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谦将车停在滨江路边划定的停车线内,走进江滩。他大学毕业后直接去深圳工作,每年只春节探亲匆匆往返。直到这次回来工作后,他才在一个空闲时间见识了修好的江滩公园,独自散步下来,却只觉得一阵惘然。
江滩公园顺着江边绵延十余公里,耗资巨大,绿化与景观规划得宜,成为市民休闲的好去处,并带动沿江地产迅速升值。
然而深藏在聂谦记忆里的江边是不一样的,那里有着裸露的沙滩、随意停靠的船只、破旧的轮渡趸船、长长的跳板杂乱地伸向岸边、丛生的芦苇随风簌簌摆动、夏季淡金色夕阳的余晖在水面随波荡漾、游泳嬉闹的人群……
他踏着大理石铺就的刻意曲折的小径走进去,很快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甘璐。她正凝神看着江上一艘轮渡走远,江水将她的头发吹得向后飞扬。他一下立定脚步,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幕情景,那时她不到十七岁,父亲在手术室内,她独自坐在外面走廊长椅上,双肩耷拉着,身体前倾,脸放在她自己合拢的双手间,良久不动,那个精疲力竭的单薄身形初次触动了他。
一转眼,竟然已经有近十年光阴如同眼前滔滔江水般不舍昼夜地逝去。有变化的,又岂止一个江滩。
聂谦走到甘璐身边:“这里风大,你小心着凉了。”
她摇摇头:“没事,天气还不算冷。”
他坐下:“我快认不出这里了,我们以前还来这边游过泳。”
甘璐当然记得,那是他们的第二次约会,只是那次是和聂谦的好多同学一块。生长在一个滨江城市,去江边游泳是许多人夏天都有过的体验。江水浊黄并不清澈,可是水性好固然可以搏击中流,技术一般甚至不谙水性也没关系,可以套一只游泳圈在旁边玩,江风习习,每逢船只开过,波浪翻涌而起,自有在游泳池里体会不到的乐趣。
“现在到了夏天,一样有很多人来游泳,而且据说明年政府会在江边修几处天然游泳池。”甘璐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是特意挑这个地方怀旧的,只是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刚好在对面吃饭。”
“也不用特意跟我撇清了,以你的谨慎,我不会指望你特意安排一个暧昧的地方跟我见面。”聂谦伸直双腿,随随便便地问,“你丈夫怎么看他公司面对的这件事?”
“他在外地出差,我刚听说这事,还没与他联系上。”
“他应该比你知道得早,他的合伙人冯以安的父亲在市里任职,虽然不是什么要害部门,但肯定不会后知后觉。”
这倒与甘璐的想法吻合,她猜冯以安现在很可能正忙于应对,才无暇接她的电话:“好吧,那就是说,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管通过什么途径。现在还有什么坏消息要向我通报吗?”
“这件事可大可小,建筑钢筋不同其他商品,件件都有产品标识和质量保证。信和做这个公然的指控,就必须举证,而安达与旭昇一样可以拿出证据反驳,当然,这个不需要我教,我猜你丈夫与冯以安肯定会这样应对。”
甘璐有些惊讶,她的道德标准没有放宽到可以这样看待此事:“这算是抵赖吗?”
幽暗的光线中,她看不清聂谦的表情,可是他洁白的牙齿明显闪现了一下:“难道你已经在心中宣判了你老公有罪?”
“不,我想总该有一个明确的结论,要么是旭昇的钢筋确实有问题,要么是信和的指控不实。”她疑惑地看向聂谦,“你是在笑我吗?”
“我没笑话你,不过看来你丈夫把你保护得不错。”聂谦干巴巴地说。
甘璐被这句话打击到了,不明白怎么就被他看得幼稚至此,可是联想到尚修文一向对她提到工作时的轻描淡写,又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我对他生意上的事的确知道得不多。”
“看你以前管你父亲的劲头,我总以为你会是个最细致的太太。”
“他一向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甘璐猛然打住。聂谦此时提到她父亲,她突然意识到尚修文的态度固然是自己乐得不问他生意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在无微不至管了父亲十余年后,至少在潜意识里厌倦了,一旦碰上根本不需要她操心的尚修文,顿时觉得十分合拍。一想到这儿,她既有点儿汗颜又有点儿吃惊,叹了口气,“我这妻子当得大概很失败。”
聂谦喟然看着眼前夜幕下的暗沉江面:“你别检讨自己了,既然你先生能给你这种信心,也应该是好事。”
甘璐不语,她头一次想到,她这段婚姻大概需要她反省与质疑的不只是尚修文神秘的过去。
“只是眼下这件事情看起来不简单,沈家兴这么做,事前并没与我商量。今天下午知会我的时候,他说此事与公司具体经营没有关系,由他全权负责。我只能坦白告诉他,董事长这样行事,对一个执行总经理来讲,很不寻常。”
“以你的了解,他与安达或者旭昇有什么私人恩怨或者利益冲突吗?”
