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母你别笑了。”少商满脸无奈, 案几对面坐着花枝乱颤的桑夫人, “这事究竟哪里好笑了。”
桑夫人坐直身体:“五年前,你看见皇帝与淮安王太后亲近,酸溜溜的跟我说‘不知陛下与越娘娘是如何相处的’。这五年你果然看见了, 结果还是酸溜溜的。你倒是说说, 陛下总共两个女人, 你究竟想要他如何。”
“唉, 那不一样。”少商托着下巴, 叹道, “五年前, 陛下和太后在我们跟前最亲近的举止,也不过是头挨在一处看看风景——那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这些年来, 我才看见真正亲密无间的夫妻应当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当时女孩会觉得不对劲呢,自然是她对比自己和霍不疑相处的情形,发觉帝后之间总有疏离感——桑夫人没有戳破这点, 而是说道:“你难得出宫, 我也难得回都城,你要是还想絮叨淮安王太后的事, 我可就走了啊。”说着作势欲走。
少商连忙挽留。说来也怪, 她与桑夫人情同莫逆, 举凡对世事的看法,爱好,习性,甚至吐槽别人的方式都不谋而合, 唯独在宣太后一事上,两人居然背道而驰。
尤其当桑夫人得知少商成为了永安宫令,反对的更是激烈。五年以来,她无数次给少商出各种主意,病退,伤匿,相亲……总之是要求她赶紧出宫回家。
“叔母为何总是不喜欢太后呢?她是个好人呐。”少商百思不得其解。
桑夫人转过身体,讥诮道:“你二叔父也是好人,可我从来看不上他。不过自打他和青苁成婚后,算是顺眼多了。你在宫里待了五年,眼界愈发狭隘,心胸愈见浅薄,整日里想的都是针头线脑的蜉蝣小事——你拿镜子照照自己,还认得自己么!”
少商反驳道:“陛下也在宫里,他还掌管天下呢,难道他的眼界心胸也小?”
“可你是待在淮安王太后身边,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怕你跟她久了,也学的像个怨妇!”桑夫人走过去将窗门合紧,一气说个痛快,“虽说越皇后脾气不好,可我宁愿你在越娘娘宫里摔摔打打,也胜过在宣太后身边浑浑噩噩!”
“这不公平!当年风雨飘摇,陛下须得亲自上阵搏杀,可天有不测,刀枪无眼,于是他在出征前,急急将还未两岁的东海王立为储君以安天下——陛下不能这样,用得着的时候,封皇后立太子,用不上的时候,就左挑眉毛右挑眼,这皇后太子又不是娘娘和东海王自己要做的!”少商忿忿道,“说到底,都是乾安老王爷推娘娘入火坑!”
“宣娘娘的命够好的了!”桑夫人一点没触动,“当年我亲手给我的挚友收的尸,她的门第家世可一点不比宣家差!可惜她没个‘推她入火坑’的舅父庇护,一朝防卫不慎,家乡受了悍匪血洗,她们母女几人死的那是惨不堪言,你那位宣娘娘可受过这份罪?!”
“叔母这是大不敬!”少商皱眉。
“你去告我好了!”桑夫人直接开骂,“好吃好喝好日子过了几十年,整天委屈这委屈那,你还在一旁跟着起劲!早知如此,五年前我就该趁你昏迷不醒,把你抬上马车一道走,让你去外面看看黎民生计,百姓疾苦。哼,天底下所有吃饱喝足的怨妇毛病,饿上几顿都能解了!”
少商不服气的嚷嚷:“因为我服侍太后,阿父和兄长还升官了呢!”
桑夫人反口就是一句:“拿你换来的升官发财,你父兄心里比剜肉还痛呢!”
在叔母大人逼人的目光下,少商不得不闭嘴。
桑夫人瞪满意了,才继续道:“想那茹毛饮血的年代,人们凭本事击败了强大凶猛的巨兽,成为万物之灵。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将愚钝赞美为敦厚,将孱弱吹捧成文雅了呢,想来真真可笑!”
“叔母你扯远了。”少商想要侧过身体避坐,桑夫人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扯回来,“人生天地之间,各凭本事活命。宣氏为后,靠的是当年那一纸盟约和陛下对她的敬重,越氏靠的是陛下的情意,哪天陛下爱驰情淡,你看看越娘娘会不会愿赌服输的!”
少商不情愿的承认:“越娘娘应该不会像太后那样的——有一回,我向她禀告太后病势沉重,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是不会病的,什么时候陛下对我的情意不再,就是我的死期’。哎呀呀,三叔母,可吓死我了!”
