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们所谓的‘黑龙复生’?”他心中还有许多困惑,然而此刻容不得深思,本是静静垒在一处不动的火浣鼠觉察到有“不速之客”靠近,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绒绒被百余双巨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头皮阵阵发麻。她缩在灵鸷身后,哆哆嗦嗦地问:“现在要怎么办?既已知道这里没有什么黑龙,我们可以走了吗?”
“你带着谢臻先走。”灵鸷沉声道。那些火浣鼠已将视线聚集于他身上,迟缓地挪动身躯,长毛蓬松开来,昭示着它们慢慢生起的敌意,却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时雨看穿其中玄妙,说:“这些火浣鼠对主人似有畏惧之心。”
一万八千年来,火浣鼠都为白乌氏所驱使,就连它们的主人也不过是白乌之仆,有些印记或已融入血脉之中。灵鸷喃喃道:“它们辨认得出我的身份,莫非这些火浣鼠真的来自于小苍山……”
“主人留神,它们恐怕按捺不住了!”
正如时雨所言,那些火浣鼠的迟疑仿佛被更深的恶意所取代,一个个散开来,朝灵鸷龇牙咆哮,
绒绒已强行拖着谢臻退避开去。
“你也走!”灵鸷取下通明伞,看也不看时雨,“此事与你无关。”
“对于时雨而言,世上的事只有两种:一种是无关之事,一种是主人之事。”
说话间,一只最为强壮的火浣鼠扑向了灵鸷,其余众鼠得到鼓舞,都尖叫着狂奔而来。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在这些平日里以草木灰烬为食的兽类眼中,灵鸷的血肉仿佛变成它们渴盼已久的佳肴。
灵鸷踢飞领头那只火浣鼠,又以通明伞扫开一拨。时雨见灵鸷没有拔剑,于是设障护住了他。
“你切勿让它们沾身!”灵鸷对他说。
这些火浣鼠个头不小,心智却不高,在灵兽中可谓是蠢钝,只知凭借一身蛮力四下冲撞,盲目撕咬,攻击时甚至会踩踏到同类,算不上难以对付。眼下的凶险之处在于它们数量太多,聚集起来几乎可将他们埋没。而且火浣鼠皮粗肉厚,力大无穷,又不知变通,纵然被击退,或是被时雨的屏障震飞,很快又会再一次以身相抗。
更令时雨的头痛是这些蠢物脑中空泛,他的摄魂幻境之术用来对付它们如同对牛弹琴,他忌惮它们身上的烈焰,又不可近身触碰。眼看它们层层叠叠地将灵鸷包围,甚至几次以蛮力将法术屏障撞开了裂隙,虽近不了灵鸷的身,却也不知何时才能脱身。
灵鸷也意识到问题所在,只得抽出伞中剑,将靠得最近的那几只火浣鼠斩杀于剑下。其余火浣鼠呆滞了片刻,又呜嗷嗷地拱着同伴的血肉围了上来。
灵鸷紧握剑柄,他不知这些火浣鼠为何对他恨之入骨,屠杀这些熟悉的兽类毫无快意可言。
他身前已堆积了不少鼠尸,这一次率先冲破屏障扑上来的又是方才领头的那只巨鼠。现在看来,在山顶偷袭不成的多半也是它。
灵鸷眼中杀意渐浓,他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伞中剑劈向那只火浣鼠的头颅。然而剑锋将要触到火浣鼠皮肉的瞬间,他心念一闪,改以剑柄重击于它额前。
那物颓然伏地,灵鸷迟疑了一下,剑尖挑开它劈头盖脸的长毛。只见它毛下的尖耳残损了一只,似被利器凭空削去了。
他方才不过存了一丝侥幸,不曾想竟真的是它!它耳上的伤是源于灵鸷与同伴的一次切磋,这蠢物在旁还以为有人要伤它主人,没头没脑地冲撞了上去。那同伴恰恰不耐天火,眼看要被火浣鼠所伤,是大掌祝出手化解了危机。大掌祝不屑与区区一只畜牲计较,它因此捡回一条性命,只是丢了只耳朵。从那次以后,灵鸷再也没有见过它。
那时灵鸷不过是才活了四、五十载的半大孩子,也未曾遇上阿无儿。算来这只曾属于他的火浣鼠已被带走了近一百五十年,想不到居然会以这种方式重遇。
它可还记得他?奋不顾身地冲在最前面,是在怨恨他当年的舍弃?
时雨不知发生了何事,识趣地缄口不言。他也试图分辨这只火浣鼠的特殊之处,当它倒地时,它的其余同类又开始愣愣地止步观望,看来灵鸷制服的是一只“领头鼠”。
这一动不动的家伙并未死去,时雨还能捕捉到它简单而懵懂的心绪,其中竟有哀切。只不过瞬息之间,这哀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杀意。
时雨想要出言提醒,然而火浣鼠以反常的迅捷自地上跃起,张嘴扑向灵鸷头颈处。灵鸷与它离得太近,时雨来不及设障相护,情急下出手朝那火浣鼠毛发怒张的后背挥去。
“碰不得!”远处的绒绒惊叫道。
一道劲风袭来,长鞭缠卷着火浣鼠,以刚猛之势硬将它拖拽着甩至远处。那沾了火浣鼠的鞭子非但没有被熔毁,琉璃色顺着鞭身蔓延,宛如一尾火蛇。
谢臻未曾想到自己居然一击得手,看着犹在燃烧“长生”,有些不知所措。
那只火浣鼠想是折了腿脚,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挣扎着爬向灵鸷。灵鸷沉默着,既不躲也不避。
时雨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灵鸷心思,有一瞬,他误以为自己从灵鸷眼中看到了和火浣鼠相似的哀切。然而就在那时,灵鸷手起剑落,顷刻间火浣鼠硕大的头颅滚落一旁。
其余火浣鼠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纷纷逃散开去。
乌云蔽月的夜里,火浣鼠身上的焰光消失后,天仿佛黑沉沉、静悄悄地坠在了开阔的河滩上。除了谢臻手中的“火蛇”,只有绒绒的一双眼睛还是晶亮的,她拍着胸口道:“刚才那只大老鼠吓了我一跳!”
