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只犹豫了九又四分之三秒,随即托言更衣,扶着莲房的手微笑着退出偏厅,相比脸色发白的小婢女,少商连指尖都没颤一下。
萧*屏蔽的关键字*说,真正可以守望相助的人不用多,一个足矣。这句话很有道理,少商不愿意为自己的执拗而在未来道路上失去一个强大的助力。她自然可以寻找种种巧妙的借口来推脱,甚至去找楼垚一起过去,但像凌不疑这样厉害的大人物,最好的相处之道就尽可能真诚,而非使用一堆‘聪明’的伎俩。
少商原本还踟躇着如何过去,谁知凌不疑提供的办法简单有效,只用两件寻常的薄绸斗篷遮盖住主仆二人的头脸,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去便是。今日园内小女娘众多,路过的仆从们又不会上前盘问。没走几步,主仆俩来到一条偏僻的花树夹道,只见一个高挑颀长的锦衣公子双手负背,静静的独自站在那里。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随即回头转身。
少商心里叹气,脸上却堆着十分标准的笑容,躬身作揖:“不知凌大人……”
话还未说完,凌不疑忽道:“你是听见我找你就过来了,还是待你的婢女转述我的第三句话才过来的?”
少商笑容一僵,立刻正色道:“凌大人不但与小女子有救命之恩,还屡次相助,这般热心仁厚,小女子自然……”
“嗯,那你就是听了第三句话才过来的。”凌不疑不缓不急道。
少商:……
“你口口声声恩德难忘,可行事又如何?”凌不疑面上还带着微笑,言语已然发冷了,“可见,跟你讲情分毫无用处,非要听到要挟之言才肯来。你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
少商的额头隐隐发热,急道:“不是不是!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凌大人您若跟我万伯父一样的岁数和长相,我会立刻飞奔过来的!大人你长的这么好看,又英年…啊不是,又年纪这么轻,我…我哪敢随意凑上来!你不知道,刚才你在对面那么一站,堂内的小女娘们都跟疯了似的,要是让别人看见我跟您一处,我怕看不见明早的日出呀!”
凌不疑道:“嗯,你平日早晨都能看见日出?”
少商又一次:……
“张擅说,那几日清晨你要领人开拔车队,起身出来时脸色比见了十窝匪贼还难看。你怕是不常早起吧?”凌不疑眼中已带了笑意。
少商有心辩解是因为舟车劳顿旅途不适的缘故,但想想程府车队从都城出发都一个多月了,这个借口太牵强,只好讪讪道:“张将军看起来很沉默寡言的……”怎么这么碎嘴子!
“女公子看起来也是很知恩图报的。”凌不疑淡淡道。
少商急的脑门冒汗:“我是知恩图报的!当日救命之恩历历在目,我,我……”她情急之下,再度开怼,“凌大人,人家真豪杰大丈夫都是施恩不图报的!”
“我叫你上刀山下火海了么。不过屈尊一见都不可得,将来我若真有难处,上门求助,怕是连你家的门都进不去吧。”
凌不疑生的容颜无双,辞风却厉如刀剑,丝毫不留情面。
少商气结,终于嘴逢对手,甘拜下风。她躬身作揖,道:“凌大人,小女子错了,真的错了!我应该一听到您的召唤,二话不说飞奔而至的。”这真是划时代的一幕,算上幼儿园,小初高中连带大学,她都没这么诚心诚意的认过错。
“若是再有下回呢?”凌不疑道。
少商向天拱手,大声道:“就叫坏人将我煮着吃了!”这对她而言是最可怕的毒誓了。
凌不疑静静了看了女孩一会儿,笑中却带有郁郁之色:“你陪我走会儿吧。”
少商揩了把汗,连忙点头,上前随行。
莲房远远在后跟随,那位凌大人虽然生的好看,可却吓人的紧,哪怕笑着说话,也隐含一股肃杀冷漠。自家女公子也算有胆色了,不但敢辩驳抵赖,还敢赌傻咒。
这条花树夹道甚是僻静,蜿蜒曲幽。凌不疑身高腿长,却有意放慢脚步,让女孩能和自己并行。少商走在他身旁,侧首抬头看去,只觉得他肩膀宽阔,背形像山脊一样延伸,面庞的轮廓深邃俊美。他就这样一言不发的慢慢走着,眉头深锁,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油画里远古时代沉默的神祗。
他虽和袁慎一样年岁,但少商总觉得他比他们都年长,她敢跟袁慎打嘴架,却从不敢在凌不疑跟前造次,大概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成熟’的男人吧。
走的再慢,也有到头的时候。“凌大人,没有路了。”少商一愣。
原来这花树夹道是条死胡同,向左一拐便是尽头,此处摆放着一张小小的雕程虎踞形的石桌,外加两只石墩。
凌不疑轻轻嗯了一声:“是呀,到尽头了。”他沉默片刻,自提衣摆坐到石墩上,“你陪我坐会儿吧。”
少商赶紧也坐到石墩上,四下张望一通,发现此处幽冷,仿若置身百花深处般,花芬沁人,寒意不觉。
两人无言,未坐片刻,凌不疑忽的沉声道:“有人来了。”
少商大惊失色,慌张的站起身来:“这,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难道是来捉奸的?!可这里是死胡同,逃都没地方逃呀。
“不用怕,你和婢女躲到那里去。”凌不疑往角落的花墙处一指。
少商定睛一看,暗叹好地方;然后立刻拉着手脚冰凉的莲房,猫腰钻了进去。
片刻后,只听脚步急促,少商透过浓密的枝叶看去,只见两名华服少女手拉手气喘吁吁奔了过来,竟是王姈和楼缡。
“十一郎,真的是你?!”王姈喜出望外,一边忙不迭的整理衣衫头发,“适才阿缡家的侍婢说看见你往这里来了,我还不信呢。”
楼缡跑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珠子牢牢盯着凌不疑:“……不是说,你和两个女子往这里来了么,她们人呢?”
