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被汽车驶进来的声音惊醒,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伸手按亮了床头灯。三个小时前,尚修文开车出去见吴畏,临走时嘱咐她不用等他。可是她下午在他办公室睡了一觉,再加上别墅安静得有些诡异,她随便在书房找了一本线装的《资治通鉴》,靠在床上看着,直到勉强催来一点儿睡意才躺下,却怎么也没法和平时一样睡得安然。
尚修文走进来坐到床边,轻轻抚着她的脸:“我吵醒你了吗?”
“不是啊,我睡不踏实,外面实在太安静了,总觉得会有个狐仙或者女鬼突然跑出来。”
尚修文笑了:“照这说法,我早就被狐仙或者艳鬼缠身了,要不要找道士作法泼狗血验证一下?”
甘璐哼了一声:“天天睡这样装修格局的房间,你没做聊斋式的绮梦才怪。”
尚修文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住在这里,我的确做过绮梦,不止一次,梦到你。”
甘璐脸微微发烫,伏在枕上直笑:“我不管,白天没事,可明晚我拒绝再一个人待在这里,我没福分享受别墅生活,还是住闹市区比较好。”
“放心,明天晚上我肯定陪着你。”
“你跟三哥谈得怎么样?”
尚修文摇摇头:“我接了舅舅,一块儿去找的吴畏。他放录音给我们听了,确实是贺静宜与冶炼厂一个主要领导的对话,涉及了大笔金钱交易,还牵扯了另外两个厂领导。”
“这个应该可以推翻亿鑫的兼并吧?”
“理论上讲是这样,但怎么处理这个录音,我们看法很不一致。舅舅主张马上将录音交给主管工业的孔副市长,同时要求亿鑫正式退出冶炼厂的兼并。吴畏不同意。他真正恨的是贺静宜,他认为市里只会处理冶炼厂领导,但为了亿鑫在本市别的投资到位和维持投资环境的口碑出发,不会拿她怎么样。他打算一步步把这件事闹到谁也捂不住的地步,让贺静宜身败名裂。”
甘璐对于这些复杂的政治权术不免有些理解不了,她迟疑一下:“你的看法呢?”
“舅舅的考虑是对的,我也主张淡化处理这件事。听完录音后,我直接跟亿鑫的董事长陈华通话了,他答应马上赶过来处理。政府那边,的确希望将影响控制到最小的程度,避免背上只支持本地民营企业,扼制外来投资的恶名,不然以后再想参与对外招商会很被动。旭昇要在本地立足,做事必须留有余地,顾及方方面面的关系,不能由得他逞一时之快。”
“那……三哥愿意吗?”
“他当然不愿意。不过舅舅会说服他的,至于舅舅给他什么条件,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了,我不介入。”他低头凝视着她,“璐璐,你能理解我说的意思吗?”
“我不能说我完全理解了,这件事对我来讲太复杂。不过,”甘璐微微一笑,“我已经答应了要信任你。这足够了吧?”