“至少从表面看,应该没有,我查了一下,信和地产以前一直都通过安达购买旭昇的建筑钢材,到上个月为止,双方供货与结算都还在正常范围以内。但是沈家兴这个举动肯定是有所图谋,他可能没读太多书,也没有太高明的见识,可是生意人的头脑他是具备的,无利不动,更不可能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也许你得让你丈夫好好想想原因,毕竟他身在局中。”
甘璐点点头:“我懂了,谢谢你。”
她这个客气而郑重的语气让聂谦嘴角露出一个苦笑:“我可真没想到,我和你会因为这件事面对面。”
“别放在心上,这事跟你没关系啊。”
“生意场上关系错综复杂,眼下我没弄清沈家兴的目的,真的不敢断定以后信和会牵扯进去有多深。”聂谦重新看着前方,默然一会儿才说,“我只希望,不管出现什么状况,你都别急着下结论。”
“再出现什么状况,都不过是生意纠葛,应该轮不到我来下结论,我不会引申到其他方面。不过……”甘璐肩上突然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她惊得猛然回头,只见秦妍芝、秦湛与Steven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秦妍芝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聂谦。
“这位不是你先生吧,璐璐?”秦妍芝拖长声音说。
没等甘璐开口,秦湛已经认出了她身边坐的是聂谦,他们两个人神情虽然惊讶,却一派坦然,他不觉有点儿尴尬。
他们三人刚才在会所三楼台球室玩,秦妍芝突然招呼他去窗边,只见甘璐立在路边,良久不动。
秦妍芝撇嘴:“她还真是神秘,明明没什么事,宁可站在路边发呆,也不肯和我们一块玩。”
秦湛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事,她老公今天晚上出差回来,当然要回去的。”
话犹未了,只见甘璐拿手机出来接听,然后大步穿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江滩公园。
秦妍芝笑嘻嘻地说:“哎,她家不住江滩或者船上吧。你猜她去干吗?”
“去看看风景不行吗?你真是多事,过来打球吧。”
没想到秦妍芝转头对男友说:“走,Steven,我们去江边散下步。”
秦湛深知堂妹的任性,猜她肯定不是突然动了散步的雅兴,可是拦她不住,又怕她惹事,只好跟在身后一块过来。到了江滩,远远只见甘璐独自坐在长椅上,似乎凝神看着远方,他松了口气:“好了,别去打搅她了,我们走吧。”
秦妍芝哪里肯走,去旁边商店买了罐装啤酒:“在这喝酒比闷在里面打球舒服多了。”
Steven随声附和:“这个公园修得真不错,夏天如果做Festival(音乐节),一边听音乐一边喝啤酒肯定更有趣。”
他们坐在后面台阶上喝酒聊天,倒也开怀。然而没过多久,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径直走过去坐到了甘璐身边,秦妍芝咯咯直笑:“阿湛,你猜这人是不是她那位从不肯带出来跟你们见面的先生?”
秦湛没好气地说:“你管得还真宽,在美国待了几年,怎么变得这么八卦了?”
Steven笑着问:“八卦不是一门武功吗,人变得八卦是什么意思?”
“Steven,这就是中文的博大精深所在,难怪你不懂。我来告诉你啊,这个词儿拿来形容一个人,就是鸡婆,gossip(爱说长道短的人),热衷street news(花边新闻),哎哟……”他中英文夹杂地解释着,话还没说完,胳膊上已经被秦妍芝重重捶了一记。
秦妍芝笑着站起身:“我索性八卦到底了,过去瞧瞧。”
秦湛拉住她的手:“芝芝,你这是干吗,她几时又招你惹你了?”
