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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谁能避免沦陷

甘璐上楼进了自己房间。整个二楼只设计成一个宽敞的套房,书房与卧室相连,装修得舒适而低调。她搬进来后,唯一做的改动不过是在书房内添了一张书桌,与尚修文的书桌各据了一个窗口。她的书桌上除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外没有其他东西,而尚修文的书桌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型办公室,电脑、传真机、打印机齐全,所有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只是传真机平时并没接上去,尚修文只会偶尔守在旁边接收一下文件。

她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扔下皮包,将双腿伸展开,怔怔看着前方出神。手机再度接到尚修文打回来的电话。

“璐璐,怎么没接电话?”

“跟佳西他们一块去唱歌来着,没注意到电话响了。”

“玩得开心吧,手腕感觉怎么样?”

“没事呀,药敷上去有点麻麻胀胀的感觉,都不怎么疼,我刚到家。修文……”她曼声叫他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尚修文等了一会儿,轻声笑了:“想我了吗?”

“嗯,我想你。你什么时候回?”

“明天早上我还得飞去北京一趟,估计要在那边待两三天。等我回来,好好检查一下你的手,这些天你不要随便用力,听到没有?”

甘璐又“嗯”了一声:“你以前出差没这么频繁啊。”

“是的,最近事情比较多一些,陪你的时间太少了,等忙过这一阵,我一定好好弥补,争取放寒假时带你出去度假。你想去哪儿?”

“想去哪儿都可以吗?”

“只要不是外太空。”尚修文声音中含着笑意。

她想了想,“其实我一直想去英国,看看经典推理小说中罪案发生的那些地方,小乡村、庄园、城堡、大雾弥漫的伦敦街头。”

“真是我听过的最奇特的旅行理由。”尚修文被逗得再度笑出了声,甘璐可以想象他此时一定是嘴角上挑,眼睛微微眯起,露出那个总能让她沉迷的表情,心中一下有些微的牵痛感。“好吧,只要够时间,我们就去英国好了。”

“可是去英国好贵。”

“的确不便宜,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还是负担得起的。而且少昆在那边有房子,他满世界乱跑,一年倒至少有十个月左右是空着的,我们可以住他那边。”

尚少昆是他的远房堂兄,他父母在他十余岁时先后去世,尚修文的父亲收养了他,他只比尚修文大几个月而已。两年前尚修文带甘璐去马尔代夫度蜜月时,尚少昆特意过去与他们见了一面,在甘璐印象中,那是个沉默而英俊的男人。

甘璐默然一会儿,转移了话题:“妈这几天精神和食欲似乎都不大好,你明天记得给她打个电话,看需不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可以陪她去的。”

“好的,我明天会记得跟她说的,璐璐,妈妈性格要强,大概不会主动说什么,你帮我多留意她,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家里得让你多费心了。”

“两夫妻,还用这么客气吗?”

“那好,你早点休息。”他停了一会儿,轻轻加上一句,“我想你。”

放下电话,甘璐觉得疲倦,直接去洗澡,然后上床。她将放在床头柜的《时间的女儿》拿起来,翻到夹了书签的那一页,看了几行,又合上放了回去。她今天心里乱纷纷的,实在没心情看书了。

如果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她常看的推理小说,疑案出现,人人都有动机,人人都有嫌疑,每个角色都注定会留下或多或少的线索。读者与书中的神探一样,拥有平等的机会接近那个最终的谜底,虽然经由好的作家写来,不大可能让读者在这场智力竞赛中赢过神探,提前得到答案,但读者阅读的乐趣之一就是与侦探同步分析梳理那些线索,进行逻辑推理,以求找到真相。

甘璐不无苦涩地发现,她的生活中竟然也出现了疑团,她手上掌握了各种线索:聂谦的警告、婆婆吴丽君近来的情绪反常、尚修文的行踪飘忽、他前任女友贺静宜的奇特挑衅、秦湛刚刚透露的消息……

然而没人能把生活抽象成一个简单的推理。

更重要的是,推理小说有一个不二法则,就是避免在故事里添加爱情成分,以免非理性的情绪因素干扰到纯粹的理性推演过程。而现在,甘璐面对的疑团来自她最亲密的爱人,她不知道她要探究的谜底是什么,更不确定她有没有必要探究下去,哪怕是在小说之中,真相也往往是丑陋无情的。

甘璐关上床头灯,躺了下去。地灯暗柔地亮着,让室内的黑暗显得并不浓密。最初她满心不情愿地搬回来住,很不喜欢这一点光线,跟尚修文撒娇抱怨:“这个灯干扰我的睡眠。”

