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凌不疑驾车的汉子是一名姓金的汉胡混血, 是凌不疑十五岁去边城时救来的, 举凡与马匹相关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便是在崎岖小路上驾车也能如履平地。
少商面上摆着微笑,口气却发寒:“那日文修君说‘王淳始终遮掩不好她才落的这个田地’, 也就是说, 王淳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依着王淳诸事求你的性子, 既早知此事, 怎会不去央求你救命?”
“适才王淳告诉我, 直至崔侯大军开拔他才知道被冒名与彭真串谋之事的, 随即软禁了文修君, 再派心腹去追赶大军。盼着找到你后,央求你一举击杀彭真, 再率先冲入寿春将彭府烧个干净。可惜,他的心腹追上时你已离开崔侯大军,而且在周遭四处巡视, 致使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
——这是王淳原先的计划, 但是因为找不到凌不疑,他只能等彭真被押送到都城后, 暗中找人求彭真别把事情说出去, 以后彭家老小他定会照料周全。谁知彭真全然不信。
“这怎么可能呢?”少商歪头看着男人, “像你这样的人,连太子妃一个管别院的堂兄有几房姬妾都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不留下人手就独自离开大军呢?万一崔侯受伤无法理事,万一大军遭伏击伤亡惨重, 你难道不用飞驰回援?王淳以为的理由,我一个字都不信。”
“若是有人找不到你,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不愿意让人找到。”她一字一句道,不错眼的盯着面前的青年男子。
凌不疑看着自己微微握紧的拳头,将修长的手指一根根伸展开,搭在膝头:“这俱是你猜测之言,不过权当是真的。那你以为我为何要这样行事?”
少商微笑如常,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脸颊上已微微酸痛——她真正害怕时就会这样装的若无其事。
“我本来一直想不通,直到那天在东宫阶陛上看见太子殿下形单影只,身旁只有你一人,我才恍然大悟——你为何不计得失非要为铜牛县令颜忠申冤,你为何对王淳被冒名串联之事装聋作哑,说到底,为的都是排除异己!”她渐渐动了气。
凌不疑抬起头,嘴角噙笑:“我与楼王二位大人俱是一心为东宫,怎能说是异己呢?”
少商一窒,大声道:“就算不是异己,也是你前去之路上的绊脚石!”
凌不疑不置可否。
“外面人都说太子殿下对你情同手足,言听计从,但是我知道,其实太子殿下更听的是楼王二人的话。倒不是他二人有多能干多有权势,而是他们一个是太子的蒙师兼太子少傅,一个太子母族的长辈。记得有回我抱怨王淳饮酒误事,殿下说他十来岁头一回进军营时曾受人轻慢,是王淳扯着老脸陪着笑,从头到尾护着他。据此类推,想来楼经也不遑多让。”
“人家比你资历多了十几年,你再惊采绝艳,再无所不能,究竟亏在年岁上——殿下成婚纳姬时你还在泥地里打滚,殿下初次奉命监国时你还是垂髫少年,而偏偏殿下又是个最循规蹈矩之人!”
“明明你每次的谏言都是对的,明明你的预料百发百中,可偏偏殿下犹豫再三,最终总会听楼王二人的……譬如迎娶太子妃,我现在才知,原来当年是楼经进言太子恪守婚约的。”
少商一下从车厢中立起,身子因为气愤微微发抖,“他们虽不是异己,但恐怕你比憎恶异己更憎恶他们吧。对异己你可以阴谋阳谋的对付,可是对这两位多年关照东宫的重臣,你不但不能动手,还得时时忍耐,处处善后!如今我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仰赖的一文一武两条臂膀,一个被贬回原籍,一个被流放荆南,以后殿下就只能听你的话啦!哎哟……”
也不知怎的,车身剧烈颠簸了一下,少商正说的起劲,全无防备下没站稳,当即就以狗啃泥的姿势向前扑去。凌不疑都不用抢救,只是微微诧异的张开双臂,正好将女孩接个满怀。
凌不疑的怀抱铺天盖地,少商被抱的满脸通红——气势被打断,让她怎么义正词严的继续质问。她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凌不疑的臂膀,去捶打车壁上的移窗,开窗后冲着外面大喊:“老金,你是怎么驾车的,挑的什么路,这么不稳当!”