“她倒是识相,没有厚着脸皮来我家。不过要不是她妈,我也不至于才读完高中就被爸爸打发去国外读书。”
“喂,你讲讲道理,要不是你成绩太差,在国内根本上不了好学校,叔叔哪会送你出去,这跟阿姨有什么关系?”
秦妍芝一昂头,甩脱他的手:“是呀,我爸爸总拿她来教训我,又会念书,又斯文,又懂事,又独立,我现在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就这么完美无缺。”
她直直向甘璐那边走过去,Steven有点儿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秦湛急出了一头汗,也只好跟过去。
聂谦站起身,与秦湛打招呼:“秦经理,你好。”
两个人曾在应酬场合数次碰面,秦湛勉强笑道:“你好,聂总。”
聂谦的目光从秦湛身上一扫而过,转向秦妍芝,似笑非笑地说:“小姐,你确实猜得没错,我不是璐璐的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身材高大,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清冷月光照得他英挺的眉目更显冷峻,带着迫人的气势。秦妍芝倒呆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甘璐有几分恼火,看向秦湛,秦湛摊一下手,做无可奈何状打个哈哈:“真巧,在这儿碰上了,要不一块儿喝点啤酒吧?”
“不早了,我要回家。”甘璐也站起身,将背包甩到肩上。
“我送你。几位,再见。”聂谦与他们点点头,陪着甘璐走出了江滩公园。
“你的生活不像一个单纯的主妇状态嘛。”聂谦将车驶上车道,“居然有人盯你的梢,而且那女孩子还表现出一副成功捉奸的模样。”
甘璐被“盯梢”和“捉奸”这两个词给震到了,可是回忆一下秦妍芝那个饶有兴致的打量,目光中显然不仅仅是好奇,更不用提那个别有所指的问话了。她只能同意,刚才大概的确不能算一个偶遇,同时再度肯定自己与秦家保持距离是对的。
“秦湛跟你是什么关系?”
甘璐不悦地瞥他一眼:“没关系。”
聂谦一怔:“我没审问你的意思,不过秦湛是秦万丰的侄子,你身边与房地产行业有关的人还真不少。”
甘璐不打算向他招认秦万丰是自己母亲的现任丈夫:“可惜我不够资格担当红颜祸水这个角色,否则倒可以直接给这件事找个香艳的发生理由。”
聂谦不禁哑然失笑:“很好,你还没有失去幽默感。”
甘璐苦笑:“你也比从前会讲笑话了。”
聂谦收敛了笑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从前我绷得太紧,大概是个很乏味的男友,对吗?”
“你不乏味,聂谦。”甘璐实事求是地说,“你只是完全专注于你自己了:你的事业、你的目标、你的前途,别人没法占据你的注意力,那也不是你的错。”
聂谦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甘璐心情烦乱,也无意寻找话题,车子很快开到她住的大厦楼下,她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下去:“谢谢你,再见。”
甘璐回家,先去婆婆房里跟她打个招呼:“妈,我回来了。”
吴丽君已经换了睡衣,正捧着一份文件看,神情凝重,只点点头,显然没有跟她讨论的意思,甘璐更不可能去问什么,照例请她早点休息,然后便直接上楼。
她快备完课时,接到尚修文的电话:“璐璐,我已经回来了,先跟以安处理一点儿事情,稍晚才能回家,你不用等我。”
他的声音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甘璐迟疑一下,还是问道:“那件事要不要紧?”
尚修文这才有点惊讶:“你也听说了吗?不用担心,没事的,等我回去再说。”
甘璐略微放心了一点儿,她按部就班地做完所有工作,准时上床,尽管辗转了好长时间,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不过睡得很不踏实,尚修文一进门,她便醒了,伸手按亮了台灯。
尚修文将行李箱随手搁在一边,坐到床边,摸摸她的头发:“没睡好吧,都跟你说了不用担心。”
甘璐凝视他,只见他脸色疲惫,眼睛略有点儿凹陷,下巴上已经冒出了点胡茬,神情再怎么镇定,也显得与平时不大一样了。她不打算现在问什么了:“我去给你放水,你洗个澡。”
“让我看看你的手。”他拿起她的左手细看着,“还疼吗?”
