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无惊无险,风调雨顺。
前有假公济私的程老爹领大军开路,后有萧夫人手下那饱经战火洗礼的卫队开路——据说这支卫队素日只听她一人号令,连程始都得居次,号称同等人数下还从未被攻破过防线。
但愈临近都城,少商和楼垚就愈发委屈。
在外州外郡还好,一俟进入司隶境内,萧夫人直接按照和亲公主的规格来约束女儿。
别说游山玩水了,连马都不让多骑。那辆崭新的金红色小轺车被可怜兮兮的挂在车后,少商都能听见它嘤嘤嘤的哭泣声。置身于精致安稳的辎车中,谨守淑女的各种礼仪,她闷的都快发芽了。这几个月刚得来的温润舒适的浅蜜色皮肤,这一路憋在马车里又迅速白回了饥荒式的苍白。
萧夫人其实不反女儿骑马,她自己文武双全,本就十分赞成女孩该学些弓马本事,只不过一旦放女儿到马上,必然又会和楼家小子齐头并肩,言笑无忌。已经临近都城了,官道上来往人流愈发密集,虽说时人风气再开放,谨慎点总没错。
少商本想找程老爹求求情,谁知因之前过分护着未婚夫而惹恼了亲爹,这会儿程始双手双脚赞成让小两口‘规矩’些——他自己成婚前连萧夫人的手都没摸过,姓楼的竖子还想怎么地?!
车帘掀开一角,塞进来一个束有锦绳的精致木盒,少商连忙解绳开盒,扯开其下的油布,里面一片金灿柔润,竟是甜香四溢的桃果干。
少商用竹签子插了尝着,朝车外随行的马上少年笑道:“阿垚你说的没错,果然比都城里的那两家铺子做的好吃!”
楼垚适才长途驰马一个多时辰,此时正是满头大汗,可看见未婚妻比桃果干还甜的笑容,竟是疲累全消。他笑得宛如一只熟透裂口的大蜜桃,道:“这里离都城也不远,你若喜欢,以后我常叫人买给你!”
少商扬起小鸟般秀丽精致的眉毛,却故意一副薄怒道:“你也是,叫家丁去买不成么?还亲自跑一趟,可累坏了吧!我看看,诶唷,鬓角都汗湿了呢!来,我擦擦!”
然后楼小公子就乖乖将头伸过去让未婚妻从车中伸手出来擦拭汗水,望着少商美妍清澈的笑靥,他乐呵呵的险些一头撞上车顶。
“哎呀,这可不成。你脸上这么多汗,身上还不定出多少汗呢!快回你自己车里,换身里衣再出来!”少商一脸忧色。
楼垚连声不用,女孩便瞪起漂亮的大眼睛,嘟着红滟滟的小嘴,轻轻发嗔起来:“你不听我的话了么,那我以后都不跟你说话啦!你若是因此受了风寒得了病,我这辈子都不吃桃果干啦!”说着便作势要将那果干盒子丢出车外。
楼垚哪敢不听话,立刻要回头去更衣。
“诶诶,等一下,来你也尝一片……来来,张嘴,欸,好甜吧?”女孩用竹签挑着果干伸出车外,楼垚一口叼了去,乐颠颠的打马而走,晕头转向之际径直骑过了自家辎车,回神后又讪讪的返骑四五丈。
策马侧骑在旁的萧夫人看了这一幕,暗自摇头叹息。
在她眼里,侄女程姎性情温厚,顾全大局,不尖锐不使性,和善可亲,可这些贵重的品性与女儿身上的那股子鲜活灵妩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她也是过来人,如何不知道在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眼里,程姎不过是一张安实可靠的案几,牢固结实耐用,而少商却是皎洁的月儿,醉人的春风,动人心魄的云海雾涯。