尚修文抱住她翻一下身,让她躺到自己右侧:“我会让你在床上专注于我,根本不会意识到灯的存在。到起床时嘛,这灯是很有用的。”

的确,躺在他右侧,看不到地灯,当他的身体覆上来,热吻一个接着一个时,更是完全遮住了那一点小小的光。

到半夜偶尔起来时,她也体会到了有地灯的好处。

然而现在,她一个人独处,竟然失去了从前的享受与镇定,此刻紊乱的心境,让她不由自主再次想起了与尚修文的开始。

尽管在J市郊外矿区博物馆后山的深吻来得绵长而动情,两个人却似乎都没顺理成章进入恋爱的状态。

尚修文放开甘璐后,神情严肃,而且似乎还有点心不在焉,他的那个样子倒是成功地让甘璐从心乱如麻的情动状态里解脱了出来,两个人反而隔开了一点距离,上车后都没再说什么话。

甘璐将头靠在椅背上,只管看着车窗外,脑袋里没一个成形的念头。直到车子第三次驶过同一个地方,她才实在忍不住问:“你很喜欢这条街道吗?”

“不喜欢,我只是在找吃饭的地方。”他的声音镇定,与平时没有两样。

春节期间的小城市,大家都去享受假期,没人将一点可能的生意看得重要,大部分店面都关着门,沿路但见一派冷冷清清。

“恐怕今天很难找到开门的餐馆啊。”

“难怪我表哥说我们过来吃饭,他得提前与酒店打招呼才行。”

甘璐建议:“不如去超市买点东西,回去自己做来吃吧。”

尚修文微微一笑:“照理说这是我表现的好机会,可是我不得不坦白,我从来没有做过饭。”

“我来做好了,期望不要太高,填饱肚子是没问题的。”

已经过了节前疯狂的采购时间,超市里人不多。两个人推着购物车,悠闲地穿行在货架之间,甘璐挑选食品时征求尚修文的意见,他笑着说:“我不挑食,基本上什么都吃。”

甘璐认为越是这样回答的人通常越是挑剔,不过她也不去多想,只打算快点对付完晚上一餐各自回房间好了。

回到别墅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开灯以后,只见宽大的厨房内居然也是以中式装修风格为主,地面铺的青石板,中央岛式吧台与橱柜面板用的全是原木,纹理细腻而沉厚,实在奢侈得没必要,全套崭新的厨房设施闪着锃亮的光,看上去完全不像有过人间烟火的模样。甘璐庆幸自己没打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卖弄厨艺,买的是最基本的食材。

她找齐厨具,利落地动手洗菜切菜,尚修文由得她忙碌,甚至没有假客气地问一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她也不理会他,先做了一个简单的什锦砂锅炖上,然后拿平底锅煎速冻饺子,偶一回头,却见尚修文倚在门边看着她,那个专注的神态多少不同于平常,不禁疑惑:“怎么了?”

尚修文微笑,隔着偌大一个厨房的距离看过去,他显得神态轻松,没有在车上时的那点紧绷:“没什么。”

甘璐在心里做了个耸肩的动作,专心对付煎饺,翻面后再煎至微微焦黄起锅装盘,同时关了煤气灶:“在哪儿吃?”

“就这里好了,我们两个人去那个餐厅的话,越发显得那里大而无当了。”尚修文总算走了过来,将砂锅端到中央吧台上,她配齐吃饺子的调料端了过去,两个人各据一张高脚吧椅对坐。

“我反客为主好了,请不要客气吃吧。”

三只低垂的筒形灯将吧台照得通亮,袅袅上升着热气的食物在灯光下更显得色泽诱人。甘璐决心不让自己的食欲受影响,根本不看对面的尚修文,给自己盛了一碗什锦汤开始吃了起来。

“你的手艺很不错,刚才看你做菜的动作,我觉得我要是上去帮忙一定会妨碍到你。”尚修文也吃了起来,而且看上去吃得很香。

甘璐一笑:“有一个忙是你可以帮的,待会儿把碗给洗了。”

尚修文怔了一下,将半个饺子咽下去,放下筷子抽纸巾擦一下嘴,他动作优雅,然后无声地笑了,热气缭绕在两个人之间,他的笑显得有点飘忽不确定,甘璐却再次被这个带了温度的开怀笑容给击中了,只得低下头对付面前的饺子和什锦汤,努力震慑着摇动的心旌,告诉自己大概是想法太多了,他会为将要洗碗而笑得开怀未免有点见鬼。