尚修文紧紧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紧密无间,却不仅限于身体。不同于几个小时前那样淹没他们所有感官,没有拘碍、放弃一切思索只求陷溺其间的激情。
甘璐伏在他怀中,感到充实而平静的喜悦。他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似乎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丝毫也不觉得需要用理智来说服自己才能付出信任。
第二天,尚修文先去见了客户,随即安排魏华生作陪,他返回别墅,接了甘璐,让她上车,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车子顺着J市的外环,开到了城市的另一头。甘璐下车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这正是三年前尚修文带她来过的矿区博物馆,虽然正值周末,可是博物馆依然门庭冷落。尚修文牵着她的手走进去,她发现,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大人带着小孩在参观。展品正如尚修文以前对她说过的一样,有各种矿石晶体、古生物化石、不同时期的冶炼设施和淘金工具,陈设得十分简陋,不过四壁悬挂的简介一看就知出自非常有功底的书法家手笔,更重要的是,这些简介不是简单的就事论事,而是加入了相关诗句、历史沿革、人物掌故,每一篇都半文半白,说得上是精致的小品文。一个年轻的妈妈正给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儿子解读着,小男孩听得十分认真。
“我小时候觉得这里很大、很奇妙。”尚修文低声说,“以至于后来再来看,总觉得和记忆里不是一回事了。”
甘璐“扑哧”一笑:“这不奇怪啊,我爸爸小时候总带我去郊区一座山上抓蝴蝶制标本,我印象中那座山很高,后来看到资料才知道,它充其量是座丘陵,海拔不足200米。”她有些遗憾地说,“不过这个博物馆的确规模太小,不然会吸引更多人来参观的。”
尚修文也笑了:“旭昇董事会通过了一个决议,决定捐出一笔钱,资助这里进行扩建改造,方案已经报到市里,应该很快会批下来的,趁这里还保持着原貌,我带你来看一下,算是了一个心愿。”
甘璐有些意外:“你现在居然还有闲心做这个计划。”
“倒也不全是为了童年那点爱好,现在我到底是个庸俗的生意人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尚修文带她慢慢顺着小路往后山走,不同于三年前春节期间的冬日风光,眼前树木郁郁葱葱,不知名的野花随处盛开,很大程度上掩饰了荒芜的感觉。他们很快登上了矿山顶,放眼看去,山的另一侧是一片密集的厂房。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说不上有什么景致可言。
两个人找到一块大石头坐下,悠闲地看着远方。
“J市古代开始采矿,到近现代又大规模发展冶炼产业,除了舅舅建别墅的那一代,周边已经没什么风景区了,改天我带你走远一点儿,到两省交界的那片山里转转。”
“如果是像上次以安和辛辰那样,备了穿越设备才能去的地方,那我得考虑一下了。”
尚修文笑了:“对,那次我也带你来过这边,这一带是废弃的矿区,基本已经没什么人居住了。那边那一片,就是旭昇一直想兼并的冶炼厂。”
甘璐没想到脚下便是旭昇与亿鑫争夺至今的冶炼厂,凝神看去,但见烟囱林立,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冶炼厂是本地的老国企,投资巨大,可是管理不善,由盛而衰。工人们联想到矿山的命运,都有一份唇亡齿寒的恐惧。旭昇与冶炼厂有长期的外协合作,拿出合理的兼并方案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表现出持续发展的诚意。扩建博物馆,重新规划这一带的开发定位,引进相关产业,都是旭昇计划的一部分,所以职工一直倾向于我们的兼并方案。”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贺静宜没办法拿下冶炼厂,才会出此下策去贿赂厂领导?”
“没错。”尚修文笑道,“你的推理能力一向很强。”
“你已经跟我讲得很详细了。”
“我不想再让你心里有任何疑惑,璐璐。”尚修文握紧她的手。
甘璐低头,看着包在她的手上的那只大手,轻声说:“修文,如果我有过疑虑,那也过去了。”
“可是我在做的不是解释,我希望你了解我生活里的每一个方面。”
甘璐正要说话,尚修文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接听,眉头很快皱了起来,放下手机后说:“璐璐,舅舅打来电话,现在冶炼厂职工不知道听到什么风声,聚集在厂里,要求主要领导出来给一个说法,局势快失控了。市里召集我马上过去开会。”
“是录音流出去了吗?”
“不用了,你放我到超市门口就行,我准备去买点菜,给你做晚饭。”
尚修文在超市门口停下车,嘱咐她:“不要买太多东西,待会儿叫出租车回去,我一谈完就回去。”
甘璐含笑答应,看着他的车子开走,她才走进超市。她很快买齐主菜配料,拎着满满两大包东西,乘出租车回了别墅。
她付了车费,拿出尚修文留给她的遥控钥匙,开启铁门,正要走进去,一辆红色玛莎拉蒂以近乎危险的速度从一侧直奔过来,停在她的面前,贺静宜走了下来。
甘璐烦恼地看着她:“你每次都这样亮相,多没有新意啊。”
贺静宜手扶车门,目光从她脸上一直扫下来,停留在她手里拎的提袋上:“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就真能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吗?”
