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桩令人疲惫的婚事,程家三口在马车上一路相对无言,不知从何说起——程老爹脸色迷茫,紧紧攥着袖口,好似刚被人吃了豆腐;萧主任神色肃穆,充满了主持追悼会般的仪式感。少商则像只小老鼠般窸窸窣窣的啃着手中的糕点。
萧主任忍无可忍:“才两块糕点,你这么还没吃完?”
少商咽下嘴里的点心:“阿苎给的早吃完了,这是出长秋宫时凌不疑塞给我的。”
程始长叹一口气,看着女儿仿佛她吃的是巴拉松。
回到程府已是月悬当中,老的小的都歇下了,唯有程家三兄弟和程姎领了一群引灯的仆从,拉长了脖子在门口等着。萧夫人懒得废话,长袖一挥把几个小儿女都唤去了九骓堂开家庭研讨会。程始大马金刀的高坐上首,言简意赅的将今日宫中定亲之事跟大家说了。
程家三兄弟都吓呆了,交换过几个不敢置信的眼神后都去看对面正热情款待宵夜的幼妹,只有为程始夫妇布置食案的程姎和青苁夫人十分淡定,前者根本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凌不疑,后者见多识广,老成稳重。
九骓堂内一阵安静,只闻少商欢快的咀嚼声,过了良久,程咏才试探着问道:“……阿父,阿母,我们是否该去拜访一下亲家?”
——这也是一桩诡异的亲事,当今皇帝为心爱的养子代行长辈之职,可问题是凌不疑究竟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人家亲爹娘还好好活着呢!
程老爹一脸茫然:“说起来……”他看看妻子,“我还不认识凌侯呢。”
萧夫人咬了一下颚骨,不发一言。
程始见妻子不理自己,转头去看女儿:“你你你,你还吃得下去!”
这时,少商对于食物的热情终于告了一个段落,捧起食案旁的陶樽,用其中的清水漱口后,才道:“为何吃不下去,又不是我答应亲事的。”
程老爹的嘴皮子也不是吹出来的,瞪眼骂回去:“那也不是为父私底下结识凌不疑的!”
少商放下陶樽,语重心长道:“阿父,此时追究谁的责任为时已晚,不如想想对策吧。”
感觉自己无法跟上节奏的程姎犹豫半晌,才怯怯道:“…大伯父,嫋嫋,既然那位凌大人是个大大了不得的人物,那这婚事不是,不是好事么?你们为何…”
此言一出,除少商以外的程家众人俱是齐齐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少商叹完气,问道:“阿母,你跟我说说凌不疑家里的事吧……我是说,他的身生父母。”
萧夫人没好气的横了她一眼:“我就看不惯现下的小女娘小郎君,镇日在一起亲亲我我腻腻歪歪,什么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都谈遍,就是不说到正事上!连人家家里水深水浅都不知道就谈婚论嫁,活该婚后吃苦受罪!”
程始连忙帮腔:“那是,你阿母和为父见面三次,就连你大父远方的祖坟所在和两家的存粮都问的一清二楚了!”
程少宫侧眼去看次兄,低声道:“大父老家的祖坟不是被人拔了么,哪里还有……”
“你闭嘴。”程颂也低声道。
少商觉得自己的人品和智商都受到了攻击,赶紧申诉:“阿母此言差矣!第一,我什么时候和凌不疑亲亲我我腻腻歪歪了,我们几番见面时都有旁人在场的,我们再守礼也不过!第二,你和阿父是奔着成婚去的,自要凡事问清楚了,可我和凌不疑都是碰巧遇上的!人家一点没露出那意思,我就追着问东问西的岂不可笑?!再说了,我和凌不疑也没见几回…也就三四五六七八回…吧…”她越说声音越低,见面次数似乎是多了点。不过每次见面,她都以为以后不会再见,何必问人家祖宗八代。
程咏看着幼妹,柔声道:“嫋嫋,你是不是不喜欢凌大人。”
“是呀……”程姎也轻声道,“当初说到楼家亲事时,嫋嫋十分高兴呢。”全不是眼下心烦意乱的模样。
“所以,嫋嫋你心中所爱的是阿垚?可,可他已经…”程颂十分为难。
程少宫撇嘴道:“我不觉得嫋嫋有多喜爱楼垚,愣头愣脑的,嫋嫋说什么就是什么,白比我们大两岁了,还没我有主见有气概呢。”
少商听不得这个,飞去一把眼刀:“行,回头我就给你找个全都城最有主见的妹婿,叫你见了他连坐都不敢坐大气也不敢喘,比看见祖先牌位都老实恭敬,到时你就舒服了!”
程少宫笑道:“你那位凌大人可比祖先牌位有气势多啦,我上回……”
“够了!”萧主任忍不住整肃纪律了,低声呵斥道,“你们俩浑说什么!再有对祖先不敬之言,看我请不请家法!”