一旁骑马的梁邱飞奇道:“这就是我们来时的路啊,路近又好走。来时不是已经跟您说过么,此处两道沟渠尚未填平…哦哟,第二道来了小女君坐稳…”
车身再度一个颠簸,少商平沙落雁臀部向后,十分准确的摔回某人怀中。
凌不疑搂着气呼呼的小姑娘,宽阔的胸膛微微震动,发出阵阵闷笑。少商用力推开他,连滚带爬的坐回对面,努力镇定正坐。
“你说完了?那就该我说了。”凌不疑稳健的移上车窗,将山间呼啸的风声,沟渠中流淌的水声,以及侍卫骑队的呼喝声隔断在外面。
车内半昏半明,只有小小的火盆闪着金红色的光芒。女孩生了一张稚弱无害的面孔,娇美可爱,可惜她如今不悦的蹙着眉尖,像被抢了糖果的孩子,眼中尽是敌意和警惕,非要将那个坏心眼的强盗追究到底。
“其实我四年前才奉陛下之命常在东宫走动,陛下甚至让我领了三成的东宫卫队,用意就是希望我帮衬太子。”凌不疑弯下腰,捡起少商适才愤然立起身掉落地上狐皮绒毯,温柔的盖回女孩的膝上,“短短数月,我就发觉东宫情势不好。”
“陛下立储时,越妃娘娘还未有所出。当时朝廷兵少地寡,强敌环绕,陛下自己都要东征西讨,亲自上阵搏杀。可是刀枪无眼,谁都不敢说有个万一,于是陛下赶紧立了尚在学步的太子,以安国本——这件事,哪怕是与乾安一系有龃龉的臣子也不好说什么。”
凌不疑捡起火盆旁的紫铜钳拨动炭火:“可是后来,世易时移了。朝廷兵强马壮,局势安稳,人心也开始动了。太子什么都不做,有人嫌他鲁钝无才,太子若做些什么,那挑刺的就更多了。陛下一共任命过三位太子太傅,头一位就是虞侯……”他拨炭火的动作停了一下。
少商双手抓着狐皮绒毯,低低道:“陛下是想让太子与丰饶功臣亲近。”
凌不疑放下紫铜钳,笑了笑:“没错。可惜不过半年,虞后就借故出错,自行请罪‘无才无德,不堪重任’。这种事强人所难有什么意思,陛下就准了。后来陛下又找了两位年高德劭的海内名士来做太子太傅,两位老夫子为人和学问都不错,可惜一个早早病故,一个体弱致仕——只有楼经的太子少傅算最长久的了。”
“也就是说,年富力强又有权有势有功勋有名望的,都不肯帮扶太子?”少商暗暗心惊。
凌不疑笑道:“说的好。年富力强又有权有势有功勋有名望的,要么是景阩诸臣,要么就是不愿与景阩诸臣做对的。如大驸马之父,出身望族又有率部来投的功劳,之后拜过左将军,太中大夫,如今去做了封疆大吏……称得上是出将入相,镇守一方。那年陛下想让他做太子太傅,结果他称病不朝足有半年。还是那句话,这种事强人所难有什么意思。”
“太子是陛下所立,他们这是跟陛下对着干!”少商用力一捶车壁。
凌不疑道:“总而言之,留在太子身边时间最长的就是楼经与王淳了。太子对他二人信重几何,你可想而知了。”
少商沉默,冷声道:“所以,你就非除了他二人不可?”
凌不疑闭了闭眼,向后靠在车壁上:“王淳不用说了,治家无妨,子弟们糟污糜烂的一望既知,可楼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子常夸他贤能,哼,嫉贤妒能还差不多。他胞弟楼济强干有才,居然被他堵在郡丞一职上近十年!”
少商忽然想明白了:“你是为了打探楼家情形,才着意与楼家子弟结交的?”难怪当年楼垚对凌不疑满口称赞,说是一再相帮他们楼家。
凌不疑显然想到了楼垚,淡淡看了她一眼,少商有些悚然,不安的往后缩了缩。
“就这么着,一个颟顸无能的酒色之徒,一个固步自封的伪君子,只因多年情分,太子就对他二人一直倚重。”他道,“陛下总让我多多帮扶太子,可怎么帮扶,难道一年年收拾烂摊子就是帮扶?再这么下去,太子就是不错也错,还越错越多。”
“你可知道,那位自尽的韩青大人并非景阩诸臣一系,平日也未与越氏一族有过什么结交,他只是对太子任人唯亲的做派不满而已。”
少商一惊:“那陛下岂非逼死了……”忠臣?!