她今天中午抽空去医院换过药,左手腕仍裹在纱布内,看不出什么:“医生说按时吃药换药就没事的。”
“对不起,你受伤了我也没马上赶回来陪你,现在又弄得你担心。没什么的,我跟以安已经基本做好了应对安排。”
他一向体贴,然而不知怎的,此时他这份体贴弄得甘璐有点儿心酸,她勉强笑道:“没事,我去放水。”
尚修文进浴室洗澡,甘璐没了睡意,开了他的行李箱,将西装拿出来挂好,需要清洗的衣物放入洗衣篮中,箱子放回储藏间。一切收拾妥当后,又想起这几天他不在家,她没将他的睡衣放入浴室,连忙从衣柜中拿了一套,送进浴室。只见尚修文泡在按摩浴缸内,头仰向后枕着一沓毛巾,眼睛合拢,竟似已经睡着了,那张面孔宁静,只有紧抿的唇边的一条纹路暴露了他的心事重重。
她放下睡衣,将他脱下的衣服也一一收入洗衣篮内,坐到浴缸边伸右手试一下水,温度已经略有些低了:“修文。”
尚修文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握住她的右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小心着凉了,赶紧起来,上床去休息。”
她匆匆挣脱他的手,回了卧室躺下,过了一会儿,尚修文也走了进来,关了大灯,躺到她身边,手臂从她身后伸过来,将她抱入怀中,她的背贴合着他的胸,两个人如同两把扣在一起的汤匙。从前她很喜欢这个亲密的姿势,只要他伸手过来,她会自动调整姿势,更加没有间隙地蜷缩入他怀内,享受完全依偎在他怀中的感觉。然而今天她却有点儿无法言喻的倦怠,一动也不想动。
尚修文撩开她的头发,将嘴唇贴在她的后颈上,轻声说:“有心事吗,璐璐?”
甘璐并不算心事外露的人,可是她的心事似乎从来瞒不过尚修文,她只得折服于他在这种情况下仍保持着强大的体察能力。
她轻轻嘘了口气:“要是你这么烦这么累的时候,我不能给你分担,还要端着心事来跟你矫情,自己也会觉得自己过分。可是……”她在他怀中翻身,面对着他,双手搂住他的腰,额头抵住他的下巴,“修文,我不希望我总是从别的途径知道你的消息,不论是好是坏。”
她能感觉到尚修文游移在她背上的手突然停住不动了,他久久不语,她想,既然已经说了,没理由欲语还休:“我不打算妨碍你处理事情,大概我也没法给你帮上忙,可是我想,我们是夫妻,总得一起面对问题吧。”
“我懂你的意思。”他的声音低沉地从她头顶传来,“璐璐,我并没有不信任你。只是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眼下的发展也出乎我的意料。我和以安忙于应对,实在没时间跟你解释。”
甘璐心底一沉,她所指的当然不只是今天的突发状况,可是她能清楚听出尚修文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被她的手环住的那个修长身体也是绷紧的,完全不同于他平时躺在床上的放松与舒展。
她不无自责地想:你确实不该选择今天与他做沟通,至于追问你所不了解的他的过去,今天更不是一个好时间。
“对不起,我大概是有点儿……情绪周期了。”
他吻她的额头:“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没事的,明天会出初步处理结果,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会先跟你说清楚,免得你着急。”
“我明白,不早了,睡吧。”
她不再说什么,手指探入他睡衣内,替他按摩着背部。他平时如果疲倦了,很乐于接受她的按摩,此时他却按住她的手:“别乱动。”
“哎,我替你放松一下而已。”
“你忘了你的手有伤吗?”他笑了,一只手将她的左手抬起来放到枕上,然后突然翻身压住她:“其实,还有更好的放松办法。”
她没料到他还有与她亲热的心情,然而他的热情来得专注而诱惑,一个接一个的吻,细密落在她的脸上、颈项上。
他抱紧她,一动不动,两个人身体交叠缠绕,他的头搁在她的颈边睡着了,她侧头吻他的头发,突然,他的一句话似乎从某个迟滞的空间溜了出来,萦绕在她耳内,她猛然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给我生个孩子吧,璐璐。”
隔了一天的下午,校领导打来电话通知甘璐去会客室,说沈思睿的家长过来了,要找她当面道歉。领导开口,她不能不过去,而且来人不是信和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就是老板娘,她想她更应该去看看了。