桑夫人点点头:“嗯,听起来像是个性情中人。”
“越娘娘真是奇特。”少商抬头回忆,“她是真的不在乎位份尊荣之类的虚名——陛下没给她办封后大殿,她没生气,陛下给太后的贡果比给她的新鲜,她也不生气,可陛下若是多问几句太后是否安康,她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大约是长久生活在安全稳定的环境中,少商觉得自己的思想都有些闭塞了,此时经过桑夫人点拨,头一回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待帝后三人的死局。
宣太后的性情的确有消极矫揉之处,若她身处越氏的位置,自己屈居妾位几十年,怕不早抑郁而终了,若再碰上典仪差了些尊重,供养怠慢了些心意,估计又要长吁短叹了。
越皇后为何能毫不在意这些呢,这是因为她笃定皇帝对自己的感情——与宣太后酸涩的少年时代不同,越姮生长在一个精神物质双重富足的美好环境中,自幼貌美聪慧,被强大的家族视若珍宝。
当帝后三人碰到一处时,拥有相同寄人篱下经历的两人没有产生共鸣,反而性情截然相反的皇帝与越氏始终情投意合。
少商曾亲眼见过,皇帝对宣皇后诉说自己父母早亡的心酸,宣太后感同身受的说了自己在乾安王府的种种委屈——看似很投契很美好,但殿内的气氛却越发低落。
而越皇后呢,大约会干脆利落的说‘把我的阿父阿母分你一半好了’!
皇帝有些直男的通病,自己的女人委屈一点无妨,但对‘旁人’却要客气些;越后明白这一点,而且甜水浇灌出来的孩子往往不会很敏感,所以皇帝有些不足她睁眼闭眼就过去了,宣后也明白这一点,还心细如发,所以加倍痛苦。
这些年来少商冷眼旁观,发觉越皇后对皇老伯有种奇特的占|有欲——在越皇后眼中,一把年纪的皇老伯从头顶到脚趾,哪怕一根白发一条皱纹说的梦话发的酒疯……都是属于她的;她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就是不得不将皇帝分出去一半。
所以宣氏被废后她喜上眉梢,不是因为自己可以做皇后了高兴,而是以后皇帝全须全尾都是她的了,自然不会去计较什么封后大典。
桑夫人仔细觑着女孩的神情,知道她意动了,继续加把火:“再说了,陛下再喜欢越娘娘,也没有因此废后啊。宣太后被废,纯是因为朝局!”
少商叹道:“也是东海王忒老实了。”
“你身在都城,耳濡目染都是东海王动辄得咎的样子,便以为东海王一无是处,实则不然。”桑夫人道,“我也是前两年回了趟白鹿山才想明白。”
少商紧张道:“怎么说?”
桑夫人道:“东海王少有贤名,在百姓中颇有名望,山野名士常比之为秦之扶苏,忠厚仁爱。可百姓和山野名士推崇又能如何?朝堂上那些重臣世族他镇不住啊,大事小情此起彼伏,没完没了的。”
“少商,以前我教你读书,你该知道两点。第一,举凡新朝建立,最要紧的就是头两位君主,只要延续至第三代君主,就会人心思定,众臣服膺,国祚便能延续下去——如暴秦二世而亡,就是找错了胡亥。”
少商听的认真:“那第二点呢。”
“第二,君弱臣强,实非大幸。”桑夫人轻声道,“于是麻烦来了,第二任君主至关重要,偏偏东海王压制不了那些虎狼重臣。那该怎么办呢?其实陛下还有一个法子——少商,你还记得秦穆公令三贤殉葬的故事么?”
“记得记得!”少商卖力点头,也轻声道,“当时叔母就说,秦穆公招贤纳能,聚集了一批前所未有的能人志士,可偏偏穆公之子康公平庸。说不得,殉葬是假,为康公扫除阴霾是真。可是……”她艰难道,“陛下仁厚,怎么舍得对那些亲如兄弟的臣子大开杀戒。”
“你终于明白了。”桑夫人满意的点头,压低声音道,“秦康公虽安稳继位,但秦国积累数十年的人才凋零殆尽,致使秦国再度羸弱;而高皇帝就聪明多了,除了几位异姓王,其余开国功臣几乎都没动——”
“叔母让我来说罢。”少商轻声道,双目灼灼如骄烈旭阳。
她凑到桑夫人耳边:“高皇帝不是废不了吕后母子,可他麾下那群打天下的老兄弟哪个是省油的灯,如戚姬这样只懂以色侍人的深宫女子,如意又年幼柔弱,面对一干如狼似虎的悍将谋臣,直如羊入虎口,所以高皇帝只能浅尝辄止。可换了吕后就不一样了,韩彭这样天下闻名的豪杰,她说杀也就杀了,群臣中哪个敢不服她。”
桑夫人微微一笑,觉得自己终于把火点着了。
“陛下虽与高皇帝性情迥异,但既然做了国君,就必须大局为重!”少商抵着桑夫人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其实东海王若是三世之后的储君,未尝不能为君。可偏偏国朝新立,人心不稳呐,既然陛下舍不得杀几个股肱之臣祭祭祖宗,就只能易储了。”
桑夫人咬牙切齿:“他们君臣几个都是老江湖,肚里什么不知道,只是没说破罢了!你原先多么犀利□□,这几年在永安宫里养傻了,居然会向东海王求亲,简直昏了头,真该狠狠打一顿——好在东海王没答应。我告诉你,当不了君王的储君,就算旁人不去算计他,他心里也永远不会安生,你要陪着个患得患失忧心忡忡的男人一辈子不成?!”