双胞胎都是受过棍棒招待的,立刻缩起嘴巴,不敢继续牌位话题了。
萧夫人深吸一口气,平铺直叙道:“凌不疑生父凌侯,素以性情温和为人称道,虽无显绩,但也是最早从龙的重臣之一。其母霍氏,乃是陛下过世的义兄霍侯之妹。那年陛下最艰难之时,腹背受敌,全亏霍侯以鼎力相助,为陛下拖住大批敌军足有半年,这才给了陛下回击之力,方得各自击破敌手,至此定鼎新朝。可惜,霍侯阖家死于围城,儿孙尽没。”
少商张大了嘴巴:“全死了?难道老家也没一个旁系子侄吗。”
程咏补充道:“最近的一支也出五服了,连聚居之地都隔着老远。何况,当年霍侯举家襄助陛下,没有随他从龙的族人也谈不上什么情分了。”
萧夫人继续道:“战乱之时,凌侯与家眷们失散了,后来好容易找回几个,皆道霍夫人母子已死了。隔了一年,凌侯就续弦了。谁知数月后霍夫人就携子找了回来,而那时新夫人已怀有身孕了……”
“那就让凌侯休了新夫人呗,人家大功臣唯一的遗族呢!”少商理所当然道。
程颂犹豫道:“我仿佛听说,凌侯夫人…哦,我是说现在这位凌侯夫人,她和汝阳老王妃交情匪浅…”
“正是。”萧夫人道,“当年兵荒马乱之际,陛下的叔母,汝阳老王妃受了很重的伤病,又缺医少药,眼看要归西,全靠现在这位凌侯夫人悉心照顾,大半年里不敢懈怠半分,这才救回一条命。”
“得了。老王妃必要给她撑腰的。”少商撇嘴道,“那就姊妹相称呗,便宜凌侯了。”
萧夫人摇头道:“我们是后来归顺的,不过我听说这位新夫人倒愿意为妾,可霍夫人却自小就异常暴烈骄悍,对那新夫人喊打喊杀。仿佛休了还不够,非要杀了她才罢休,更别说共事一夫了。”
“……这么记仇,这位新夫人恐怕是旧识吧,这是新仇旧怨都上来了。”少商若有所思。
程始干脆道:“你阿母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新夫人原来是凌侯姨家外妹,霍夫人失散前就她寡居在凌家多年了。”
少商呵呵笑了几声,神色鄙夷。堂内众人发出不同的咿呀之音,俱是同样心思。
“后来,两边调节不下,霍夫人就和凌侯绝婚了,如今不知住在哪里静养。”萧夫人结束故事,“为此,陛下更觉愧对已故的霍侯。没过多久,陛下就将凌不疑从霍夫人身边带入宫中,亲自教养。”
“凌侯夫人当年依附凌家而居,想来没什么家世的。”少商笑道,“这凌侯倒是深情,那么多高门世族女子不要,而是娶了自家外妹。”
“休得胡言。”萧夫人沉声道,“他们都是凌不疑的长辈。”
少商嘟嘟嘴,不说话了。
程始看看萧夫人,深觉妻子文韬武略,可在收拾女儿这个小冤家一事上就不如自己了,他板着脸道:“好啦,凌家就这么点事,嫋嫋如今也知道了,你对这桩婚事有看法就赶紧说出来,皇帝金口玉言发了话,你若没什么异议,咱们就各自洗洗睡吧,也别折腾了!”
“不不不,阿父,我有看法的!”少商立刻咬饵,赶紧膝行上前数步。
“那你倒是说呀。”程颂看幼妹慌头慌脑的,笑骂着。
少商小大人般叹了几口气,半刻才道:“这么说吧,在我心中,阿垚干净剔透,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我都能摸个七八成。他又愿意听我的话,将来我们会过什么样的日子,走什么样的路,我大概齐都有数。可凌不疑则不然……”她斟酌了一下语气,伤感道,“他就如巫山云雾,我看不清也摸不着……”
“摸还是摸过的吧。”程少宫酸溜溜道,“我听老程顺说,前日还是他拉扯你下车舆的呢。”
少商立刻一点也不伤感了,梗着脖子向萧夫人告状:“阿母给我告诉你,少宫他可风流了!您现下若去搜他的箱笼,包管能找出许多粉巾绢帕香囊花叶简什么的,都是外面的小女娘给他的!说不得还有示爱书函呢!”
“少商你……”程少宫立刻急了,面孔涨成猪肝,“阿母您别听她的,那都是别人硬塞给我的!嫋嫋她上回去探望凌不疑,他们……”
“你们俩都闭嘴!”萧主任大喝一声,然后闷闷的侧身坐下——本来三儿就算嘴碎了点,还在可控范围内,但自从这对双生子相逢,也不知怎的,就跟揭了盖在千年老妖身上的封印般,一天三顿的来气她!果然当初应该把幺女带上一通管教才是!