坐在会客室里的中年女人是沈思睿的妈妈刘玉苹,她提来了一个偌大的果篮,正与万副校长交谈着。沈氏夫妇做服装厂起家,在掘到第N桶金后,沈家兴挟着资本转做地产开发,算是风生水起,刘玉苹则继续负责服装公司的运作,她中等个子,衣着考究,拎了只阔太的标配大号LV包,待人接物比她女儿沈小娜显然要世故老练得多。
甘璐进去后,刘玉苹起身致歉,说她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便赶到了学校,然后不停批评自己和老公都忙于工作疏于教子,给学校给老师添了麻烦,甘璐只得相应地不停与她客气,表示不会计较沈思睿的行为,至于怎么处理,全由学校决定。
刘玉苹突然拿出一个信封,说是赔偿医药费与营养费,直往她手里塞,她真正惊到了,连忙说:“心意我领了,但这个我真的不能收。”她单手推辞得十分辛苦,一边用眼神向万副校长求援。可是万副校长在学校倒是很有权威,毕竟知识分子没有太多与生意人打交道的经验,只会在旁边反复说“不用客气”,帮忙得完全不得要领。
甘璐只得且说且退,一直出了会客室到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态度坚决得十分明确,刘玉苹才算是收起了信封。
好不容易送走刘玉苹,甘璐跟万副校长求饶了:“我只能说,沈思睿应该不是有意推我,我的伤势也不严重,怎么处理请领导们决定好了,我都没意见。看在我带伤上班没请假的分上,以后就不用为这事让家长来找我了。”
万副校长呵呵直笑:“我不可能因为她道歉得够诚恳就姑息她儿子,不然校规就成了笑话,哪里还镇得住其他学生。行了,你不用管这事了。”
甘璐回了办公室,揉一下笑得有点发木的腮,想,这位沈太太很符合她想象中的生意人模样。没见着沈家兴,她并不遗憾,毕竟她完全没打算贸然介入去跟他们夫妇谈什么。
正如秦万丰预言的那样,安达第二天就被有关部门查封库存,暂停营业接受调查。
也正如聂谦所预言的那样,旭昇在邻省省城W市召开记者招待会,向媒体说明情况,称已经主动请当地质监部门介入调查产品质量,只字不提安达的问题,言下之意当然是没将信和的指证放在眼里;尚修文与冯以安这边则拿出了详细的供货合同与每一批次钢材的质保证明,反过来要求信和提供他们的账目与进货记录,证明那批钢筋出自他们的供应。
有关部门自然是按部就班展开调查,这件事一时陷入了胶着状态。
甘璐讲出自己的疑问,尚修文倒没像聂谦那样好笑,而是很有耐心地跟她解释:“旭昇的质管部门由二姐夫负责,他做事认真,产品质量一向有保证,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这件事经媒体报道后,已经对产品销售造成了重大影响,不能不尽力撇清。目前不是推卸责任,只是我和以安跟信和只有生意往来,没有个人恩怨,我舅舅更没跟他直接打过交道。信和这次行动的目的谁也说不清楚,只能见招拆招,看老沈下一步棋怎么走。”
然而沈家兴还没出招,尚修文就告诉甘璐,差不多在旭昇的记者招待会结束的第三天,邻省就出了几乎版本相同的问题,甚至更严重一点儿,那边的省质监部门已经介入调查,他得赶过去帮着舅舅处理。
甘璐想,这是不是意味着旭昇的产品确实有问题,安达只是被动卷入,并没什么责任。
她与吴昌智只见过几面而已,当然更关心的是自己丈夫公司的命运。然而吴丽君与尚修文都面色严峻,她想以他们兄妹、舅甥之亲,自己到底是个外人,这想法来得未免有些自私,她并不说什么,马上去给他收拾了行李,送他出门。
接下来的时间,冯以安留在公司配合调查,尚修文则不时在本地与J市之间往返忙碌。他每次回来后,不等甘璐发问,便会主动告诉她事情的进展,他说得并不算详细,可是简明扼要。她想,至少他听进去了她的话,诚意已经表现了出来,眼下她没什么可说的了。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随着天气预报如期而至,气温骤然下降,本地在一夜之间正式入冬,冷雨下得淅淅沥沥,大有绵绵不绝之势,过了一天,索性下起了小雪。街上的行人全换上了厚厚的冬装,撑伞低头疾行。
甘璐按学校的通知,去电视台演播厅参加教育频道录制青年教师教学技能大赛的复赛。
比赛本身便有紧张气氛,又前所未有地搬到电视台来做,有聚光灯打着、有摄像机对着、有现场编导指挥、有主持人口若悬河串场、有跟着编导手势鼓掌造势的观众,弄得大家都不免有点犯嘀咕:“什么时候老师也得参加作秀啊?”又有人烦恼地说:“教育频道根本没观众没收视率,平常只翻来覆去放点儿卡通片哄学龄前儿童,弄这个有什么意义?”
