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手中悄然凝了一团水球,欲要给绒绒吃点苦头,还未动,手腕被人牢牢扣住。
“不许闹!”灵鸷还在看着那对刚刚在众人祝福下定情的男女,并不将绒绒的恶作剧放在心上。他没有用力,也未施法,时雨却如同被下了定身咒,水球化作细流自指间涓涓而下,点滴没入卵石缝隙之中。
灵鸷的掌心有茧,当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手指纤长而稳定,不似女子柔若无骨,也无男子的粗砺。其实他话说完已松了手,时雨良久之后方才将手背于身后。
不远处又有一对小儿女站到了一处,不过这次是女子将花抛向青年,害羞地转头就跑。
“如此定情,若对方不肯又当如何?”灵鸷问。
“不肯?”时雨有些心不在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能如何!”
“纵使打败对方也不行?”
时雨吃了一惊:“谁跟谁打……你们白乌人的习俗难道是以武力择偶?”
灵鸷支颐道:“也有这样的,不过两情相悦就不必了。”
时雨背上冒出了冷汗,也不知自己心里乱纷纷在想些什么。他莫名又想起一事,不顾先前的教训,迟疑地问:“我记得主人说过自己打不过你那位‘好友’,可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与他终身相伴?”
灵鸷没想到时雨竟还记得此事,想了想说道:“我跟他不会走到兵刃相见的那一步。”
时雨垂眸,“原来主人与日后的伴侣早已两情相悦。”
收到女子赠花的青年并未回应,失落的少女在小姐妹们的安慰下默默垂泪。
“我不知何为‘情’,也不想知道。”
“那为何只能是他?”
灵鸷想到将来,面色迷惘而冷淡,“我与他各有使命在身。既然必须择定一人,他对我……想来是最好的吧。”
暮春元日,天光柔晴。风将灵鸷的背上的长发带向时雨。他静静看着也沉默了下来的灵鸷,一时心中极满,一时又觉得空落落的。就跟那散逸的发丝一样,明明一掠而过,又似什么都未发生。
“你难道从未想过要成为女子?”时雨只当自己是被暖风吹昏了头,连命都不要了。见灵鸷不语,他又横下心追问道:“连想都不曾想过?若你心仪之人恰是男子之身呢?
“我并无心仪之人。”灵鸷居然没有因为时雨的唐突而恼怒,低声道:“……我不能。”
时雨顺着他目光而去,对岸梨花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谢臻涉水走近,绒绒闪现于他面前,笑吟吟地说:“你终于出现了,我知道你是谁……啊呀呀!”
她忽然惊叫一声,人已退到水的中央。谢臻方才还一脸懒散之色,瞬间软鞭在手。
灵鸷的通明伞尖迎向势头凌厉的鞭梢,不偏不倚恰恰将其点开。
“千万不要告诉我,我的鞭法也是你亲身相授。”谢臻收手,软鞭如灵蛇绕回他手中。
灵鸷嘴角微扬,“亲身相授谈不上,但一招一式的确是你我切磋而成。”
谢臻懊恼:“我说呢!我谢家满门书香,无端端出了我这么一个武学奇才,无师自通地悟出了一套出神入化的鞭法。没想到竟是仗着前世的庇荫。对了,那日你还没说,我前世是怎么死的。”
“古稀之年,寿终正寝。”
“原来是老死的!”