甘璐觉得她的神态隐约与平时居高临下的傲慢样子有些不同,暗自警惕,急速思考着她的来意,并不回答。
铁门缓缓闭拢,却被贺静宜的车卡住不能复位,顿时发出报警的刺耳鸣叫声,她却置之不理:“不请我进去坐一会儿吗?”
“我认为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贺静宜毫无将车挪开的意思,只闲闲站着,四周寂寂,甘璐被鸣叫声吵得心烦,也无意这样对峙下去,只得按遥控将铁门重新打开。这里是J市市郊风景区的后面,游人稀少,寥寥数栋别墅,相互隔得极开,物业由景区管理处代管,没什么太严密的门禁和保安制度,早上钟点工和园丁都已经忙完工作走了。既远离公共交通,又没出租车路过。步行出去,至少要走上半个小时才可能上大路。没交通工具,想离开都很困难。现在她眼看着贺静宜上车,将车开了进去,竟然想不出拒客的办法,不由得哭笑不得。
等她拎了大袋东西走进去,贺静宜已经貌似悠闲地坐在了门廊的摇椅上,分明等她过去。她索性不理她,顾自进了厨房。
下午明媚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子斜斜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花香的气息,厨房里装了小小的书架式音响,放着轻快的音乐,完全不同于夜晚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气氛。这样的环境,本来可以忙碌得十分愉悦。然而门廊上坐的那个不速之客却让人多少心烦意乱。
甘璐打尚修文的手机,他已经转入了秘书台。她猜他正在开会,一时无法可想,只得稳住心神,打开买回来的东西,开始准备晚饭。
她拿出牛腩,先用刀背拍松,再切成均匀的小块,下到锅中煸炒到变色,加入调料与番茄沙司和切好的番茄,一块放入砂锅里,大火烧开,再改成小火焖上。她正将西芹切成小段,身后响起贺静宜的声音:“刚才坐在那里,我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完全无所事事地晒太阳了。”
“无所事事大概不是精英的生活方式。太阳快落山了,抓紧时间继续晒吧。”甘璐头也不回地说,手上切菜的节奏丝毫不乱。
“这边安静得……像世外桃源。你知道冶炼厂那里乱成什么样了吗?”贺静宜并不等她回答,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当然你不用知道,你可以安心做一个快乐的主妇,对那些事不闻不问。”
“冶炼厂的混乱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解决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愚人天堂早被你嘲笑过了,不用今天特意追过来继续吧。你直接去找修文谈,比留在这里看我做饭不是有意思得多吗?”
“你待在这里不走,他怎么可能跟我联络。”
甘璐耸耸肩:“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贺静宜冷笑起来:“尚太太,你的确有点儿讽刺的天才。而且你选择了一个最好的现身时间,放着工作不做跑来这边,恰好堵住了我跟修文的谈话,让他没法直接出手帮我。可是你得知道,我们有过很深的感情,他不会眼看着我被吴畏害到去坐牢的。你就算在这里待着不走,也肯定看不到那一天的。”
“抱歉,我对你的去向没你想象的那么关心,我来这里,可不是特意关注你是坐玛莎拉蒂,还是坐牢的。别墅的风景你应该看完了吧,太阳也落山了,我没准备你的晚饭,所以,你现在告辞的话比较好。”
“我们做一个交易吧,尚太太。”
甘璐放下菜刀,拿擦手巾擦一下手,回身看着她,笑了:“你知道我是当老师的,一般老师最怕碰到的就是冥顽不灵的学生,任你怎么教化,说得舌灿莲花,也是枉然。不过,一般来讲,这种状态会随叛逆期结束,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知道,原来老师说的话多少也是有道理的。至于贺小姐你这样的谈话对象,说实话,我以前没碰到过。”
贺静宜似乎被触怒了,可是又勉强控制住自己:“听我把话说完。请你尽快离开这里,别干涉修文的决定,让他自行处理这件事。以后我再不会介入你们的生活。”
“恐怕你没权利对我提要求,”甘璐和颜悦色地说,“而且,我不会稀罕一个需要别人承诺不介入才能保持正常的生活。”
“你对修文这么肯定吗?他只是经历了太多事情,累了,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庭生活而已,你适时出现,得到了他。可是像他那样的男人,你最好永远也别指望拥有他的全部。”
“我对感情这个东西,从来没你那么肯定,贺小姐。不过我坚信,哪怕得到了某个人的感情,也并不意味着占有,更不意味着从此就拥有了向某人予取予求、需索无度的权利。”
贺静宜森然说道:“别跟我布道,也别职业病发作对我说教。你没有经历过那样深的感情,不能理解我和修文之间的过去,我同情你。现在我们回到正题,你要什么条件才肯离开这里?”