更何况,如今她已知女儿也并非只会作娇而不通庶务。
与侄女相比,女儿所欠缺的不过是常识和章程,机变干练犹有过之。她费去许多力气才让程姎知道如何对下恩威并济,结果少商却无师自通,将整座医庐打理的井井有条,驱使那许多医者学徒和仆从奋力劳作。
灾后重建处处需钱,少商自不能悬之以利,只能诱之以名。每位从头干到尾的医者,离去前都能得到程止亲写的白绢文书一卷,上面叙述了其人如何仁厚医心,如何勤于任事毫不推脱,末了还加盖县令官印,以示嘉奖。
甚至女儿还用那口钱箱里剩下的钱买通了巫祝,时不时来医庐设乩坛占卜一番——今日算到这位仁兄日夜不分的救死扶伤,来世必得福报,会大富大贵儿孙满堂;后日算到那位伤者无辜受戕害,天道为之不忿,这辈子没享完的福气来世必会加倍补上……既振奋了众人斗志,又安抚了哀恸情绪,一举两得。
萧夫人又叹了口气——
再说了,楼垚又非长子。长子宗妇需要稳重得体,幺儿新妇活泼爱闹些又有甚妨碍,何况她算账管事样样来的,和儿子感情又好。她想象,倘若程筑想娶这样一个新妇,大约她也会答应的。
真论起来,这桩婚事基本女儿自己挣来的,自己和丈夫没费半分力气就攀到了世家大族的亲家。按照巫士的说法,这样的女儿简直是投胎来还债的,父母之前不曾抚养,之后自行解决婚嫁大事,一点不用操心。
萧夫人苦笑着摇摇头。她自小不爱求神问卜,如今竟开始信这个了。
车里的少商得意洋洋的吃着零食。其实她以前就隐隐觉得自己很有做戏的天赋。
在老家犟头倔脑那是没办法,进了大学后,她心知一流学府里必然藏龙卧虎,各种学霸和x二代云集,水深莫测,于是赶紧修身养性,低眉顺眼的扮作个江南水乡来的清秀小妹,成日里装的文静可爱又上进。成果嘛,钓上条品学兼备家境优越的咸鱼社长以及系里杂鱼数条算不算?
想到这里,少商又是一阵锥心疼痛,这么条高品质的大鱼她都没啃上一口就挂掉了,这叫什么衰运呀,明明点个头就可以拆鱼头扒鱼肉喝鱼汤,美滋滋的不行,她居然扭捏了两三年?现在想来她都恨不得抽自己一顿,真是初恋白月光害死人!
比如短信妹,还没毕业就已有六个果园主七个鱼塘主八个拆迁户来向她家提亲了!她爹妈每天都在忧愁为什么国内一妻多夫制不合法!
少商暗忖,拿住楼小公子应该问题不大了,接下来搞定未来君姑楼二夫人,那就稳了。
此时天色渐暗,之前半日程始已提前将大军送入都城郊外的磐磬大营,然后带着家将侍卫赶来和妻女汇合,打算一起进城回家。距都城不过十里地时,程始便要和未来郎婿道别。
程家府邸走都城南门较近,而楼家府邸走北门更顺,如果楼垚硬陪着程家从都城南门进去,那就要穿过大半座都城才能回到家,到那时可能都要宵禁了。笔直的官道从西插至都城西侧城墙,两家在这里分别,刚好能各走南北大门。
楼垚心知这回无法推托了,只好跟在自家车队后面几步一回头的策马离去。
程始看着楼垚那幅恋恋不舍的样子就浑身不痛快,再回头看见自家女儿扒着车窗含泪挥帕,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忍不住酸道:“嫋嫋把头收回去!这才认识几天呀,弄的跟生离死别似的,为父去青州招安怎么不见你这么舍不得?!”
少商用绢帕摁着眼角,嘟囔道:“阿父说什么呢,您去青州时我都快出司隶了。难道您和阿母成婚前就没有难分难舍的时候?难道外大父就不曾为难过你?就不能将心比心吗!”
