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最后这一幕残留的时间稍嫌太久。久到时雨的脸有机会变得滚烫烧红,他的眼睛也在困惑中连眨了好几下……久到灵鸷辨别出了春夜中熟悉的弓弦震颤,面露惊喜之色,一脚蹬开了趴在身上的时雨。
黎仑只知般若钟被人悄然定在半空。屏息间,三箭齐发划过长空,疾若流星又静如行云,逼近眉心时他方感受到细细的破风之声。黎仑仰身奋蹄震开了乌沉沉的箭杆,可那三支箭偏了准头之后并未坠落,反而长了眼睛一般调转箭矢又缠上了他。他每格挡一次,箭上力道就更强劲一分,无论他避向何方始终如影随形。
宣眀不再作壁上观,捆仙索迅疾地卷向箭羽,欲将其拽落,与此同时他也被箭的势头牵引得摇摇欲坠。三支箭多了捆仙索这条“尾巴”,力道被卸去泰半,黎仑这才得以施展神威,将其一举踏落足下。然而箭在落地的瞬间凭空消失,他足下空空如也。
“什么人?”黎仑厉声喝问。
“白乌氏奉命前来缉拿私逃族人。”
几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落在皮货行的屋脊之上。这下不仅是昆仑墟之人大感意外,时雨也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身畔的灵鸷。
灵鸷脸上已无异色,静静仰头看向屋上的身影,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说话者语气低柔沉稳,看上去年纪却不大,手持彤色长弓,立如碧山亭亭,面若明月皎皎。他身后是十二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均是玄衣辫发,长身白肤。
“又是白乌人,来得倒是时候!”黎仑打量来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持弓的少年朝他们行了一礼,“霜翀见过黎仑、宣眀二位神君和诸位星官。”
宣眀对这几个忽然冒出来的白乌少年颇有些好奇,拖长了声音问:“你认得我们?”
“虽未谋面,但般若钟和捆仙索的神威,晚辈早有耳闻。”
不知是否巧合,说到这里时,后方的四个白乌少年不约而同地收回了手,被定在半空中的般若钟这才摆脱了桎梏,缩成巴掌大小,被黎仑召回了身边。
黎仑语气中不无嘲弄:“白乌氏不是向来自命不凡?口口声声说什么从不‘以多欺少’,可‘暗箭伤人’的功夫倒是颇为精湛。”
霜翀制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同伴,反手将搭在弓上的箭矢归入箭囊。他身佩决拾,背上的兽皮箭囊殊无纹饰,里头空空荡荡的,仿佛那三支箭便是仅有的全部。
“不瞒各位,这镇子上方的动静远在三百里之外便可察觉。我与伙伴们初出茅庐见识尚浅,都想要过来开开眼界。远远瞧见乌压压的众人围着一两个伤者穷追猛打,我还以为撞见了宵小之辈在此行凶,没想到竟有幸得见昆仑墟上的众神君。一场误会罢了,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诸位神君不要见怪。”霜翀不紧不慢地说着。他容貌不俗,仪态从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温煦。这般情态下若有人责怪他的无心之失,反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绒绒绞着手指,芳心一阵激荡。哎呀呀,想不到白乌氏还有这样的“尤物”,和灵鸷比起来真真是两个极端。她想要与之双修的对象突然又添了一个,该如何抉择,真叫人为难!
黎仑的行径落在绒绒眼中无异于大煞风景。他既未动容,也未恼怒,冷冷盯着霜翀,“来都来了,说说你想要如何?”
霜翀正色道:“多谢诸位神君相助。既找到了这顽劣小儿,我自是要将他领回小苍山接受惩罚。”
乍闻灵鸷被同辈之人称作“顽劣小儿”,时雨觉得有些怪异又好笑。他又瞥了灵鸷一眼,轻声道:“你是如何顽劣的?”