“你似乎热衷于做交易,贺小姐。你昨天要跟吴畏交易,居然不想想,你能出的价钱,相对于他早晚有一天会继承大笔股份的旭昇算得了什么?现在又想跟我交易,可是你出的条件打动不了我,我不认为你有跟我交易的资本。不过没关系,”甘璐笑了,“你也别急,我后天要上班,明天肯定要回去,你可以尽情去跟修文交易,看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暮色降临,厨房内光线渐渐昏暗下来,天然气灶上坐着的砂锅发出轻微翻滚的声音,火光映得立在旁边的甘璐脸上明暗不定,贺静宜能清楚地看到,她目光平静明澈,没有任何波澜。
听到甘璐明天就要离开,她本来该松一口气,可是她的心底却一紧,她从昨天晚上开始打尚修文的手机,一直到刚才,他都没有接听。她只能把这归结于甘璐的到来。她安慰自己,尚修文有太太在身边守着,当然不方便跟她联络。
他肯定不会坐视她不理—她努力说服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内心的惊惶越来越大,她整晚失眠,在酒店房间里踱来踱去,仿佛又陷入了几年前父兄被捕、母亲成天哀哀哭泣、求告无门的那种状态之中。
她想,只要甘璐离开就好办了。
然而,眼前这个女人含着笑意拒绝交易,轻松地说肯定会离开,分明对于自己的先生已经有十足的把握。一股凉意从心底漫延开来,浸没贺静宜的全身—也许你期待的拯救根本是一个虚幻,她猛然摇头,不许自己继续想下去。
她没来由地憎恨甘璐平静的眼神和笃定的神态。她想和见她第一面时一样,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打破这个女人的自信,往她平静的心湖里投下石块,看涟漪扩散,看她的淡然出现缝隙,这个过程曾给她莫名的满足感。
然而此刻,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她全身绷得紧紧的,身体里却似乎有某个冲动在蠢动叫嚣着,只想狠狠发泄出来。
厨房里气氛骤然诡异起来,甘璐被她死死盯过来、透着近乎疯狂光芒的眼神吓了一跳,正在这时,她搁在调理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轻快的铃音在弥漫着无名紧张感的安静室内盘旋,让她的心更加收紧。贺静宜似乎也吃了一惊,目光移向了她的手机。
甘璐看着贺静宜,暗自戒备。她头也不回,慢慢伸手过去,摸到手机拿了起来:“喂—”
“璐璐,是我,刚开完会,你给我打了电话吗?”
甘璐正对着贺静宜,努力保持着正常的语速:“打电话?哦对,就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就回去。饭做好了吗?”尚修文的声音透着轻松。
甘璐眼睛一眨不眨,几乎有点儿跟不上他的问题:“饭吗?哦,还没有。”
“别急,等我回去,我最爱看你做饭的样子。”
“修文,”她叫他的名字,只见贺静宜的瞳孔猛然收缩,她将声音再放低一点儿,“贺小姐在这边。”
“她来干什么?”尚修文一怔。
“大概是有事找你吧,”甘璐尽可能平静地说,“她在这边等你很久了。”
贺静宜一步跨过来,夺过手机,似乎要说什么,却只听见听筒里传来尚修文的声音:“璐璐,别紧张,我马上赶回去。”
她一下暴怒了,狠狠将手机摔到地上,只听一声脆响,小小的手机在青石板上四分五裂。甘璐惊得后退一步,她却逼了上来,哑声笑道:“你怕了吗,尚太太?”
