费。”
谢楠哑口无言,停一会不甘心了:“都怪你,有异性没人性,要丢下我去结婚,不然我们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好好好,我这就去跟郭明说,叫他打光棍,咱俩守着过一生。”
谢楠笑了:“得得,你的深情厚意我心领了,这话一说,小郭不得把我掐死才怪。”
“那个沙发好不好?”
谢楠的第一反应不是看沙发而是去看价格标签,然后头猛摇起来,高茹冰一脸无奈:“喂,我说的是我自己买。”
“哦哦,好,”谢楠坐上去试了一下,“坐着真舒服,颜色也低调,很好搭配家具。”
高茹冰把营业员叫过来询问沙发的详细尺寸,对着手里的房型图琢磨着,谢楠做出叹为观止的表情:“我就没见你这么细心过。”
“你也得选个沙发呀,不然搬过去坐哪里。”
“买两把椅子算了。”
“那床呢?”
“嗯,床得买,那边那个单人的做特价,好象不算贵。”
“怕了你,那么大的卧室,你放个1米3的单人床,很不协调呀。餐桌呢?”
“我又不打算请客,现在的折叠桌你不要的话,我就搬过去了,一个人用足够了。”
高茹冰竖起了眉毛,她个子不高,模样秀气,可眼神着实锋利,谢楠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自动向后缩了一下。
“敢情我先跟你说的全是废话,你都打耳朵边刮过去了呀。”高茹冰坐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摆出循循善诱的姿态,“好,楠楠,我有的是耐心,我现在重新跟你说一遍得了。你每月还贷多少?”
“快1700块,还要还8年多。”
“你不住过去的话,我又不跟你合租了,这边每月房租多少?”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以前我们各出400,每月800块。”
“你注册会计师倒是过了,小学算术没忘吧。搬过去住了,你每月净省800块房租,更别说你冤枉交了快七年的物业管理费。除了交通不够方便,上班你得起下早床,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谢楠刚要开口,高茹冰继续瞪她:“我还没说完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谢楠嘟哝着。
“叫你去相亲,你就拿一副老姑婆嘴脸出来对着我。好吧,我又不是你妈,不操这个心了,这年头自己有份不错的工作,不结婚也能活得快乐。可是也没见你给自己找什么开心,还过得这么省,都快赶上葛朗台了,算怎么回事?人家省是为了后代,你连男人都不打算找,哪来的后代?你说你收入也不算低,一心存钱不消费你是为啥呀?”
“我……”谢楠没啥底气地说,“钱能给我安全感。”
“去,你这人胆子赶上黑山老妖了,一个人出差到处跑,要个屁的安全感。听我的,这次咱别刻薄自己了,买套好点的家具,把房子收拾得舒服点,就算安心以后自己一个人过,也得过得舒舒服服呀。”
“我哪有说过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了?就算我肯,我妈也不让呀。”
“那好,明天跟我去报名姻缘大会,早点把自己嫁掉,什么也不用买了。”
谢楠被堵得无言以对,良久,长叹一声:“算了,我还是掏钱买家具得了。”
看着卡刷了一下又一下,谢楠倒没刚开始那么心疼了。高茹冰的眼光真是不错,好家具看着也真是赏心悦目,想象一下摆到那套空荡荡房子里的情形,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了点喜悦与满足的感觉。
她并不是一味不肯消费的人,只是没开始工作就被还贷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收入相对高了,却总是心有余悸,而且她承认,看着个人帐户上不断上涨的数字,的确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开心——意识到这一点,她也真害怕自己以后成了葛朗台式的守财奴。
订好了家具,高茹冰的男朋友郭明也到了外面。他们上了郭明的车,谢楠叫苦:“郭明,我陪你家冰冰订家具累得半死,本来这差事是你的,你得请吃一顿好的犒劳一下。”
“我这不加班吗?不然老婆大人的差遣怎么也不敢逃。想吃什么,只管说。”