灵鸷目不斜视,“我现在还顾不上收拾你,你不要急于找死。”
原本站在霜翀身后的那个白乌少年去到了灵鸷跟前,蹲下来一边察看他的伤势,一边对他浑身的血污啧啧称奇。
“你是如何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的。”他身形比灵鸷壮硕一些,浓眉直鼻,笑起来满口白牙,显然与灵鸷相当熟稔。他将一簇柔和光晕送入灵鸷天灵之中,口中道:“伤得果真不轻,你居然也有今天。多亏我向大执事求了‘返灵环’,还不快谢谢我!”
灵鸷没有作答,闭目待那光晕彻底自周身消失,方借助对方朝他伸来的手站了起来,“下回镜丘之试我让你二十招。”
那少年被哽了一下,继而又乐了,“一言未定,不许反悔啊!”他的目光在时雨身上转了两圈,这才微扬着下巴问:“我叫盘翎,和灵鸷一样出自小苍山。你是灵魅还是地神?”
时雨避开对方看似不情不愿伸过来搀扶的手,飘然闪至灵鸷身侧。
“要不是你闯了祸,我们也没机会出来逛逛。”盘翎压低了声音对灵鸷感叹道:“外界的修行之辈都长得那么好看吗?”
灵鸷装作没有听见,小苍山的脸面都要被这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丢尽了。盘翎却不疑有他,继续小声嘀咕:“他灵力匪浅,手中那颗珠子看来像是好东西……我方才可有不妥之处,他为何对我如何冷淡?”
绒绒在不远发出一声低笑,时雨的脸寒了下来。灵鸷只得对盘翎道:“把嘴闭上罢。”
盘翎不知这是哪里的规矩,也不好提出异议。他嘴上跟灵鸷说个没完,手中那把直身窄刀却握得极牢,人也始终护在灵鸷身前,严阵以待地盯着黎仑的方向,显然是为了防止昆仑墟再对伤重的灵鸷下手。
“也只有霜翀有心思跟他们周旋。换做是我,早把这些家伙拉下来痛揍一顿再说。”盘翎说这话时未再故意收着喉咙,“活了几万年的老东西,合起伙来对付你一个,还好意思说什么天道,也不怕笑掉大牙。”
另一边,霜翀在黎仑的质问下依旧笑盈盈地。他轻轻踢开踢脚边一块血肉模糊之物,低头辨认了一下,讶然道:“原来幽都的土伯神君也在,月余不见,他老人家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被其他星官搀扶着的天魁星再也听不下去,义愤填膺道:“你不问问是谁干的好事!”
霜翀语气中似有惋惜,“上次在凉风坳与土伯神君匆匆一瞥,他说自己被白乌人所伤。我却是不信的。幽都土伯何等威名,怎会被我白乌氏一个不争气的小辈断去一臂,何况当时还有夜游神和上界灵兽在场。真是我白乌子弟不慎失手,土伯亲自教训他便是,何需千辛万苦地跑来小苍山一趟?”
黎仑早看出来了,这名叫“霜翀”的白乌小子看似谦恭有礼,实则比他那面冷心狠的同伴刁钻百倍。
“你族人铸下大错乃是事实。他杀了夜游神还不算,当着我们的面也敢置土伯于死地,就这样你还妄想将他带走?”
“神君放心,回去后我族中自会对他严加管束,也会辨清是非曲直。要是错在他一人,我们决无姑息之理。”
黎仑怒极反笑,“要是我不答应呢?”
霜翀微笑道:“那就要看众神君留不留得住人了。”
“果然是白乌人,好大的口气。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昆仑墟作对?就不怕此举会累及白乌氏举族遭受天罚吗!”黎仑盛怒之下,三十六天罡与二十八星宿已然蓄势待发,整个福禄镇的空中如被腾焰飞芒烧燎着,比白昼更为明亮。宣眀看似有些迟疑,靠近黎仑身旁有话要说,却被黎仑面无表情地拦下。
“在白乌氏看来,如今能代表昆仑墟的唯青阳君一人。白乌氏不与任何人作对,但也不惧任何人。就算今夜青阳君在此,我也会将族人带回小苍山。”霜翀依旧和颜悦色,却毫无退让之心,“说到天罚,我族人这一万八千年来匍匐抚生塔下,又与遭受天罚何异!神君若有本领助我们脱离苦海,早归极乐,也算是一桩功德。”
“那我就成全你!”