甘璐背靠着调理台,退无可退了,她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恐惧:“贺小姐,请冷静……”
贺静宜冷笑:“做交易才需要冷静,你不是说我甚至没有跟你交易的资本吗?”
“修文马上回来了,你可以好好跟他谈,我已经说过了,我一向不介入他的公事,更不会干扰他的决定。”
听到尚修文的名字,似乎多少唤回了贺静宜的理智,甘璐平和的声音也让她绷得紧紧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慢慢恢复了正常,刚才那一阵郁积于心的情绪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伸手扶住身边的调理台。这时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她机械地拿出来接听,甘璐紧张地看着她,只见她一下挺直了身体,凝神细听着:“陈董事长也在那边吗?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隔了一会儿,她神色一变,“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甘璐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她顿时松了一口气,一时没心情再做其他菜。关掉气灶,坐到调理台边的吧椅上,用手撑住头,只觉得心跳得激烈,手心竟然沁出了一点儿冷汗。
没等她松弛下来,只听一声声锐利的喇叭划破寂静从大门那里传了过来,她惊得一抖,随即才醒悟,忙跑到客厅内,按了开启大门的按键,从可视对讲的监控屏幕上看着贺静宜的车开出去,赶紧关闭了大门。
手机突然中断通话,再打过去,怎么也打不通。贺静宜突然出现在别墅,尚修文联想到电话里甘璐的声音完全不同于平时,他没法保持镇定了,匆匆开车疾速往回赶。
在拐向风景区入口的路上,他老远便看到一辆红色玛莎拉蒂横在路中间,残阳半沉入远方的群山,晚霞绚烂如血,暮霭沉沉之下,贺静宜抱着双臂倚车而立,那是一个曼妙的曲线。他只能减速,将车停到离她不远的地方,走了下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
“贺小姐—”
“叫我静宜,修文,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请叫我静宜,和我们刚认识时一样。”贺静宜轻声说。
“我们不是刚认识了,静宜。”
贺静宜脸色苍白,一阵失神:“对,人生哪得只如初见。我们兜兜转转,站到这里,你是别人的丈夫,我是那个害你母亲仕途失意、你父亲早逝、公司倒闭的前女友。我再怎么想留住你,也是徒劳了。”
“留不住的,就放手好了。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别人。”
“可是命运一直为难我,谁来让命运放过我?”贺静宜声音沙哑地说。
“命运不会假手你来干扰别人的生活,更不会假手你去用行贿这种手段决定冶炼厂近三千名职工的去向。静宜,别把一切推到命运头上。”
“那么就是说我自作孽不可活了。”
尚修文平静地说:“每个成年人都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对自己负责很久了,修文,你想象不到我经历的生活。那一段过去,只有你家付出的叫代价吗?我父亲死了,哥哥坐牢到明年才可能出狱,妈妈只会哭,哭得眼睛快瞎了。我要不想被逼疯,就只好狠下心来离开。我甚至没有大学毕业文凭,到处碰壁,做所有能找到的工作,寄钱回家,直到碰到陈华。”
“我从来没去做这种比较:谁更惨一些,谁的牺牲更大一些。”
“可是你怨恨我了,跟你妈妈、你舅舅还有少昆一样,怨恨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你们想的大概都是,如果不认识我,可能一切就不会发生。”
“不要再来做这种假设。一切都发生了,如果说我有怨恨,我恨的也是自己。我当初的幼稚、放纵、软弱,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我不会把本该自己承担的责任推给别人。”
“你是因为我才犯下那些错的,所以,你还是恨我的,对不对?你能恨我也好,修文,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对我的漠然。”
“我不会对我的过去漠然,可是,我也不会对一段已经结束的感情再有什么感触。所以别对我怀旧,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过去是我唯一真实拥有过的东西,没有过去,我的生活还剩什么?”