尚修文很捧场地吃干净了面前的食物,然后收拾了东西去洗碗。甘璐独自散步去了别墅花园中建的玻璃花房。头天晚上,她与冯以安的女友辛辰住同一间二楼客房,辛辰不经意提到这家的花房实在奢侈,里面鸢尾花、杜鹃花开得很漂亮,也不乏名贵品种的兰花,她决定去看看。

花房的门一推就开了,她随手按了旁边一大排开关中的一个,只亮起了一侧的几盏灯,光线并不明亮,不过也足够她看清楚了。

这个花房大概一百多平方米的样子,一边是各式放置在高高低低木制架子上的兰花,另一边一片盛开的蓝紫色鲜花大概就是辛辰说的鸢尾,中间是开得热闹的红色杜鹃花,满眼花团锦簇十分悦目,只是温室中温度高、湿度大,密闭的花香与略带腐败的土壤味道混杂后,形成奇怪的难闻气息,让人有点头晕,实在不算一个适合悠闲漫步流连其间的场所。

甘璐回手关灯,打算退出去,手指触到的却是一个温热的手,她吓得猛然回头,尚修文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就势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按了几个开关。突然之间,花房内响起轻轻的音乐,散布各处的照明全亮了起来,光线柔和,四周几扇窗同时自动撑开,清冽的新鲜空气一下涌了进来。甘璐瞪大眼睛如同看魔术般地看着,正要说话,尚修文的手轻轻一带,将她拉入了怀中,嘴唇覆上了她因惊异而微张的唇。

这个吻比白天矿山后的那个吻更辗转深入,周围花香淡淡,音乐细碎得若有还无。环境对于人情绪的影响来得十分微妙,甘璐只模糊意识到,至少几分钟前,她还是决定和这男人保持距离的,转眼之间却又吻得如痴如醉,浑然忘我了。

突然两道雪亮的灯光柱扫进花房,有汽车开进了院子。甘璐一惊,匆匆挣脱那个吻,转头看向外面,灯光划过,车子直驶向车库,然后发出一个刺耳的刹车声急停下来。

尚修文依然揽着她,她侧头一看,他眼睛看向外面,嘴角挂了个淡淡的笑意,灯光下显得无比温润,似有光华流动,她居然一下呆住,停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是谁?”

“进来后还能开到这速度,只可能是我那位风流的表哥了,不用理他。”

外面远远传来一阵放纵的男女嬉笑声,随即归于宁静,尚修文放开她,重新按了几个开关,温室窗子合上,灯光只剩四个角落的几盏亮着,然后抱住有点局促的甘璐,坐到放在一侧的一个藤制躺椅上,这个全身依偎的亲昵姿势让甘璐顿时觉得紧张,他马上察觉到了,附在她耳边安抚地说:“我们在这坐坐。”

“你不想让你表哥看到吗?”甘璐好笑。

尚修文轻轻一笑,语气轻松地说:“不,这里我可以随时来住,他也知道我过来了。不过,他一向很少来别墅,我猜他带回来的应该不是我表嫂,我们待会儿再进去,省得碰面尴尬。”

甘璐没想到他这么坦白透露家里的隐私,只能不予置评。他抱着她,安静地躺着,并没什么其他动作,她放松下来:“换了空气,感觉好多了,我正奇怪,温室这么闷,完全不能久待,怎么会放张椅子在这里。”

“我表哥很风流,我舅舅呢,有点文人气,很风雅,经常在这儿喝酒,吟一下‘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之类的诗。”尚修文声音中带点调侃地说。

“难怪把家装修得这么古典,还挂了好多字画。”

“他爱好收藏字画,不过这边挂出来的都是不大值钱的现代书画家作品,真正有价值的那部分都好好收藏在城区专门的收藏室里,等闲不肯示人。这套别墅买下不算很贵,请人设计装修,倒是花了大价钱。我跟他开玩笑说,树小墙新画不古,到底不是世家气象。”

甘璐有点儿好笑:“你这样说下去,未免是北纬周公子的口吻了。”

尚修文一怔,甘璐随即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他显然笑得很开心,不禁纳闷:“喂,我的话没这么好笑吧。”

他吻一下她的头发:“不,我觉得很有趣。说的也是,哪有什么世家,只是不能把暴发户的招牌自己贴在额头上。我舅舅还好,不过是以儒商自居,业余时间喜欢出席字画拍卖会举举牌子,招待一下画家、作家和学者之类,往文人圈子里混混,不算过分,表哥在这个小城市就实在招摇了点。”

甘璐与他认识一年多了,倒是头一次听他说起家事,而且用词似乎带点儿批评,可口气却十分放松,几乎有些居高临下的超然味道,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只安静听着。

尚修文却拉扯开话题:“可惜你从来不喝酒,不然我们在这儿对饮倒是不错。”

“你可以拿酒过来喝啊。”

“李白尚且要举杯邀一下明月,我一个人喝,就成了喝闷酒了,没什么意思。”

甘璐不喜欢跟人讨论喝酒:“这些花是你舅舅种的吗?”