程始咳咳数声,心道:还真没有。
他从萧家女公子不甚熟悉的仰慕者直接晋级为丈夫,费时总共不到五天时间,其中还有三天是帮着安葬未来岳父萧太公的,夫妻情意全是婚后相处出来的。
程始瞟了眼远在车队前方的妻子,板着脸道:“把头缩回去,在里头老实呆着!”将什么心,比什么心?!最讨厌婚前缱绻的小情侣了!他那会儿在萧氏跟前战战兢兢的,生怕她什么时候明白过来要悔婚呢。
又车行了近一个时辰,都城南面的开阳门就在眼前,城楼上四座高耸巨大的塔楼,暗沉的天色下,黑簇簇的犹如四头张牙舞爪的猛兽俯视着城下。
程始和萧夫人本要上前向守城小将交付通城行令,却见高大的朱红铜钉大门紧紧关闭,城头后隐隐绰绰的锋锐箭镞,城墙上各碍口皆燃起了巨大火盆。
萧夫人道:“情形不对!”
程始叫家丁上前叫门,城门依旧不开,只从城门上传下一个轻飘飘的散漫声音,道:“哦,原来是程将军啊,然如今城门戒|严,进出皆不允;小人斗胆请程将军在郊外别庄暂歇,待到明日,便都好了。”
程始心头有气,大声道:“究竟有何事,我奉旨回都城,难道也不能进?!”
城头后的那个声音继续道:“将军莫要为难小人,上峰严令如此!”
程始捏着拳头,怒锤一下马上的鞍座,低声对妻子道:“自来城门戒严多为拿人,那是许进不许出的。何况我们统共才这几个人,进了城又能如何?!难道当我们时细作混进去,又不是两军开战!哼,不过是看我寒门出身,官位不高,轻慢也无妨。若是换作万家兄长在此,看他们开不开城门!”
萧夫人策马过去,轻轻抚摸丈夫宽厚的背部,干脆道:“犯不着置这个气,我们去别庄歇息好了。”程始点点头。生气归生气,强闯城门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
夫妻随即二人勒令车队掉头,朝向郊外别庄而去,少商知道后也是闷闷的,心里想是不是所有城门都戒严了,楼垚有没有进城。谁知车队还没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巨大的城门滋滋一阵轻响,城门竟是开了。
然后从黑漆漆犹如兽穴般的门洞中急驰出一队轻甲骑兵,各个高头大马,甲胄锃亮,奔马之声如虎狼咆哮而来。
这支数百人的轻骑如同利剑出鞘,倏然划破静谧的城门,迅速擦过程家车队。
这时似乎骑兵中谁喊了一声‘仿佛是程校尉家的车队’,骑在最前头被前后左右骑行侍卫簇拥着的一名将领忽的一个勒马,转身回头骑向程家车队,他身后的数百轻骑也如流水牵引般跟着主帅回向而骑。
本来还在郁闷的程始夫妇见此情形,顿时吓了一跳。夫妇俩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顷刻间,这名身披银丝灰羽大氅的青年将领已骑至跟前,程始看清来人面目,呆呆拱手道:“凌…大人…”这人虽年轻,但身上领职甚多,他一时也不知该称呼哪个官职。
凌不疑拱手回道:“程校尉!”
程始语结。
他和凌不疑属于见过面,但从未说过话,也没有交情。正打算先寒暄两句就算过去了,却见凌不疑径直向自己身后的辎车骑去。他和萧夫人愣了下,赶忙跟了上去。
凌不疑一眼就看见那辆醒目的金红色小轺车,骑至辎车旁,轻声呼唤:“少商,少商,你在里面么?”
少商正在车中憋闷,听见耳熟的声音,连忙移开车窗的格栅,伸头仰望,只见年轻俊美的将军骑在高大的骏马上,面如坚玉白皙,目如琥珀明澈。
“凌大人,你怎么也在这里?!”她惊喜道,又望见围绕着程家车队的数百轻骑,皱起纤细的眉头,“您又要去捉拿人犯了么,肩上的伤可好了?”