晚霞渐渐隐没,光线更加黯淡下来。然而尚修文能清楚看到贺静宜脸上的绝望,他感到凄凉与无能为力,一时无话可说。
“还是听我说完吧。对,我当了陈华的情人。他很慷慨,不过我知道,他不爱我。有一点你太太说得很对,在和你恋爱后,我再没被别人那样爱过,也没那样爱过别人。我想,至少在他厌倦以前,我得学会自己谋生,不能再落到遇到他之前那么惨的地步。我总算做到了,我可以很骄傲地说,在我之前和之后跟着陈华的女人,没人做到我这一步。”
暮色越来越浓,天空飞过一群夜鹭,鸣叫盘旋着掠过他们头顶。尚修文记挂着甘璐,只能努力抑制心底的焦躁,保持着声音的平和:“陈总会对你委以重任,也代表他认可了你的能力。”
“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他今天突然过来,跟你有关吧?”
“对,我跟他通了话,他同意我的看法,权衡利弊,做代价最低的那个选择。他刚刚宣布,亿鑫正式退出冶炼厂的兼并。”
贺静宜直直地盯着他,眼睛里突然满是愤怒和绝望:“我求你帮我,你就是这样帮我的吗?我已经答应了,只要你说服吴畏,我会交报告上去,想办法退出兼并,放弃收购。你这样做,比直接送我去坐牢强了那么一点。我的职业生涯算是完了。”
“静宜,我不是万能的神,从来没办法做惊天大逆转。而且,以我们现在各自所处的立场,你认为我可能无原则地帮你脱困吗?我的太太,我负责的企业,通通是我要先考虑的。我很遗憾,你从来没学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这个前所未有的尖锐指责让贺静宜瑟缩了一下,她突然轻声说:“你错了,修文,别人也许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以内,可是你一直是我做决定的出发点。我独立负责投资以后,就申请到中部来工作,因为这是我们生活过的地方。我存了一点儿妄念,明知道跟你没有可能了,可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想再见到你。”
“于是你开始图谋收购旭昇,这种回首旧事的办法还真是新奇。”
“修文,真的碰到你以后,我发现,我还是爱着你,不过,你结了婚,已经决心远离我了。我只好用这种方法,才能跟你的生活发生一点可怜的联系。阴差阳错,命运还是捉弄了我,我没想到旭昇是你的产业。本来我恨的只是你舅舅,如果不是他,我也许能留下我们的孩子,不至于和你断得一干二净。我想接近你,我想打击他,但到头来却不得不和你为敌了。”
“你基于这种理由决定你的生活和工作,就不用抱怨命运对你不公平了。现在你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希望你忘了过去,也忘了我,去好好过你的生活。”
“像你这样吗?就跟喝了孟婆汤一样,前事浑忘,无牵无挂,”她仰头大笑,带着绝望,“告诉我,做到这一点,需要什么诀窍?”
“尊重自己的生活,也尊重别人的生活。找到你真正想跟他过一生的那个人,就这么简单。”
贺静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修文,曾经我也是想和你过一生的,不,不是曾经,是一直。”
“对不起,”尚修文抽回了手,“那不是我的意愿,甚至也不是你的。你只是以为你仍在坚守着什么,其实一切都变了。”
“你爱你太太吗?”
一阵沉默,他们耳畔只听得到空中传来的嘈杂急切的鸟鸣声,与夜色混合,透着一点凄厉。贺静宜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开了口,声音平静:“是的,可能还不只是你理解的那种爱,我爱她,信赖她,可以放心把自己的生活完全交到她手里。静宜,请把路让开,大家各走各的,各不相扰,这才是对旧时感情的最大尊重。”
尚修文上了车,贺静宜呆立着,良久,她也上了车,发动车子,打方向盘掉直车身,两车缓缓相错而过。尚修文加速向别墅方向开去,那辆红色玛莎拉蒂消失在后视镜中。
驶进别墅后,天全黑了下来,庭院里低矮的照明灯次第亮起,屋子里却一片漆黑,甘璐并不在屋内。看着厨房内摔得狼藉的手机,尚修文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匆忙出来,这才看到另一侧的玻璃花房内亮着灯。
他急急走过去,只见花房内四下窗子都开启着,放着细细的音乐,甘璐正在花房内的躺椅上发着呆。他过去,摸摸她冰凉的手,连忙俯身抱起她,然后坐下,让她坐到自己身上。
“我还没做好饭。”甘璐将头埋入他的怀中,轻声说。
“没关系。她跟你说什么了?”