“他哪有这时间,这里有花匠打理,现在是春节,工人都放假回去了。”

一阵沉默,轻柔的音乐声衬得四周更安静,他们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声。甘璐几乎有点害怕这份安静,想找点话题,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无所事事地看向玻璃花房的透明屋顶,虽然有专人打扫维护,但屋顶也不可避免积了灰尘,只能模糊看到天边挂了一弯如钩弦月,配合音乐与四周盛开的鲜花,乐声轻轻,花香细细,不管怎么说都称得上是美景良辰。甘璐再怎么心念杂乱,也慢慢平静下来,只安然躺在他怀里,居然渐渐有了点朦胧睡意。

她不知道打了多长时间的盹,却在猛然一惊后睁开了眼睛,有点迷惘地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那个男人,他也似乎睡着了,呼吸悠长稳定。她头一次隔得如此近看他,他的面孔在沉睡中显得放松,没有平时的懒散和距离感,她体味这一刻的相依,不能不感慨。

从前她只和聂谦有过拥抱接吻,可是她固然是生涩的,聂谦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个没什么经验的少男少女恋爱,在有限的共处时间里,聂谦表现得急迫而克制,记忆中竟然没有这样平和安详的相处时光。

眼前这个男人,行为多少有点古怪,让人捉摸不定,可是有一点她是肯定的,他不光很会接吻,还很会掌控形势,制造合适的情调与气氛,不动声色地调动她的情绪。

与这样的男人恋爱的话,大概是件很惬意的事,她却有点迷惘。当然,她曾跟钱佳西开玩笑,要好好享受男人的追求,可是她不敢确定以自己有限的经验,与他周旋下去,能否全身而退。

她再度抬眼,发现尚修文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抬手腕看看表:“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出了温室,外面的凛冽寒风让甘璐哆嗦了一下,尚修文搂住她疾步走进别墅,一进门,两个人同时怔住,灯火通明下,只见各式衣物从门口到楼梯,迤逦扔了一路,构成一个狼藉而香艳的场景,甘璐从脚底下的白色羊绒大衣、黑色风衣慢慢看向前面的羊绒衫、裙子、男式西装外套、高跟长筒皮靴、皮鞋、内衣……当目光落到挂在楼梯扶手上的黑色渔网丝袜上时,她再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尚修文摸摸下巴,一脸的无可奈何,隔了一会儿,他也笑了。

“今天别去楼上卧室了,去我旁边的房间睡。”他指一下左边,“第二个门,去吧,我去给你把旅行袋拿下来。”

他若无其事地一路踩着各式衣服上楼,并没一点儿收拾的意思。

甘璐进了他指的那间房,里面不同于楼上卧室的简洁西式布置,全是古色古香的中式家具,最醒目的是迎面一张带了样式繁复雕花的红木大床,锦帐半垂,上面铺着深碧色暗花丝缎被子,华丽得过分,她看得苦笑,觉得睡上去未免有点诚惶诚恐,只怕会失眠。

侧边一道雕花门被推开,尚修文拎了她的旅行袋走进来,原来这边就是相连的两间卧室,共用一个浴室。他莞尔一笑:“不习惯这里吧,没办法,比上楼撞见不合适的场面要好。”

他指点她浴室的位置,告诉她只管放心使用这边的设施,他会先去书房看看书,并使用公卫。跟她道了晚安后,他便出去了。

甘璐随身带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犯罪团伙》,这本书里由独立的短篇组成,情节并不连贯,推理性也不算很强,但文笔轻快幽默,并不惊悚紧张,很适合在一个陌生的环境用零碎时间阅读。

她洗了澡后,靠在床头拥着被子看书,准备等睡意来了躺下,可是刚有点困倦,门突然一下被推开了,一个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男式衬衫、披着波浪卷长发、露了两条修长笔直美腿的年轻女孩子与她面面相觑,然后夸张地尖叫一声:“你是谁?”

这样的中式装修、古典家具配上突然现身的美女,简直有点儿聊斋的神秘气氛。甘璐想,自己拥着锦被坐着,落在对方眼内,大概也很诡异,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笑:“进门之前麻烦请敲一下门,谢谢。”

两间卧室之间相连的门被推开,尚修文闻声走了过来,看一眼那女孩子:“小姐,请上楼去,不要随便在别人家里走动。”

“我……只是下来找水喝。”

“厨房很显然不在这边。”

“我顺便转转不行吗?”那女孩子显然被他冷冰冰的口气惹火了,提高声音问,“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在吴总家里?”