凌不疑冷冷的看了她们一眼,目如利剑,楼缡被吓的不敢说话。
王姈立刻拉了楼缡一把,示意她闭嘴,再转头笑道:“定是侍婢看错了,十一郎独自在此躲清静呢。”
凌不疑道:“既知我在此躲清静,两位就此离去吧。”
王姈和楼缡十分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总算王姈反应迅速,笑道:“姨母最近老念叨十一郎你呢,说这又过了一年,你还孑然一身,叫她十分记挂呢。”
“这话是皇后说的?”凌不疑冷声道,“若是皇后没说这话,王娘子可知罪。”
王姈人都傻了,赶紧道:“不不不,我日常陪着宫中,姨母虽嘴里没说,但我知她心里的意思!姨母和陛下都盼着十一郎娶妻呢!”自家姨母总不会要推外甥女去领罪吧。
“娶谁?王娘子你吗。”凌不疑连坐姿都没动一下。
王姈顿时面红过耳,她自有这个意思,可却不好意思说出口,谁知一旁的楼缡赶紧道:“那有何不可!阿姈姊姊才貌过人……”
“我喜欢美貌的。”凌不疑忽然打断。
王姈一傻,楼缡嘴巴一快,道:“难道阿姈姊姊不美貌么?”
这话一问出来,花墙后的少商差点笑抽筋——这果然是亲堂兄妹,和楼垚一样的呆头呆脑。
果然凌不疑就直接问王姈:“你自以为十分美貌么?”
王姈顿时周身冰冷,深觉受辱。她自是认为自己长的不差,但也经不住这样的盘问呀。
楼缡自知失言,却不肯服输:“十一郎此言差矣,娶妻娶贤……”
凌不疑不去理这小姑娘,再次直接问王姈:“你自以为十分贤淑么?”
王姈再不能忍耐,羞愧难当,忍着泪水跺脚飞奔离去,楼缡愤愤的瞪了凌不疑一眼,也跟着跑去了。
等她们跑远了,凌不疑才道:“出来吧,别忍了。”
莲房首先跨脚出来,扶着笑的满脸通红的自家女公子,脸上还留着用手牢牢捂嘴留下的印记。少商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王姈又都跟自己不对付过,是以没有生出半分怜惜之意。那日楼缡意图羞辱自己之后,楼垚虽也曾责骂过堂妹,但少商觉得这会儿才算真正解气!
过了好半天,少商笑够了,才平复下情绪,端正的坐到石桌旁。
“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凌不疑神色温和。
少商顿时冷了神色,她最不爱回忆童年:“我小时候,运气不好,其余没什么可说的。”
凌不疑静静望着女孩眼中的冷漠尖锐,嘴角微微弯起:“太巧了,我小时候也运气不好,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不如说说凌大人研习文武时的趣事。”少商没话找话。
凌不疑道:“习文习武都苦的很,发狠的学,发狠的练,有什么趣事可说的。”
少商默默道:太巧了,她也觉得读书苦的很,一点都不有趣。
两人又默默相坐了片刻,久到一旁的莲房都快哭了,这种沉默好吓人呢!
“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凌不疑道,“我是说,除了嫁人。”
少商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个她有很多计划:“我想汇集许多医者,将众人的医术和见识都合起来编成册,兴许能造福世人。我还想改造那些笨重的农具,不但能省下人力,还能多打好些粮食。您不知道,纯用人力耕田真是太苦了,许多农人年轻轻就浑身是病,人还没老就直不起腰来。还有还有,我还想建一座工场,不用很大,我画了些有趣的东西,想看看能否打造出来……”
她停住不说了,因为凌不疑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少商不好意思道:“小女子太狂妄了,叫大人见笑了。”
凌不疑摇摇头,仿若玉山倾侧般俊秀:“你接着说。”
少商察觉到自己适才忘形,赶紧扭回正经,道:“还有相夫教子,孝顺长辈。”
凌不疑冷了脸色,白皙的右手轻扣在石桌上:“庸俗!”
少商吐槽道:“适才你还吓唬我的婢女说要娶我呢!这会儿觉得我庸俗啦!”