谢臻有些讪讪的,很快又释然一笑,“管它呢,死得不痛苦就好。”
他发上、肩上洒了一层柔黄色花粉,日光将半旧的蓝衫照得有些发白,眉骨伤处结痂醒目,却难掩世家子弟的磊落从容。
灵鸷想起,前一世的他不过是个乡野少年,高兴便笑,不喜便弃,万般于他皆是浮云,也正是他身上这份洒脱自在让灵鸷向往而羡慕,不管不顾地与他成了好友。
他们一道玩耍习武,十五年弹指一挥。可惜尽管有大执事温祈庇佑,灵鸷与凡人为友一事最终还是没能瞒过莲魄。大掌祝莲魄实乃白乌氏族长,她知情后极为不悦,要以私闯白乌禁地为由诛杀阿无儿。莲魄的顾虑和时雨如出一辙,区区凡人竟能无视法术结界,其中必有妖异,不得不防。
灵鸷在灼热难当的祭台下跪求了数个日夜,温祈也将罪责揽于己身。最后莲魄看在温祈的份上饶了阿无儿一命,责令温祈派出弓手值守于凉风坳,日后再有异族靠近一律格杀。灵鸷则被罚在镜丘千影窟中静修思过。说好了十年即可放他出关,灵鸷乖乖从命,谁知他在千影窟中足足被禁闭了六十年。
当年分别时,阿无儿十七岁,等到再见之日,灵鸷只稍长了一些,旧友已是老朽垂暮。
灵鸷赶上了见阿无儿最后一面。阿无儿几乎已记不得灵鸷了,弥留之际,他躺在小山村的草房之中,神思忽而清明,手握“长生”,恍惚忆起自己少年时曾有过一个好友,是山中神仙所化,突然间就一去不回。他一世未将这个秘密宣之于口,说了别人也不信,渐渐地自己也以为是幻梦一场。
阿无儿死前什么都没说,只朝灵鸷笑了笑。就像六十年前他们在凉风坳道别,他也是笑笑而已。他们都以为明日还可再见。
灵鸷后来想到,莲魄赶在阿无儿临死前将他放出来也许并非巧合,更非仁慈之举。她就是要让灵鸷去见那凡人最后一面,好让他知道凡人的一生如风中之烛转瞬即灭,他的游离是多么可笑而危险。
六十年而已,于白乌人不过短短一段光阴。莲魄略施薄惩,她要的是灵鸷醒悟,要他悬崖勒马。
灵鸷什么都听莲魄的,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而他此番瞒着莲魄下山,除了想要找到昊媖遗图的线索,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愿,那就是再见到转世之后的阿无儿。
“我都老死过一次了,看上去还比你年长几岁。想来你不是人吧?”谢臻笑着对灵鸷说完,又指了指时雨和绒绒,“他、她也不是人……我这个人天生没有慧根,偏偏容易被异类惦记。”
“你骂谁呢?谁是异类!”绒绒嗔道。
“身在人间,却非凡人,不是异类是什么?小丫头,你是什么变的?”
绒绒被谢臻轻描淡写的语气惹恼了,嘲弄道:“你以为是先有了凡人才有人形?万物修行皆是为了变成你们的样子?真是可笑透顶!你们不过是女娲大神依照自己样貌塑成的胚子。殊不知天地大道的形态本就如此。若非灵气凋零,你们这些浊物才是异类!”
谢臻听后沉吟片刻,竟欣然一笑,“小丫头言之有理,受教了!”
绒绒原已准备好要与这凡人争论一番,对方从善如流,她反而有些无所适从,赌气道:“笑什么。听说你不畏法术,可我照样能收拾你。‘公子穿肠过,王孙腹中留’,你没听说过吗?当心我这个异类把你生吞了!”
她露出利齿尖牙,做了个狰狞的鬼脸。谢臻并不畏惧,半真半假地说:“异类凶险,却比凡人有趣多了。”
这句话还算中听,绒绒轻哼了一声,绕着谢臻走了两圈,将他通身打量个遍,奇道:“你是怎么成为灵鸷好友的。哼,你没有时雨好看,更比不上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定是灵鸷那时年幼无知……”
谢臻说:“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
绒绒不再计较。其实他们站在一处,谢臻英俊,灵鸷脱俗,时雨更是郎独绝艳。水边少女哪怕已有情郎,也禁不住春心荡漾,偷偷张望。身为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绒绒很是得意。
“你见到我并不惊讶,莫非你有预见之能?”谢臻并不掩饰自己对灵鸷的兴趣。上次照面,玄陇山中夜色深浓,他先是以为自己遇上了贼人,后来又被灵鸷看似荒诞却又无从辩驳的说辞扰得心乱如麻,也没顾得上留意自己“前世的好友”。
这几人中灵鸷并非样貌最出众的那个,话也不多,他站在那里,沉静凛冽,却教人难以忽视。对于那些所谓的前世之事,谢臻依旧半点也想不起来,他只是没来由地觉得,眼前这人并非看上去那般不可亲近,再诡诞不经之事由他嘴中说出来,也如真的一般。
“既是旧友,我对你尚有几分了解。”灵鸷说。
谢臻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开门见山,“我来是有一事相询。那日你说我魂魄异于常人,可知是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