尚修文皱眉,并不多看她:“你去叫吴畏下来,我有话跟他说。”

那女孩子狐疑地看看他再看看甘璐,转身走了。尚修文去将门关上,首次露出一点无可奈何:“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甘璐想,别墅是他舅舅所有,他只是借用,他表哥过来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带的女人显然不是妻子,可也只是别人的私事,犯不着特意叫他下来。然而她觉得,她与尚修文到底没有谈家事给建议的交情,只微微一笑:“没事,我正好要睡了。”

尚修文替她关了灯,回了自己房间,甘璐躺下,准备数绵羊睡觉。可是雕花门并不隔音,过了一会儿,她可以清楚听到一个男人走进隔壁房间,笑道:“修文,原来你还在这儿呀,我以为你跟朋友一块去爬山了,明天才会回,还让酒店给你们准备了明天的晚餐。”

“三哥,闹也得有个限度,你才结婚半年而已,就把女人往家里带。真想自由的话,何必要娶个老婆回家。”

“你不用来教训我吧。”那男人失笑,“听说你也带了女孩子住这儿,不去尽情享受,倒有空跟我讲大道理。”

那边沉默一下,尚修文的声音重新响起,“三哥,我总觉得,既然结了婚,就必须尊重婚姻。而且这是个小城市,你总得给表嫂留点面子,她家在J市也是有头有脸,又只她一个女儿。你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惹出事来的。我不想多说什么了,你们明天早点走吧。”

“行了行了,你这几年,简直比我爹还要古董。哎,这次带来的妞是不是女朋友,你也该交一个女朋友了,否则……”

尚修文打断他:“上去休息吧,别这么多废话,管好你自己的事。”

那边归于安静,别墅区的寂静来得十分彻底,甘璐数着绵羊,不知数到多少只才睡着,而且睡得非常不踏实。头天晚上和辛辰同一个房间时,她们略略交谈几句后就熟睡了,她不能把这晚的失眠简单归于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

她清楚知道,尚修文的吻扰乱了她的心。

女孩子但凡恋爱过,哪怕那个经验来得轻浅,也会忍不住拿来与现在的感情做比较,尤其是在恋爱之初不确定的阶段,这不是理智所能管辖的范围。

甘璐惆怅地发现,她的恋爱始终来得不算完整。

聂谦过分专注他的前途,根本没有余暇理会她;尚修文看上去倒是对事业没有太多热情,非常有生活情趣。

更重要的是,她从来没见到他跟其他人玩暧昧。

他们并没走得太近时,她亲眼看到一个漂亮女孩子对他卖弄风情,言辞挑逗。钱佳西都看不过眼了,咬着她的耳朵说:“这妞风骚得好过分。”她却只觉得好笑,因为尚修文漠然以对,没有一点那个圈子里的寻常男人顺水推舟调情的意味,正是这个严肃的姿态让她对他有了最初的好感。

可是,他对她总有点若即若离,始终不算特别亲密,哪怕是接过吻以后。

她不认为持这种态度的男人是认真在谈一场恋爱。

钱佳西拷问她:“这次应该是真在恋爱了吧,都亲密成这样了。”她指的是刚才尚修文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地替甘璐按摩右肩。

“这星期我代了两个老师的课,偏巧这些课都需要不停板书,右边肩膀真的酸痛得要命,也许我会得肩周炎。”

“你少跟我东拉西扯,以前问你,你总说你们就是普通朋友,也没见你让别的普通朋友给你搞异性按摩啊。”

“他只替我捏了一下肩而已,你不用说得这么色情吧。”

钱佳西坏笑:“我还不知道你吗?要不是亲密到一定程度,你怎么肯让他捏肩。来来来,坦白告诉我,你们现在到几垒了?”