凌不疑俯视女孩,笑意柔软,道:“全都好了,还得谢谢你拔箭。”
这时,程始夫妇已骑马赶至。
“嫋…少商,你认识凌大人呀?”老程同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笑声这样干,再看看妻子的脸色,他觉得还不如自己的干笑呢。
他的傻女儿笑的天真又无知:“阿父你不知道,凌大人对我和叔母可有救命之恩呢!还有,还有,凌大人和楼家也相交甚厚,阿垚当他亲兄长一样呢!”
凌不疑的笑容淡了几分,道:“你脸色不好看,是不是又生病了。”黯淡的天光下,女孩面色苍白,精神略有些萎靡,好似垂在枝头的小小花苞,无精打采。
一旁的程始很想说,其实女儿天生这幅模样,只要不去刻意张牙舞爪,稍微安静些待着,就会显得十分荏弱可怜。
少商知道凌不疑位高权重,但她不想麻烦人家,毕竟对方又帮又救都好几回了,以后得备多少谢礼呀;便笑道:“……无妨无妨,我就是看着没什么力气,其实好着呢。”
凌不疑看女孩迟疑片刻,又装出十分振奋的模样,笑得异常温柔,道:“你还有力气担心我,看来是没什么了。”说着,便轻声吩咐身旁的侍卫两句。
少商:呃,我担心他什么了。
不及细想,定睛看去,她认出那侍卫,呵呵,这不是许久未见的张偏将么。
张擅沉默的朝凌不疑一抱拳,然后急速朝城门骑马而去。
凌不疑又对程始温言道:“程校尉进城后不要走中直道,取榆阳里偏道回府即可。至于究竟出了什么事,校尉明日询问万将军便知,今晚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程始正张嘴发愣,闻言忙不迭的抱拳致谢。
凌不疑也十分礼貌的拱手回礼,目光和煦,融融如旭阳。
不知为什么,这目光看的老程同志既心虚又发慌,他好想大吼一声‘您知道我家傻女儿和楼家幺儿定亲了吧’……但始终没能鼓起勇气。
凌不疑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扶在车框上,他弯下白皙优美的颈项,对车内轻声道:“你好好歇息,日后我去看你。”
少商连忙接上:“哪能呢,应该是等兄长您得了空暇,我和阿垚去看您才是!”
凌不疑沉下目色,不再说话,转头和程始夫妇简单道别后,随即再度往前奔驰而去,聚拢在车队周围的轻骑随即跟上,片刻间犹如风卷残云,数百骑人马跑了个干净。
这时,从开启的城门里跑出一名哎呀满嘴的城门守将,听声音正是适才那轻飘飘发话之人。此时他笑容满面,连声道罪,躬身叠腰的将程家车队迎进城门。
眼看终于能回家了,少商喜气洋洋,却见车旁的程老爹的嘴巴开开合合,始终没说出什么来,便奇道:“阿父,您怎么了。”
程始叹气道:“没什么,先回家吧。”
回去后,他要做三件事。
首先,详详细细询问女儿这几个月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点都不能放过。
其次,他要写信去痛骂幼弟程止一顿——他是怎么看侄女的?!更可恨的是这两口子什么都没对自己和元漪说?!
最后,桑氏弟妇说的没错,自家的傻女儿自负聪明能干厉害的不行,却对这天地间最市侩现实之事,迟钝无知。
少商察觉出程老爹的欲言又止,追问道:“您究竟要说什么呀!”
程始无奈的摆摆手,萧夫人忽开口道:“嫋嫋,你回头看看。”
少商虽觉奇怪,依旧照做了,只见身后的那两扇巨大的朱红城门再度缓缓合拢。
“你看见了什么?”萧夫人问道。
少商觉得莫名其妙,道:“城门又关上了呀。”
萧夫人勉强一笑,什么都没说,独自打马到车队前方去了。
——不,你应该看见的是权势。无所不在的权势。而你今日只是窥见了这无边无际的权势脉络中的微末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