说归说,领导做的安排谁也没法违背。轮到甘璐上场时,她一眼看到钱佳西已经不声不响坐到前排一个位置上,笑眯眯对着她鼓掌,她倒一下放松了下来。回答了主持人千篇一律的问题后,她有条不紊地开始说课,发挥得十分稳定,讲完后只见钱佳西率先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节目只是录制,并不当场评奖颁奖,据说等奖项确定后,获奖者还得来演播厅一次,接受颁奖,才算录完整个节目,然后安排播放。甘璐并不关心这些,只庆幸总算完成了学校交代的任务,至于得不得奖,就不是她操心的事了。
出了演播厅后,钱佳西与甘璐约好去吃泰国菜,两个人撑了伞站在电视台后门外面的树下等出租车。照钱佳西的说法,这个时间正好是本地出租车司机交班时间,站在热闹的前门候到车的概率要远小于后门。她们正闲聊间,钱佳西一抬下巴,说:“哎,真受不了她这个拽得比一线明星还有架势的样子。”
甘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飘飘洒洒的小雪飞扬之间,一个身材高挑、美艳动人的女子从后门走出来,正是她们的学姐李思碧。虽然作为电视台主持人,她并没取得太大成就,但至少在这个城市还是混了个脸熟。从她脸上那种浑不在意的神态到目不斜视的走路姿势,都是显然知道别人肯定会注视自己,却完全无视别人注视的那种,的确正如钱佳西所说,不是明星,胜似明星。
李思碧从学校到电视台一向是众人目光的焦点,自视颇高,傲气写在脸上。甘璐跟她素无往来,当然不会主动做粉丝状去跟她搭讪。钱佳西虽然既是她学妹又是同事,可是实在厌烦她的目无下尘,对她没什么好感,平时在台里迎面碰到,也不过是淡淡打个招呼。
甘璐正要说话,钱佳西突然小小地吹声口哨:“快看,传说中李思碧的新任裙下之臣。”
“又是你们台里的八卦吧。”毕竟是省会城市,至少报纸不会关注本地电视台一个不算热门的主持人的动向。
钱佳西呵呵一笑:“是呀,台里都说她最近跟某位开保时捷911的神秘人士过从甚密。哎,奇怪,这车子很有面子也很出风头了,怎么李大美人倒玩儿起了低调,只到后门这里静悄悄地上车。”
甘璐定睛一看,突然有点儿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忙将伞压低一点儿遮住自己。
李思碧她固然认识,而那辆拉风的银灰色保时捷911从悬挂的邻省车牌一直到车主人也都是她熟识的:迈步从车上下来,替李思碧开门,亲昵拥她上车,然后驾车绝尘而去的那个男人穿着深灰色西装,中等身材,有一张玩世不恭里透着精明的面孔,正是尚修文的表哥吴畏。
甘璐婚后与尚修文又去过一次J市,与吴昌智一家一块儿吃饭,算是亲戚见面,正是在饭桌上第一次见到了之前只闻其声的吴畏。
吴畏到得最晚。看得出他母亲与两个姐姐对他十分溺爱,两个姐夫都在旭昇任职,并且职位在他之下,自然不可能说他什么,老父老母则对他无可奈何。而他的妻子陈雨菲专注于和保姆一块对付才半岁多的儿子,一会儿喂奶,一会儿换尿布,连吃饭都不安生,显然更没空去管束他。他只拿一根手指头逗了逗儿子,便大模大样坐下,完全不理会他父亲对他迟到的不满。
他对家人态度不过尔尔,不过对尚修文还是很给面子的,主动跟他解释临时有点儿事耽搁了。尚修文做了介绍后,他扫了一眼甘璐,客气地打招呼:“修文作风比较洋派,都不肯好好办个婚礼,到今天才见到弟妹。”
她当然只礼貌地笑一笑,并不说什么,由尚修文去应付他。
后来吴畏到这边出差,势必会与尚修文全家吃饭,看得出他倒是很敬畏吴丽君,并没有在父亲面前的满不在乎。吴丽君向来没有细细唠叨的习惯,只在某一次坐在一起时严厉地说:“你的荒唐事我可听得不算少,你也是过了而立之年、有妻有子有家庭有事业的人了,难不成还得姑姑来教训你?”