甘璐满脸通红,到底也没坦白出什么来。她倒不是跟老友矫情,而是确实无料可报。

从J市回来后,她与尚修文的约会只比从前来得稍微频繁了一点。他和从前一样谈吐自如,带点不惹人厌烦的懒散,听她讲话时态度总是认真的。偶尔拥抱接吻,他的吻照样很厉害,能撩拨得她心旌摇荡,可是他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甘璐不需要运用推理也明白,这个男人跟自己一样,对彼此的关系不确定,所以并不急于推进。

本来就这么下去也行,甘璐毕竟年轻,没有任何急迫感,然而一个缺乏热情的恋爱毕竟不是她想要的。尚修文表现出的从容不迫的姿态没有激发起她的好奇,倒让她渐渐有了点不耐烦。

这天尚修文接了她,说是和冯以安以及他的女友一块吃饭,可是到了那里,只见冯以安一个人。

“辛辰呢?”甘璐随口问,她已经和他们一块吃过几次饭了,对那个漂亮而安静的女孩子颇有好感。

冯以安闷闷不乐地回答:“她跟朋友去新疆徒步了,半个月以后回来,我刚刚打电话才知道。”

身为男友,居然在女友动身以后才收到消息,很显然并不正常。甘璐有好奇心,但一向没八卦到刨根问底。倒是吃饭时,冯以安一边喝酒一边与尚修文探讨开来了:“我实在搞不懂这女孩子,既然答应家里出来相亲,应该是想交男朋友了,可她对什么都淡淡的,我不主动联络她,她根本不会联络我。”

尚修文好笑:“以安,你条件好,可人家也是美女来的,凭什么非要一团火似的扑到你身上,你被以前交往的女孩子惯坏了。”

“我见过的美女还少吗?她倒真不是恃美自矜,怎么说呢,她就是对什么都没有太大兴趣,弄再浪漫的节目给她,她也只是表示欣赏领情,不会表现出惊喜。”

甘璐听得不免有几分惊讶。当然,她与辛辰只几面之缘,没有深交,不过大家在一起聚会的时候,辛辰都表现得大方开朗,十分合群,她固然没跟别人打成一片,可也从来没有孤芳自赏落落寡合之态,看上去不像能淡定冷漠至此的女孩子。

“你觉得不合适可以叫停嘛,”尚修文给他倒酒,懒洋洋地说,“想来还是你撞到门板,于是不甘心了。”

“错,她并没有拒绝我。她只是无可无不可,交往也行,停止也没意见,这点让我不能接受。”

甘璐心里蓦然一动,突然意识到她与尚修文之间似乎也是这么个状态。她低头喝茶不语,只听尚修文说:“如果你真这么想,那我看不出有继续的必要。”

“我正是为这个犹豫,这些天没跟她联系,准备好好想想再说。没想到她更狠,不光没找我,索性直接去了新疆,我一打电话质问她,她回答得倒真是干脆,说汇报是相互的,她认为我应该能理解。”

尚修文大笑:“她说得没错啊,你跟人玩蒸发想吊人胃口,就得做好被人反吊胃口的准备。说到底,这就是一个看谁更沉得住气的过程。”

接下来他们再说什么,甘璐都没太留意了,只在一边懒懒地吃着东西。冯以安满怀心事,吃完饭又要求他们陪他一块去酒吧喝酒,她一向滴酒不沾,每次去酒吧不过是助兴凑趣,而那天情绪莫名低落,直接说想先回家,不妨碍他们一边畅饮一边声讨女人。

冯以安大笑:“还是甘璐懂事体贴,女孩子太自我了,迷人是迷人,可也真要命。”

甘璐并不认为这是对自己的夸奖,不过她不打算跟失恋人士计较。尚修文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先开车送她回家,然后载了冯以安离开。

虽然过了本地最热的时间,但暑气未消,天气仍然炎热。甘璐先换了慢跑鞋去沿湖慢跑一圈,带着满身大汗回来冲澡,换上睡衣,窝在沙发上开电视看,这才惊觉,暑期已经过去了大半,她马上得回去工作,迎接新学年的到来。而她与尚修文也已经认识了一年多,她突然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这个男人,分明把恋爱看得太透,如果冯以安对他女友辛辰的描述没有夸张,那么尚修文的行为举止其实与辛辰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曾经恋爱过,对新的恋情能保持客观冷静,可以把主动权操控在自己手中。

也许恋爱正如尚修文所说,如果没有一见钟情天雷勾动地火的开始,那么的确是一个考验谁更沉得住气的过程,谁先说爱,谁便落了下风。不过甘璐没心情玩这样装淡定的游戏,她也断定自己玩不过尚修文。

她开始认真想,该怎么开口与尚修文说分手。

然而几乎不用细想,她就得出了结论,只要她坦白说分手,尚修文大概不过是冷静接受罢了,断不会像冯以安这样一边恼怒一边不舍。

想到他的吻他的笑容,她倒是有几分不舍的。惆怅之余,她只能安慰自己:如果着迷于某段完全没把握控制的感情,无异于吸毒,好在你还没有沦陷,就这样好了。

她打算第二天便跟尚修文摊牌。

当天晚上,甘璐关了电视回卧室靠在床上看书,客厅对讲机突然响起,她出去接听,竟然是尚修文:“我现在在你楼门外,突然很想见你。”

他在她租住的地方停留也只是送她回来后偶尔小坐而已,从来没在深夜这样做不速之客不宣而至,她有点吃惊地开启了楼门放他进来,然后赶紧在短短的吊带睡衣下加了条中裤省得春光外泄,并开了客厅空调。

尚修文进来后,懒洋洋地坐到沙发上:“璐璐,帮我倒点水,我听以安倒苦水再安慰他,快累坏了。”

甘璐去厨房拿了冰箱里自制的消暑茶,倒了一杯端出来给他,他喝了一大口:“很好喝,这是什么饮料?”