谢楠和高茹冰都爱吃辣,郭明也练出了奉陪的本领,三人一块去吃湘菜,一直商量着刚才看的家具,郭明已经飞快地进入了妻奴角色,凡是高茹冰看中的,他无条件赞成附合,谢楠撇嘴嘲笑也打击不到他,高茹冰笑着摇头:“所以就算你不用加班,我也宁可和楠楠去逛,至少她除了对价格过于敏感外,总能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郭明毫不脸红地说:“我充分信任老婆大人的审美。”
吃完饭后,郭明先送谢楠回家,再和高茹冰出去看电影。
谢楠下车,回身伏在副驾车窗上对着他们俩,非常诚恳深情地说:“冰冰,我知道现在这个男人占据了你的身你的心,可是我们相处的时光一刻比一刻少了,你一定要珍惜哦,晚上早点回家来陪我。”
郭明笑得伏到方向盘上直抖,高茹冰也笑,顺手敲一下她的头:“你就作吧你。”
谢楠哈哈大笑,独自上了楼。
她和高茹冰是大学同学,同寝室密友,两人都学的财会专业,毕业后高茹冰考进了本地一家商业银行,她换了几次职业后,现在在一家外资啤酒公司做财务主管。她们两人家都不在本地,毕业后就开始合租,一直相处得十分亲密。
搬过几次家后,她们两人在这里住了下来。这是闹市区一处老式的单位宿舍,她们租住着三楼的一套户型不规则的小两室一厅,厨房跟卫生间都很小,光线阴暗,但好在是市中心,交通便利,有一个院子相对安静,离两个人上班的位置很近,房东阿姨人也不错,两人一住就是四年。
谢楠掏出钥匙开门,灯也不开,顺手打开老旧的电视机,盘腿坐到略微有些塌陷的旧沙发上,看着热热闹闹的广告,这算是她和高茹冰一个共同的习惯,回家就开电视,不管看不看,只求给出租屋内添点人声。
现在高茹冰要结婚了,郭明是公务员,又是本地人,家里早把房子买好并装修完毕,只等他们入住。而她也准备告别这里了。
她眼前闪现出那个湖畔带花园的房子。
半个月前的周末,在高茹冰的一再催促下,谢楠去了那里,站在标着郁金香苑的苑门前,她拿出从一直搁在箱子底的收房资料袋里翻出来的门禁卡,居然刷不开苑门,保安接过去细看,然后笑着说:“小姐,您这个卡得去物业重新办理授权才能使用,而且顺便还得去领单元门的密码,密码每年更换,早不是您手里拿的这个了。”
办好所有手续,她终于进了落着厚厚灰尘的房子,脚踏前一步,顿时便是一个清晰的脚印,里面经年密闭的不新鲜气息让她有点窒息感。她直愣愣站了好一会,才一步步地穿过客厅,拉开通向院子的落地玻璃门。
迎面而来的是满院子接近齐膝高的野草,她赶在心中酸痛传递漫延开来之前,迅速闭上了眼睛。
这样杂草丛生,荒芜得如同她的心境。
七年前,谢楠正读大四,开发商交房时,收房信快递到她读书的学校,她机械地签收,同学徐燕路过,瞟了一眼,拖长声音说:“没毕业就成了有产阶级,可喜可贺。”
这句话自然语带讥讽,不过徐燕还说过更刻薄的话,她都完全没有反应,浑如风吹过耳,只捏着信件,浑浑噩噩走回寝室,躺倒在自己的床上。
高茹冰从她手里夺过信件细看,再看她惨淡的面孔:“楠楠……”
谢楠声音细微地说:“什么都别说,冰冰,什么都别说了。”
一直挨到收房的最后期限,在高茹冰的半拖半拽下,她才过来。
眼前的小区不是她与以前来看时的乱哄哄工地模样,一栋栋崭新的花园洋房整齐地排列着,园艺工人仍在继续着绿化工作,给才栽好的植物拉清凉纱,看着井然有序而又安详。
与别的有备而来的收房业主不一样,她们两个学生对于房子都没有任何概念,跟着工作人员茫然看了一圈,谢楠在指定文件上不停签字,完全不理会内容,待工作人员说其他钱已经预交了,还必须先预存六个月物业管理费才能领钥匙,她才开了口,谁也不看,疲倦地说:“我不要钥匙。”
工作人员怔住,高茹冰急得跺脚,一把拉住她,从她和自己口袋里掏钱,两人凑了半天,总算交齐了物业费。
木然坐在回去的公汽上,谢楠的眼泪终于顺着面颊往下淌了下来:“冰冰,这么大一个负担,我怎么背得起?你要我怎么跟我父母说?”
高茹冰迟疑一下:“项新阳说……”
“不,别跟我提他了。”停了一会,她轻声说,“没事,总会挨得过去的。”
现在,小区三期全交付使用,有了配套的幼儿园、超市。交房时苑内种的小树早已经长得亭亭如盖,昔日略显荒凉的近郊也开始车水马龙。
物不复旧,人事全非。
谢楠的确挨了过来。再怎么艰难,七年过去了。还贷对她早不是问题,站在这套房子里,她也不至于有最初那样撕裂般的疼痛。
待酸涩过后,她睁开眼睛,打量四周,开始计算要把这里弄得能住人,需要花多少钱。
那些伤春悲秋,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
借着路灯光和闪烁不定的屏幕光亮,谢楠看着眼前出租屋斑驳的墙壁、天花板,想,好吧,认命,别扭了这么多年,再任性下去,对自己没有任何意义。也该和这里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