吴畏诺诺连声:“姑姑,那是他们跟您乱讲,您问问修文就知道,现在我忙得要命,管着所有的销售业务,哪儿还有空荒唐。”
修文没有给他做证的意思,只懒懒靠在椅子上,拿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吴丽君哼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
事后甘璐随口问尚修文:“你这表哥有了儿子还那么风流吗?”
尚修文耸耸肩:“照我的估计,他哪怕有了孙子,大概也还是这个德行。”
甘璐不免失笑,又困惑不已:“我搞不明白啊,他太太长得那么漂亮,儿子那么可爱,外面真就好玩得让他乐不思归吗?”然后又看向尚修文,“是不是男人天生没法满足于简单的家庭生活?”
“不许挖陷阱给我跳。”尚修文开玩笑地捏一下她的鼻子,“我不一样,我是热爱家庭生活的男人,而且还是一名妻奴。”
甘璐嗤之以鼻:“大爷,你在家里油瓶倒了也不带扶的,有你这样的妻奴吗?”
“那是因为油瓶全被你放得好好的,我没表现的机会而已。”他突然抱住她,认真看着她的眼睛,“璐璐,你如果给我生了孩子,我肯定不光是妻奴,还会是恋家狂。”
那是他头一次跟她说到生孩子的事,她脸红,却也当真心里一动,再没空去理会他那个风流的表哥了。
现在看来,吴畏年方三十三岁,正当盛年,离抱孙子为时尚早,在风流的道路上还大可以肆意狂奔,只是跨省招惹上了这边的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还是她认识的学姐,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钱佳西经常带着点儿嘲笑的口气讲他们台里的各种离奇绯闻,甘璐听得匪夷所思,完全想象不到这些事不是发生在报纸八卦版,而是每天上演在自己朋友身边。她不得不时时借用某人的名言做点评:“贵圈真乱。”钱佳西则回回都是一本正经地点头同意:“的确忒乱了点儿。”
看着那辆车迅速消失在街道上的车流之中,甘璐想,不知道李思碧清不清楚,这位驾着保时捷911而来的王子是有家室的,不过这不是她关心的事了。
只有一点儿让她深感纳闷,最近尚修文为了旭昇的事往返两地之间,行色匆匆,十分疲惫,今天还留在J市那边没回来。怎么这位正牌的旭昇副总兼接班人看上去倒是神态一派悠闲,可以开车几个小时过来泡妞?更不要说按钱佳西的说法,他与李思碧最近都交往频繁,想必花在本地的时间着实不少。
钱佳西是看过头天本地报纸上登的一篇美食介绍慕名而来吃泰国菜的。这家餐馆并不大,装修得非常有东南亚风情,随处放着大象木雕,用来分隔空间的镂花屏风精巧细致,藤制的靠椅上摆着色彩浓艳的泰丝靠垫,服务员穿着泰国传统服装轻巧来去,泰式音乐响得若有还无,让人感觉很放松。不过等她们两个人点的菜一样样送上来后,钱佳西便开始嘀咕了。
“这个写推荐专栏的家伙肯定拿了回扣,吹得倒是天花乱坠,哄了这么多人扑过来,可味道也太一般了吧。”
她一边吃一边评论着:“炭烤猪颈肉有点儿老,嚼起来很费劲;加了青咖喱与白茄的牛肉有股子奇怪的药味;冬阴功汤酸中带辣,闻着都有点儿冲,估计如果感冒鼻塞了来喝,应该能起到治疗效果……”
甘璐瞪她:“你这样太影响我食欲了,又不是要你来做米其林餐馆指南,已经点了的菜,不好好吃就是浪费。”
“不能因为点了就要勉强自己叫好。”钱佳西语重心长地说,“那是将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我一向坚持认为,对饮食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反映你的人生态度。”
“少跟我卖弄你的理论。西米露不错,你尝点儿。”
“太甜太腻了。”
“哎,你是不是跟男朋友闹别扭了,平时没这么挑剔啊。”
“我们分手了。这青柠烤鱼味道只能算不过不失。”
甘璐对她把这两件事用同样的腔调说出来非常无语:“还是那个什么价值观的问题吗?我说,我们两个的价值观就很不一样,也没妨碍你当我损友这么多年啊?”