“我自己泡的蜂蜜薄荷茶。”

“不会是你阳台上种的薄荷吧?”

尚修文某次来接她,看她与客厅相连的阳台上放了几个花盆,种的全是既不开花也没啥观赏性的植物,曾问过她,她告诉他,那是薄荷,既好养,又有实际的功用。

“是呀,想要随时去收,很新鲜的。”

“真能干。”他赞叹,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她坐下来。

“你没喝多吧。”甘璐觉得他神态多少有点异样。

他笑了,仰靠在沙发上:“当然没有,现在交通整治,那条街上天天有警察守着查酒后驾驶,何况我还得送烂醉的以安回家。他可真是喝多了,拿了手机跟辛辰打电话,人家关机了还一直拨,说非要问清楚她什么时候回来,呵呵。”

甘璐皱眉,她不认为冯以安真情流露有什么好笑的。尚修文侧头看她,似乎察觉到她隐隐的不悦,伸手握住她的手:“不,我没嘲笑以安的意思,不然也不会耐着性子陪他坐到这么晚了。我只是认为,他并没真正爱上辛辰,现在这么难受,不过是有点不甘心而已。”

“那照你看,真正爱上了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尚修文眼神一黯,随即苦笑了:“我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不管说什么,大概都会让你觉得,我不算是真正爱你了。”

甘璐揶揄地一笑:“放心,我是很讲公平的,不会硬逼别人讲违心话。”她伸手拿了杯子,“再去给你倒杯水吧。”

没等她起身,尚修文抱住了她,将她拖入怀中,开始吻她,她短暂的惊愕以后,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如果享受了这个吻再说分手的话,会不会有点邪恶?

然而天底下哪有免费的晚餐,最初尚修文和往常一样吻她,很快他的吻就来得不同于往常了。他撬开她的唇齿,舌头热烈交缠之外,手不知不觉中顺势滑入她薄薄的吊带睡衣内,在她光滑的背上游移抚摸,她一阵战栗,这才意识到穿着睡衣与准备分手的男人作告别吻果然非常愚蠢。

夜半时分,甘璐看着躺在她身边熟睡的男人,姿态坦然得如同已经在她的床上睡了无数夜晚。

她封闭完整的身体有了第一个入侵者,而她差不多没做抵抗便沦陷了。他先是侵占了她的身体,现在又侵占了她的床和本来属于她的睡眠。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她微微苦笑了,明白为了刚刚过去的半个晚上迁怒于他是不公平的。

她不能说是自己被诱惑或者侵占了,以她对于尚修文的了解,她知道只要她叫停或者流露出不愿意,尚修文肯定不会继续。事实上他一直表现得克制有礼,与她交往快一年后才有了第一个吻,在今夜之前的接触仅限于拥抱接吻,吻得她情动了,也并没有趁势深入。

以前,她对男人的欲望只有一点相当有限的直观认识,来自于她的前男友聂谦。与一个忙碌而目标明确的男孩子谈两地恋爱,身体的需要似乎被忽略了,等他放假回来,也不过是在外面约会,并没有多少单独相对的时间和私密空间。

读大三时,她终于在十一长假期间与钱佳西一道坐火车去了聂谦读书的那个北方大城市,聂谦接了她们,安排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酒店住下,然后匆匆赶回兼职的某个地产公司售楼部上班。

钱佳西有点不可思议:“他经济状况应该不差呀,安排我们住星级酒店,一晚上四五百块,怎么会不陪好不容易过来一趟的女朋友,还要去上班?”