程始揉着额头,下结论道:“所以,阿垚听你的话,你就喜爱楼家的亲事。凌大人你拿捏不住,你就不大喜爱这桩婚事了,对吧?”
程姎终于听懂了,神奇的望着堂妹:“你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实在不能理解,对于有能耐的人听话信任不是一桩福气么。
少商嗫嚅道:“阿父您怎么说的这么直白。不过……”她扭扭身子,不好意思的低声道,“阿母将阿父您拿捏的牢牢的,您看阿母过的多舒心。要是随了凌大人,女儿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这简直是血淋淋活生生的案例呀!
“嫋嫋!”青苁夫人忍无可忍,暴起大声呵斥,“父母亲长的事你也敢这般议论?!”
这次程始夫妇都不想说话了,相对叹气。程颂和程少宫互看一眼,偷偷笑起来。
程咏叹道:“那凌大人…究竟看上嫋嫋什么了…?”他没有贬低自家妹妹的意思,但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论相貌,这些年送到凌不疑身边的美姬争奇斗艳,自家幼妹也不知能否排入前十;论才学,至今幼妹还认不全字,更枉论吟诗作赋了;论性情,那更是一言难尽。
少商闻言,恶狠狠向他道:“我也不懂姁娥阿姊究竟看上兄长你什么了,现在日日窝在家中学着温良贤淑,得体持家呢!”
——程咏摇摇头,看向两个弟弟,眼中神情明白写着‘看我说的没错吧’。
程颂倒有不同意见:“话不是这么说的。萋萋说的好,少商有情有义,聪敏伶俐,大事来临能扛得住,全都城有几个这么有担当的!”
少商眉开眼笑:“我也觉得萋萋阿姊是世上顶顶好的女子!又大气,又豪迈,心胸宽阔,将来谁娶了她,真是天大的福气!以后一定儿孙满堂,白头偕老,团圆和美,万事如意!”
“我们嫋嫋真会说话!”程颂也笑的见牙不见眼。
“你们也闭嘴!”萧夫人用力拍着食案,然后转头对丈夫道,“我们明日求见陛下,推辞了这桩婚事吧。”
“啊——?”程始吃惊,“这,这能成么。”
“成成成,怎么不成?!”少商赶紧插嘴,“那什么,上古的皇帝禅让时不还得推辞个三五次的么?凡事不都讲个客气嘛。”
“戾帝篡位时也推辞了三五次,人家也很客气……”程少宫凉凉的泼冷水。
“你能不说话吗!”少商怒目相对。
萧夫人这次都懒得生气了,继续对丈夫道:“你看看嫋嫋这样子,你觉得陛下愿意看见这样的新妇?别说陛下了,就是凌不疑,恐怕也不甚清楚嫋嫋的真性情。”
程始迟疑的看向女儿。
程咏拱手道:“阿母说的是,不妨推辞一下,将妹妹的性情相告,陛下若不愿,那就当这事没有过,若陛下还是要这婚事,那以后嫋嫋若与凌大人争执,也有个说法。”
程颂也听懂了这言下之意,失笑道:“陛下和凌大人不会看见嫋嫋的样子,就以为她温顺柔弱,楚楚可怜吧。”看到母兄的眼色后,他也沉默了。
少商看看众人,扭着手指嘟囔着:“我是在家里才这么言谈无忌的,在外面我说话当心着呢,不过……也对,我是扮不了一辈子的。”仔细想想,她的确在凌不疑面前表现的特别懂事识大体。
她抬头望着程始,大声道,“阿父,您想想啊,我若和阿垚争吵打架,楼家顶多休了我。可我若是惹翻了凌不疑,皇帝说不定就给我一条白绫或一杯毒酒,没准还要连累阿父阿母教导不严呢!”
“危言耸听!”程始用力挥了一袖子,然后搔搔发髻,沉声道,“不过,你们说的有理。明日一早,我们就进宫求见陛下,推辞了这桩婚事!成与不成,听天由命!”
家主都发话了,青苁和众儿女都躬身应喏。
尤其是少商,莫名觉得一阵轻松,轻快的甩着袖子就回自己居处了——虽然觉得对不住凌不疑,但自己舒服最要紧。凌不疑比较适合做靠山,做老公她会心肌梗塞的!
当夜,程氏夫妇就寝时,萧夫人伏在被褥间睡的半昏半醒,忽闻丈夫胸腔震动,长长一声叹息,低声道:“……元漪啊,我此时才明白你当日所说,‘若是姎姎,我放心将她嫁到任何家中去’。这回若凌不疑想娶的是姎姎,你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如此患得患失呢!”
萧夫人连眼睛都没睁,沉沉道:“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想来的盼不到,不想来的偏要送上门。我也知道你舍不得这门亲事,往好处想,嫋嫋聪慧狡黠,闻一知十,没准凌不疑就喜爱这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