钱佳西坏笑:“璐璐,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你。你要是肯的话,咱俩断背过一辈子也行。我觉得我们不一样的完全不硌硬,反倒非常互补。”
“互补你个头啊,我抱着你嫌硌得慌。”甘璐不客气地说,“你现在骨感得快成仙了,拜托你好好吃东西行不行?”
钱佳西比甘璐矮5厘米,堪堪159厘米高,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有160厘米,她不足43公斤,确实瘦得可以。不过她向来很满意自己的体重,一点儿也不受打击,此时笑得更加贼兮兮,凑甘璐近一点儿:“我觉得你最近肯定被你家尚修文滋润得很好,于是嫌弃我了。”
甘璐咬牙恨道:“你个死女人,还能不能更无厘头一点儿?这是公众场合好不好,胡说些什么啊。”
“我说实话嘛,你看你,口里跟我说尚修文的公司碰到了问题,可又没什么着急的表情,眼角眉梢都带着春色,气色更是好得不行。”
甘璐顿时哑口无言,她不知道这样私密的事居然能这样直观地反映到面孔上被人看出来。没错,尚修文最近很忙,可是对她一点儿也没有冷落,只要赶回家,他对她的需索与热情反倒高于从前。她迟疑一下,抚自己的脸:“这个,真的和平时不一样吗?”
“看看你这此地无银的样子。”钱佳西啧啧连声,“不用说就是被我说中了。”
甘璐正要说话,一抬头,却是一怔,不由暗自嘀咕,居然又碰到了熟人。只见她的同事江小琳与一个三十余岁、仪态端正的男人一块走了进来,本来这一点也不出奇,可是那男人手上还牵着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三个人由服务员带位向她这边走来,江小琳也同时看到了甘璐,一向举止沉稳的她突然一下脸涨得通红。
服务员将他们带到了餐馆内唯一的空桌边,恰巧与甘璐这一桌紧邻。他们落座后,只听到那男人拿了菜单征求意见,江小琳并不怎么说话,那小女孩则不停地问这问那,她声音清脆,口齿伶俐,把服务员逗得抿嘴直乐。钱佳西的座位与小女孩挨着,听了几句童稚言语,也不禁好笑,转头去逗她,两个人居然一下对答起来,好不热闹。
那男人只含笑看着女儿,表情是宠溺纵容的。然而坐在他身边的江小琳的局促尴尬之态全落在甘璐眼内,她想何必坐在这里让人家饭都吃不好,于是举手招服务员过来结账,钱佳西不免奇怪:“你刚刚还吃得很奋勇,怎么突然要走?”
“我想起来还有点儿事,我们先走吧。”甘璐快速将钞票递给服务员,抓起钱佳西的皮包塞到她手里。
钱佳西意犹未尽地与小女孩互道“再见”,随她走出来,一边抱怨:“菜又不好吃,好容易来个漂亮小姑娘可以让我这怪阿姨逗逗,你又说有事要走。你老公不是过两天才回吗,干吗急着回去?哎,对了,你将来要是生了孩子,认我当干妈吧。我想想,是要干儿子好呢,还是干女儿好?要不,你生龙凤胎得了,一步到位,我可以左拥右抱,多好。”
甘璐的脸可疑地一红,钱佳西一下看到了,大笑道:“难道我今天成了铁口神断,又说中了—莫非你已经有了?”
“我有你个头,你少胡说八道了。”一辆出租车停在她们面前,甘璐拉开车门,将钱佳西塞了进去,“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