甘璐对她的疑问无言以对。聂谦的家境只是普通,但他告诉过她,他自从兼职上班后,销售业绩十分可观,收入颇丰。她知道他的目标从来不止于眼前的一点儿收入,按常理讲,她应该赞赏男朋友对工作的热情与投入,然而在坐了十来个小时的火车过来后,已经疲惫不堪,再面对钱佳西的诘问,她却实在提不起兴致为他辩解了。

钱佳西也有同学在那边读书,她一向精力充沛,稍事休息后就出去跟同学碰面。甘璐独自在酒店睡觉,黄昏时分,聂谦总算下班回来,带她出去吃饭,然后逛市区。她没怎么出过远门,看异地的风景不能不觉得新鲜,终于重新打起了精神,挽着聂谦的胳膊,直玩到深夜才回酒店。

聂谦问:“你的同学怎么还没回?你提醒她注意安全。”

“她给我发了短信,今天晚上在同学宿舍住,不回来了。”

聂谦一怔,笑了:“你一个人住会不会害怕?”

甘璐倒没那么娇弱,可是对着好久不见的男朋友,很自然地撒娇:“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她只见聂谦眼睛有小小火花闪过,连忙说,“就是陪着我,不许做别的。”

她后面那句画蛇添足的解释逗乐了聂谦,可同时也令他心跳加快了,他再怎么冷峻,也是年轻男人,马上紧紧抱住了甘璐,开始吻她。

钱佳西第二天重新出现,一进门便诡秘地问她:“昨晚他在这里住的吧?”

她红着脸点头承认,钱佳西大笑,提醒她:“你们有采取措施吧,没有的话赶紧吃事后药。”

女生宿舍的集体娱乐活动便是讨论异性,不管有没有经验,拜互联网所赐,大家都有了丰富的理论知识,而且全都不肯示弱做清纯状,其实也只有极少部分人有实际的体验,其他人言谈的豪放与行为的谨慎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甘璐大窘:“我们没怎么样啊。”

钱佳西不可思议地啧啧称奇:“我这么善解人意,特意给你们腾地方,去挤学生宿舍的小床,他居然忍得住,简直是现代版柳下惠了。”

甘璐红着脸不说话,头天晚上,聂谦确实情热似火,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平时冷峻内敛、不动声色的男生会激动到如此急切的程度,那样反复热烈地爱抚她。

他们都是年轻的,没有经验,关了灯,在黑暗中带着笨拙与胆怯探索彼此,聂谦看出她的畏缩与胆怯,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小声在她耳边说:“璐璐,我不会伤害你的。”然后抱紧她,反复在她耳边跟她说,“我爱你。”

甘璐没法与好友分享这样私密的感受,钱佳西笑道:“得,我今天晚上还是就住这了,省得你们两个再彼此折磨。”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再没那样整夜共对了。聂谦仍然忙碌,只在他们走之前请了一天假,带她们去郊外一处景点游玩了一天,然后送她们上火车。

这样的亲密在她心底留下了强烈的记忆,几乎抵消了两个人长久两地造成的距离感。她开始憧憬聂谦毕业后,两个人能在一起。然而她大三下学期将近结束时,聂谦便告诉她,他决定去深圳工作了。

她这时才知道,她的回忆与希冀都带着一厢情愿的味道。她的确想过,如果那晚将身体给了聂谦会是怎么样一个结果,然而这种假设注定推断不出什么。聂谦会对她负责,这是她能肯定的,不过她从来都觉得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不稀罕男人的那点责任感。

继续两地拖下去,那一晚渐渐磨蚀在回忆里,没了任何曾经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魔力,她终于提出了分手。

竟然在身边躺着一个男人时,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了前男友,甘璐不能不有强烈的罪恶感。她披了睡衣起身下床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薄荷茶,大大地喝了一口,冰凉甘甜的茶水吞咽下去后,镇住了她心内翻涌的思绪。

客厅的空调仍然开着,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尚修文的衣服与她的扔得到处都是,她不期然想起春节时在J市尚修文舅舅别墅里看到的香艳场景,不禁哑然失笑。

在她卧室床上熟睡的男人不仅是个接吻高手,同时也有丰富的经验,他的举止没有任何笨拙之处。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极尽温柔,消除了她的恐惧与犹疑,而且最大限度地激发起了她的热情跟快感,带给了她一个说得上完美的初夜。就她的理论知识和与钱佳西的交流来讲,她不可能期望更高。

然而她的确在那样极致的身体亲密后,只觉得空虚与彷徨。

几个小时前,她还下定决心与他分手,却这样不明不白地纠缠到了床上,其中的讽刺意味让她没法在身体倦极后安然入睡。

她一样样收拾好衣服,坐倒在沙发上,对自己说,好吧,你终于经历了男人,按钱佳西的说法,你的人生从此进入了新的阶段。对自己诚实一点,甘璐,你的确享受到了,继续享受下去不好吗?

想到摊牌分手那个打算,她只得摊手,承认她远没特立独行到维持原来的想法,做到在他醒后请他穿上衣服走人,再别出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