“叔母,少商错了!”少商赶紧拜倒。
桑夫人点点头,满意道:“还算太后有心,知道该放你嫁人了——你若是还像以前一样心有鸿鹄,就该高飞四方。”
她用力一甩长袖,“本来这趟回来我给你找了门亲事,是我兄长的得意门生,因为守孝耽搁了婚事。人品相貌都不错,又兼家资富足,到时候他研修学问你鼓捣水车瓦窑什么的,有空就游历天下,岂不美哉?!”
“叔母!”少商苦笑。
桑夫人露出顽皮的笑意:“也是我小看你了,白白操心一场,没想到你躲在永安宫中都有人天天踹门!我看姓袁的蛮好,比我兄长那门生强,算算他的资历也是时候放任外郡了,到时你就跟他去外面走走,嗯,这样挺好!”
少商被桑夫人的自说自话逗乐了,正要表示自己还要再想想,既然打算嫁人了,就要好好嫁;谁知这时青苁夫人来了。
青苁夫人手捧托盘进来,笑道:“你们真是比亲母女还亲,躲在屋里这么久说什么呢,莫非要把五年的话一气说完。”
桑夫人笑道:“我们正在说你呢,说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嫁了次兄。”
青苁夫人放下托盘,坐下后叹气:“便是再让我投十回胎,我也想不到会嫁子容大人这样的郎婿。”
桑夫人兴味道:“那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青苁夫人道:“元漪阿姊那样的。”
——桑夫人噗嗤笑出声,少商险些从桌上滑下去。
“不是说笑话,我十三岁起就觉得元漪阿姊是这世上最有胆识担当的人!”青苁夫人苦笑,“我自幼无父无母,寄居在远亲家中,平日只比奴仆好几分。那年舅母和元漪阿姊斗气,硬叫我给外兄做妾。外兄抵挡不过,只能拿我出气,反倒元漪阿姊怜悯我关照我……后来萧家遭难,元漪阿姊和外兄绝婚,我就跟着元漪阿姊走了。”
夫妻离婚,小妾跟着前妻跑了,在当时也是一桩奇闻了。本来萧夫人的前婆母还要说三道四,萧夫人威胁让青苁去告他们逼良为妾,怂货们就滚了。
“我原是不想嫁人的,反正程家也会给我养老。”青苁夫人很惆怅,“谁知道一场阴差阳错,弄到这般地步。”
这场婚事来的十分狗血——两年前,程承从白鹿山回家过正旦,途径萧夫人新购置的偏远庄园时,顺便将在庄园中清点账目的青苁夫人一道捎回家。
结果倒霉了一辈子的程承这回也不知是幸是祸,车队遇上山雪倾泻,青苁夫人与程承一起滚落山崖,三日三夜后才被人找回来。
为了度过劫难,两人在崖底不得不互相扶持,于是出来时人人都看见他们肌肤相亲,衣衫不整——程始乐的眉开眼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办妥了程承与葛氏的绝婚手续,再一通煽情兼吓唬,赶紧把倒霉弟弟和青苁夫人送入洞房,大功告成!
萧夫人本就不希望义妹孤独一生,便在不声不响中默许了。
青苁夫人将义姊的话奉若神明,既然答应了萧夫人要好好照料‘难叫人放心的’可怜二弟程承,这两年她就在白鹿山悉心服侍程承起居。
“当初没想过要嫁次兄这样的人,现在呢?”桑夫人调笑道。
“……还成吧。”青苁夫人再叹,“子容君也是可怜人。”
——这话少商同意,整个程家再没比程承更倒霉的了,在偏心粗暴的亲娘身边过了二十年,又在狭隘恶毒的葛氏身边过了十几年,大半辈子都不知道温柔细致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当他娶了体贴柔善的青苁夫人后,结果可想而知。
三人没说几句,程承默默的摸了过来,站在门外踟躇不前。
少商欢快的喊道:“二叔父,你怎么不进来啊!”
“进来做什么,你以为你二叔父想见的是你么。”桑夫人配合得当。
两人挤眉弄眼的去看青苁夫人,只见她脸上浮起一抹少见的红晕,冲门外低低的柔声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程承讪讪道:“没,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若是无事就回屋吧。”
这真是少商听过的最没营养的话,比五皇子调戏宫婢还无趣。
青苁夫人好气又好笑,走过去耐心的嘱咐,边说还边替丈夫整理衣襟:“我还要和嫋嫋去见阿姊,得说一阵呢。你先回去,将水盂搁在火炉上,把墨磨好,等着我回来……别离火太近了,上回你手掌被燎到了,伤还没好呢。”
程承重重的应声,欢喜的满脸放光。
屋里的桑夫人走到少商身旁,笑眯眯的看着她。
少商咂巴一下嘴,叹道:“我知道叔母的意思,好好嫁人,不要胡思乱想,对吧?不过叔母啊,将来我嫁人后要是天天打架该怎么办!”她觉得这种可能比较大。
桑夫人板起脸:“那就打赢之后再绝婚,总之你给我先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