黎仑一声号令,二十八星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南方朱雀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北方朱雀七宿分别排列成星阵,将白乌人和时雨他们困得如铁桶一般。北斗三十六天罡纷纷亮出法器,各显神通地朝阵中人镇压而来。
“打就打,磨磨唧唧地干什么!”
盘翎早已摩拳擦掌,见状登时抽出腰间窄刀,生生将头顶坠下的巨大滚石化成了漫舞黄沙。他打斗中不忘对灵鸷炫耀,“这一招是我新学来的,你还没有见识过,很厉害吧?”
灵鸷的伞中剑穿过天伤星的乾坤金环,又将其甩回空中,正好与天究星的巨斧撞出铿锵火花。随后他才腾出手来,扫落满头满脸的沙尘,嫌弃地瞪了盘翎一眼。
盘翎手中窄刀名为“寒蝉”,用醴风婆婆当年的话说,是取其刀身伶仃、出鞘寂默无声之意。但在灵鸷看来,这把刀自从被盘翎所得,就算是“蝉”,也是夏日高树上的鼓噪之物。真不明白霜翀为何要将他一起带出来。
“此处并非镜丘武场,你切莫大意。”灵鸷叮嘱盘翎,顺手以通明伞拂开昏天蔽日的荧荧飞虫。
“我要是有这把伞就好了!”盘翎羡慕道。他一直眼馋通明伞,可惜镜丘之试他从未赢过灵鸷,也怪不得大执事偏心。还好“寒蝉”也是族中的宝贝,如今被他使得越发得心应手了。他挥刀展跃如神,残余的飞虫被他聚成乌泱泱的一团,齐齐涌向离得最近的白虎七宿。
“果真厉害……”
盘翎听到时雨轻声赞叹了一句,不禁更为得意了。“这只是雕虫小技罢了,待会我让你看看我最拿手的‘飞虎化沙’!”
“你何不揽镜照照,我说的是你吗?”时雨挑眉讥诮道:“你最拿手的难道不是‘吹破牛皮’?”
时雨的双眼正看着霜翀的方向。霜翀手中箭已离弦,一箭逼得黎仑的般若钟偏了方向,一箭拖着绞缠它不放的捆仙索在宣眀身上绕了数圈,还有一箭则正中天闲星放出的猛禽,本要掠向灵鸷的一鹰一鹄被钉了个对穿。箭矢被法阵困住后即会消失不见,霜翀手中仍旧有三箭搭在彤弓之上。收放之间,他以一己之身应对黎仑和宣眀,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当然厉害了,那可是大阴之弓,你也不看看拿弓的人是谁?”盘翎不改得意之色。他先前会错了意,被时雨嘲弄了一番,脸上还有些发烫,却也不怎么生气。
灵鸷和霜翀是他这一辈白乌人头顶上翻不过去的两座大山。盘翎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如果说在他刻苦修行之下,有生之年还有望与灵鸷一较长短,霜翀在他心中却是不可企及的。霜翀自幼不凡,无论灵力还是武力都冠绝同辈之上,三百岁后他若身为男子自可率领族人护卫家园,身为女子更是毫无疑问的抚生塔大掌祝,更难得的是他心性品行也配得上他的天分。所以盘翎和其他族人一样,提及霜翀时绝无嫉妒之心,唯有同为白乌人的荣耀。
“大阴之弓……”时雨喃喃重复道,看来这就是灵鸷当初要夺下“騩山飞鱼”的理由。他心中不无惆怅,自己终于亲眼见到了灵鸷在族中命定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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