凌不疑一本正经道:“嫁给我就不庸俗了,嫁给别人都很庸俗。”
少商掩着袖子呵呵笑了起来,笑的眉眼弯弯,愈发像只喜庆的玉娃娃了。
凌不疑挑眉,笑问道:“你又怎知我是吓唬,兴许我真有此意呢。”
少商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凌大人,纵然您再忙碌,今日之前总不会没有时机向陛下提起婚事的。既然没提,您自是无意了,您就不要打趣小女子了。”
“……你说的很对。”凌不疑淡了神色,忽又道,“也许我只爱*屏蔽的关键字*窃玉呢。”
少商眨眨眼:“那,那陛下说不定会高兴的。”最好*屏蔽的关键字*窃玉出成果来。
凌不疑难得一愣,想明白后朗声大笑,过得片刻,才笑道:“你还敢提陛下,我都没跟你算账。你自去订婚,却害我被陛下一通数落,什么‘人家儿郎多省心,到了岁数就自己找到心爱的小女娘,偏你这样不开窍’,还斥责我不孝!”
少商想象那场景,莫名有种出了气的感觉,抿嘴而笑。
凌不疑看她笑的开怀,一字一句道:“少商,你是我见过的,对人生最热忱最奋勇的小女娘,不论前方有何艰难阻碍,你总要披荆斩棘的走过去。”
他见女孩满脸的不信,又道:“我自小在宫廷长大,见过不少女子,也很热忱很奋勇,不过她们是对名利热忱,对权势奋勇。不像你,想的却是这些……”他生平最厌汲汲营营之人,可耳闻目睹着眼前女孩各种积极的算计,他却不讨厌。
少商有些疑惑,这是在夸她么。她干笑一声,道:“宫中也有淡泊名利之人吧。”
凌不疑淡淡一笑:“除去走不了,真正淡泊名利之人,待在宫廷做什么。”
少商莫名听懂了这话,低声道:“名利谁人不爱,不过我生性不讨人喜欢,有些路子是天生走不通的。”
凌不疑微笑道:“谁说的。你已经讨了很多人的喜欢。”
少商摇摇头:“不,若是别人知道我的真性情,就没几个人会喜欢我了。”反正她说任何假话都会被他揭穿,还不如说真话呢。
凌不疑的微笑慢慢凝逝,眼神牢牢定着女孩,怅然若失:“又是巧了,若别人真的认识我,怕也没几人会喜欢我了。”
“凌大人说笑了,这话该问问满都城的小女娘,她们是绝不会答应的!”少商拍掌笑道。
凌不疑却认真道:“是真的。便是你,将来若多知道我一些,恐怕就会厌憎我了。”
少商呆住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样美好的男子她总觉得十分棘手,因为她弄不懂这个人。
她看得懂程老爹,看得懂袁慎,楼垚更是一本摊开的书卷,可她从来看不清凌不疑。
不过话既说到这份上了,少商决定不要浪费机会,清了清嗓子,起身正色道:“凌大人,小女子有一言,今日要与大人说。大人垂青,小女子感激莫名,但我,我……”
接下来的台词有些羞耻,但为了以后避嫌,她一咬牙,说道:“但我是一个忠贞的女子,大人千好万好,但小女子已定与楼氏子了,自然要忠贞不二,绝无别意…你不要笑,你,你…”
这样正气凌然的一段台词终结于凌不疑倒在石桌上的轻轻笑声。
少商大怒:“凌大人你,你……你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凌不疑撑起身子,还带着笑后轻颤:“我知道,你是一个忠贞的女子,接着说!”
少商负气背坐在石墩上,不肯再说了。
“你不要害怕。”凌不疑止住笑意,他知道女孩心中所想,柔声道,“这应是我最后一次与你单独会面了。”
少商连忙转身:“您又要出行了吗?这次是去哪里搏杀,要紧吗。”
“不是这事。你要嫁人了,以后总要避嫌。”
啊?!——少商心道,原来您知道要避嫌呀。
凌不疑看着女孩,神色温柔:“你不是一直想和阿垚到外面去吗,不用急,我给你想办法,找个适当之处,不要为着想离开家里的束缚,什么穷山恶水都肯去,你受不住的。”
少商低着头,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又想,原来他什么都看出来了。
凌不疑站起身,负手看这四周茂盛的花树,道:“适才我在你们对面,隐约听见几丝笛声,细想起来,我从未好好听过你吹笛,大家都说你吹的很好。”
他语气平静,少商却莫名觉得难过,忙道:“凌大人想听,我这就吹给你听。”
凌不疑似是很高兴,随即又摇头道:“算了,还是别听了。若是听过一次还想听,也是麻烦。好了,话也说过了,你这就回去吧,我再多坐会儿。”
少商启唇又止,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恭敬的起身行礼,然后领着莲房离去,走了几步回头看去,凌不疑正侧脸仰望花树,出神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树飘下瓣瓣春色,有粉色,白色,还有深浓的胭脂色,落在石桌上,衣裳上,还有他浓墨般的长发上,隔着温柔的花瓣与微风,眼前的俊美男子好像不曾存在过似的。
看过一眼,少商转身而走,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