“是呀,陛下十分后悔。”凌不疑道,“不过韩青此人也没什么分寸,平时御前奏对就颇多顶撞。其实他早就建议过陛下给太子下责问诏书了,陛下召他来安抚劝说了半天,谁知他转头在小朝会上又提了这事,众目睽睽,陛下这才发怒的。”
少商惋惜的叹口气,没再评判。
凌不疑索性将事情都认了:“没错,我知道文修君串联彭真还在王淳之前。也没错,我是有意避开王淳信使的——这回我不想帮他继续善后了。至于楼犇一案,倒的的确确是巧合了,只不过后来执意要追查下去,我不能说是没有私心的——可是,不去除杂草稗藤,如何栽种珍贵的名品。”
“……如此说来,你是一心为公喽?回头我去告诉太子殿下,叫他好好谢一谢你,替他除了身边两大蠹虫!”少商语带讥讽。
凌不疑皱起眉头:“不要恶语伤人,好好说话。”
少商被噎的半死,冷笑道:“那好,我这么说。除掉楼王二人,你就是太子身边第一人,不但今日太子会对你言听计从,就是将来,你也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凌不疑淡淡道:“一人之下也好,万人之上也好,其实日子都苦的很,没有与楼垚天高海阔远走他乡来的有趣。”——很好,他也开始恶言相向了。
少商气的心口发疼,猛然立起,可惜没走两步就到车门了,她只好愤愤然的站住,
凌不疑看她这幅莫可奈何又气鼓鼓的样子,蓦的心软了。他左臂一伸将女孩拉过来,本想让她坐到自己身旁,谁知少商不肯,推搡间一路滚到地上,在柔软的皮毛上半跪半坐。
凌不疑双手放在她的肩头:“少商,我并不是心存歹意之人。”
少商不肯抬头:“嗯,你是心存好意,行了吧。”
凌不疑抬起她的脸,固执的让她看自己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并非心存歹意之人。”
少商被扣的动弹不得,只好看他。
鼻尖相对,四目交融,她仿佛被按进一片琥珀色的沁凉湖水中,青年男子的气息清冽皎洁,夹杂着一抹淡淡的药草香气。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明白他,但朝夕相处之下,无论如何也熟悉了他的某些习惯。
只要不是在军营这种不方便的地方,他必然一日三沐,并不是他有洁癖,而是他不愿让别人从他身上的气息猜出什么来。
像翟媪,若她身上散着食物的香气,那必是刚从庖厨出来;若她带着樟木气息,那必是去库房了;若是淡雅的兰犀香呢,那必是刚在皇后的内寝待过。
可凌不疑身上永远萦绕着那抹寒冽的草木清香——那是多年前一位世外神医为他专门配制的药浴方子,原意是为叫筋骨强健,祛病解乏。
他的手指白皙明润,修长如玉,比精细雕琢的羊脂白玉还干净漂亮。他若提笔,比执剑更显风姿俊雅,他若披上文士袍,恐怕比袁慎还像个读书人,可他偏偏手握人间至凶的利器,剑锋所指,血染荼蘼。
如若无事,他可以一整日不发一言。如若有事,他又可以翩翩有礼的阐述,耐心温和的解释——当然他也会冷言冷语,可为何没什么人诟病他的毒舌呢,因为但凡叫他冷言以对的人,往往很快就会消失在都城交际圈。例如五公主,还有……文修君。
少商视线挪动,对上他清晰有力的喉结,在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微微移动。她忽然一阵意动,鬼使神差的抚了上去,然后慢慢摸到他的面庞。青年男子的肌肤带着一种朝气蓬勃的微微粗糙,触及女孩柔嫩的手指,凌不疑身体一颤,用力按住抚摸自己的小手,提起其中一只来吻了吻那小小的白嫩掌心。
“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楼经和王淳怎样,也不在乎太子在朝中的日子好不好过。实在不成,哪怕不算二皇子,娘娘还有三个儿子呢。陛下身体强健,以后的日子谁知道。”
少商觉得浑身发软,气息急促,掌心被吻舐的发烫,从那双浓烈氤氲的琥珀色眸子里,她看见自己脸颊涨的通红。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可以当着太子和娘娘的面,装的若无其事,背地里却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她的声音发颤,既惧怕又愤恨。
凌不疑将脸埋入女孩温暖细腻的颈窝,呢喃道:“你以前也常说不明白我,可你从不在意的。”
少商将他的脸捧出来,直视之,哀哀恳求:“可我现在想明白你,我想知道自己将来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人是什么样的。”
凌不疑怔忡了下,看着女孩黑亮清澈的大眼,仿佛往昔如梦。他喃喃道:“那夜你站在灯市上,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就在想,谁家小女娘这样好看,若是她没有家人,我就将她抱回家去吧。”
少商忽然泪水涌上眼眶,然后重重吻上他微微发凉的嘴唇,热烈缠绵的去舔舐吮吸,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竭尽全力。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无可奈何的认命,凌不疑就是她怎样也无法逃脱的冤孽,她躲不开也走不掉,只能不得其法的去亲吻,孤注一掷的去撕咬!