甘璐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有些失控。”
“对不起,我从来没能让你避开被她骚扰。有人说,从一个人从前的感情就看得出他过去的为人处世,从这一点讲,我非常失败。”
甘璐苦笑:“别对我检讨。我没经历过太强烈的感情,倒是愿意保留一点敬畏的。我想,她只是陷得太深了。”
她回想起刚才厨房里贺静宜濒临疯狂的表情,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她一向只在推理小说中领略过极端的心理和行为,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直接面对,不能不心有余悸。尚修文察觉到了她努力控制的恐惧,紧紧抱住她。
“也得怪我,我今天大概有些逞口舌之快了。我突然发现,我比想象的恨她,也想刺伤她,把她给我的痛苦还给她。人心底的恶,其实真的很容易被激发起来。”她终于没办法再继续那个笑,抬手捂住了眼睛,“如果我真对你无条件信任,她说什么也不会激怒我,我也不会说激怒她的话了。”
“我喜欢你的平静,璐璐,不过我可不希望你到达那种无喜无嗔的境界。”
“我修炼不到那一步呀,刚才吓得够呛,推理小说里看到的场面全跑到眼前来了。唉,还是得怪这别墅,天一黑气氛就诡异起来。只有花房这里,兰花杜鹃花开得很美,没那么吓人。”
他们同时看向四周,一边架子上是名贵的兰花,另一边各色杜鹃盛开着,躺在低矮的躺椅上,恰好置身于层层叠叠的花丛之中,满眼都是娇艳怒放的鲜花。尚修文紧紧抱住她,轻轻抚着她的背,直到她的身体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下来。
“璐璐,我会尽量再找一处合适的房子,让你以后住得放心一点儿。”
“你要在J市这边长驻了吗?”
“刚才市里领导在冶炼厂现场开了协调会,亿鑫董事长陈华也赶了过来,他当场表态,正式退出冶炼厂的兼并,职代会将重新进行表决,预计很快会通过旭昇的兼并方案。”
甘璐低低地“哦”了一声。
“对不起,璐璐,我答应过你,不在这边工作,不跟你两地分居。可是现在短时间内,我恐怕没法脱身。”
“我知道。”甘璐环抱住他的腰,“一个人要想事事顺心,可真是妄想了。”
“接下来离事事顺心还很远。亿鑫差不多已经占据了本地铁矿石供应;冶炼厂兼并后,需要派驻人员建立新的管理制度,投入巨额资金改造;舅舅答应给吴畏一部分股份,让他进入董事会,他一向并不省事,也没有一点儿已经接受教训的意思;旭昇的市场一直没能调整到位;国家对于民营钢铁企业的发展将会进一步严格监管,大的钢铁公司一直在到处兼并整合……你看,以后还是充满了不确定因素。”
“你头一次讲你可能面临的困难,以前你要么不说,说也都是轻描淡写的,只告诉我不用担心。”甘璐抬起头,微微笑了。
“你还是不用担心,璐璐,我能处理好,给你、给我们将来的孩子最好的生活。”尚修文凝视着她,“可是,我希望有你在我身边。我自私一点儿,先向你提要求:过来陪我好吗?”
甘璐略微迟疑:“就算我能丢下工作,那边还有我爸爸、你妈妈,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啊。”
尚修文仰靠到躺椅上,搂紧了她,让她躺到自己身上:“总会有办法的,璐璐,只要你肯和我在一起。”
甘璐缩在他怀中,无声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