“我小看你了。”时雨看向谢臻,敛手行了一礼,“多谢你仗义出手。”
“客气客气……我也只能在对付野兽之流的时候靠硬碰硬占点便宜。”谢臻现在满门心思都在“长生”上。无论他怎么挥甩鞭子,上面的火都不曾熄灭。留在手里怕它烧着自己,扔了又不太合适,他陷入了两难之中,幸好鞭子握把还不算烫手。
“你是该感激谢臻,否则你未必还能站在这里。”灵鸷冷着脸对时雨说。
时雨明知灵鸷所言非虚,然而心中那股不平之意已到了嗓子眼,怎么也压制不住,哼笑道:“都怪我轻狂无用。我只知主人畏惧天火,却忘了有知根知底的伙伴在旁,哪容得下我插手!”
灵鸷静默片刻,转身从谢臻手中将“长生”拿了过来,顺手一捋,鞭子上的不尽天火在他掌心尽数熄灭。“你以为谢臻是在救我?”
“这怎么可能……”时雨满脸困惑。他曾对灵鸷施展过“摄魂幻境”,不止一次在灵鸷心中窥见了对于天火的恐惧。
“你所见的,只是我旧时的一个噩梦。”
灵鸷的淡漠令时雨感受到的羞辱更甚。他面上火烫,心却凉浸浸的。自己连救他都不配,到头来还要沦落到让一个凡人解围。
谢臻接过灵鸷抛还的鞭子,试探着触碰完好如旧的鞭身,口中发出一声赞叹。时雨欲再次向他道谢,他握拳咳了两声,哂笑道:“要谢就谢这鞭子神通。说起来你我还算投缘,但若是火浣鼠当前,要我赤手空拳救你,我是万万不肯的。”
灵鸷的剑上还沾染着火浣鼠的血,时雨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灵鸷微怔,但见时雨掩饰面上黯然,浑然无事一般笑道:“我这身衣衫残破了些,却还不算污浊。主人不是要用它来擦剑?”
他那双长得极好的眼睛明澄澄如被雨濯洗过一般。灵鸷的神色却变得晦暗难明,扭头将剑还入伞中。
“不必了。”
时雨低头时,那身首异处的鼠尸落入眼中。他问:“主人待这只火浣鼠有所不同,莫不是有什么缘故?”
灵鸷轻描淡写道:“它是我儿时豢养的一只小宠。”
“原来如此……”震惊之余,时雨又问了一句:“主人为何让它离开身边?”
“丢了。”
“怎么丢的,没有找过吗?”
灵鸷胸口涌起一阵烦闷,“你问够了没有。不过是一只畜生罢了!”
时雨不再纠缠,许久后方发出一声低如耳语的轻叹,“主人好狠的心。”
灵鸷抬腿跨过那只火浣鼠,它原本火光流转的皮毛已化作了黯淡的苍白色。现在想来,它连名字都没有。这样也好,其实它和别的火浣鼠并无不同吧!最后倒映在它垂死的眸子里的,也只是个寻常而残忍的白乌人。
可他做了正确的事,应分的事,不得不做的事!
“你知道就好。”灵鸷背对着时雨说道。
现在灵鸷只想探明是谁操控了它,又为何在百年前将这么一大群火浣鼠聚集在此。难道真是燎奴所为?
燎奴是逆神之后,世代为奴供白乌氏驱使是他们所遭受的天罚。小苍山四周遍布雷云,根本容不得他们逃脱。莲魄继任白乌氏大掌祝这一千多年里,燎奴无不惧怕她的威严。上一次公然忤逆的燎奴首领被诛杀后,他们比从前安分了许多。
“咦,那是什么?”绒绒眼尖,她发现了火浣鼠原本聚集之处的地表好像有什么东西,率先冲过去想要探个究竟。
她动作实在太快,连灵鸷都拦不住,只得放下了“察而后动”的念头紧随其后。灵鸷有些怀疑,以他们的行事手段,究竟是怎么活过千年甚至更久的。
绒绒上前一看,原来那异物是河滩上隆起的一块巨大岩石,其上遍布弯曲粗粝的皱褶,还有长期灼烧后留下的焦黑痕迹。
绒绒有些失望,跳到那石头上跺了跺脚,“我还以为那些大老鼠是在这里守着什么宝贝呢,原来是块破石头。”
“下来!”灵鸷斥道:“此处戾气并未随火浣鼠散去,这石头恐有古怪。”
“我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技艺堪称一绝!”绒绒不以为意,但灵鸷的话她还是肯听的,嘴上叨叨着往下跳,“你怕它把我吃了不成?”
绒绒的脚刚沾地,身后的巨石骤然裂开一道缝隙,她连呼喊都未曾发出便被吞了进去。
灵鸷的手只来得及触到绒绒指尖,眼看她消失于眼前。
谢臻的鞭子从岩石上狠狠掠过,连尘埃都未带起。石缝渐渐收拢,仍可见其中透出的淡淡珠光。灵鸷恍然大悟,这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只巨大的蚌,一半陷在河滩的卵石之中,一半的厚壳裸露在外。他刚才救绒绒心切,也不慎被利齿般的壳缘所伤,半条手臂皮肉翻卷。
绒绒还在蚌中生死不知。灵鸷用通明伞紧紧吸附着那珠光,想以白乌之力将巨蚌的元灵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