凌不疑如同从梦中惊醒,才刚要回应,忽觉得唇上一阵剧烈刺痛,然后是浓重的铁锈味涌上舌尖。
少商用力推开他,满脸是泪,唇畔染血。
她瞪视的目光凶狠愤怒,凌不疑觉得自己仿佛被烈焰烧着了全身,心口火热炽烈,唇瓣绽裂出血,疼痛中夹杂着甜蜜,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心魄。
不知何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少商高傲的看了他一眼,一脚踹开车门跳了下去。凌不疑慢了一拍,赶紧跟上,却发现外面已是宫城守卫处,他一下车就被四方涌上来的侍卫和守卫围住了。
少商奋力往前奔跑,连莲房和桑菓都来不及招呼,只听见后面隐隐传来梁邱飞高亢的惊呼——“少主公,你的嘴怎么了,天哪天哪流血了快找侍医快来人哪!”
“阿飞闭嘴!”这是梁邱起的声音。
她不敢回头,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哪怕奔跑至胸腔炸裂她也不敢停下脚步。
……
少商咬人是很有诚意的,凌不疑若不想招人侧目,只能告病在家。
起先皇帝以为养子旧伤复发,吓的赶紧打发侍医过去,等侍医回来后一番禀告,皇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种事也没法跟别人说,只好去找皇后唠叨。
“少商也真是,咬的忒狠啦,子晟得有好些日子没法见人!”皇帝忿忿道,“她倒聪明,知道闯了祸,赶紧跟你告假数日,这是避风头呢!”
皇后这才知道真相,回想女孩来告假时的尴尬和不自在,她不住闷笑。
“不论是亲热还闹气,都该有个分寸,可以咬在看不见的地方嘛!”
皇帝很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养子两口子指点一番,然后招来皇后的一顿白眼。
作为话题中心人物的少商,此时也是浑身不得劲,她只想找个深深的沙坑,将自己埋进去好不用见人,掩藏她既羞愧又惊惧的心情。
当初刚知道要嫁凌不疑时,她就像在走一条已经知道危险环节的路。她知道凌不疑性情强势,知道自己将要被管头管脚……虽然不甚情愿,但她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而现在,她却如同步入未知恐惧之地——凌不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无人可诉心声,少商在家中绕了一圈,最后只能去找神棍胞兄。
“……我实在不明白凌不疑这个人。”她蹲在程少宫精心布置的沙盘旁,喃喃着,“我怎么能嫁给一个我全然不清楚的人,如今谁能知道我的心绪啊。”
“知道知道。”程少宫在沙盘上划来划去。
“你知道什么知道?!”少商不悦道。
程少宫抬起头来,凉凉道:“这阵子朝廷上风起云涌,定然是你见识到了凌不疑的某些手段,于是心惊肉跳了,怀疑人品了,不知该不该嫁了…是也不是?”
少商一愣,居然被神棍猜中了。
程少宫得意道:“老天爷叫我比你早一步出娘胎,总是有道理的。我说你也别自寻烦恼了,嫁不嫁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往好处想,凌不疑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明他有本事啊!”
“将来我要是和他闹翻了,他把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用到我身上,我该如何?”
程少宫看看胞妹,戏谑道:“我以为你还是多想想若他一辈子不和你闹翻,你一辈子要在他的手底下讨生活该如何,比较有用些。”
兄妹俩打了一阵嘴炮,程少宫邀请幼妹次日去城外南山游玩。
“雪都还没化呢,去山上做什么,又无猎物可打。”少商皱起秀气的眉头。
程少宫道:“你什么时候见我对打猎何种事兴冲冲过?是班小侯要去山上找一株草药给他叔父养腿,那草药非要在冬日将尽之时才能寻到。班小侯胆小,不敢独自带家丁去,又没什么友人,只好央求我陪他去。”
少商奇道:“三兄这样懒散的人,这回倒热心起来了,愿意陪人家去尽孝心。”
“热什么心,是我赌棋输给了班小侯。”
“那我去做什么,我又没输棋。”
“去散心啊。成日关在宫里,我看你愈发像个深宫妇人,既逼仄又怨气。去外头走一走,看看高山莹雪晴空白云,什么烦心事都消了。嫁错人怕什么,还有投错胎的呢。”
少商觉得有道理,一拍手掌:“好,去就去!”
——不久以后,程少宫会为自己这个提议悔青了肠子吓破了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