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内, 霍楼二人与程氏兄妹围站于榻旁注视卧于其上的伤者, 四人神色各异。
“……这人是第五成吧。”程少宫既疑又怯,“并非我眼拙吧。”
少商道:“阿兄没看错,就是第五成。”虽面孔肿胀的好像发猪肉, 但确是本尊没错。
——是第五成才麻烦!程少宫头大如斗:“我若记的不错, 第五成是与……”他瞥了眼霍不疑, “是与袁慎一道离开都城的吧。”
霍不疑沉吟片刻, 问道:“阿垚, 你说说来龙去脉。”
楼垚心知事情不妙, 连忙道:“五六日前, 我照例去巡查周边乡野,途径东面一座小山时, 家丁在山脚下发现这人。因他衣着不俗,双手有常年握持刀剑的老茧,我想其中必有隐情, 于是将他带回府邸疗伤。谁知他伤重异常, 身上摔的血肉模糊不说,还一直昏迷不醒。我换了好几位擅长外伤的医士, 还有从邻县来的名医, 却始终也不见好, 只偶尔听他迷迷糊糊的喊着‘快去报信’什么的。除此之外,我们全不知道他的底细。”
“东面小山?是鸡鸣山么。”霍不疑问道。
楼垚称是。
程少宫大是感慨:“不想第五成这样的绝世高手竟在此处摔落山崖!”
“早叫阿兄一道去勘察了,不然也不会说出这等话来。”少商没好气道,“那鸡鸣山比咱家后院的小山坡高不了多少, 别说第五成了,就是阿筑与讴儿也摔不下来!”
程少宫摸摸的脑门:“对了,霍侯手下不是有能人能从蛛丝马迹中断出行踪线索么?不如请楼县令拿出第五大侠当日所穿衣物,让霍侯麾下斥候看看。”
少商皮笑肉不笑:“阿兄真有智才。”
霍不疑笑笑——楼垚自小就好客热情,殷勤备至。
不等程少宫自得而笑,楼垚果然尴尬道:“那……什么,这位大侠入府当日,家仆已将他换下的破烂脏衣清都浆洗缝补好了。”
程少宫无语。
霍不疑摇摇头,抬臂折起自己两边袖口,俯身去检查第五成的伤势,从脖颈到前胸,再到两边臂膀,尤其是第五成的一双铁掌更是伤痕累累——白皙的指尖一一触及暗红色伤口,还有布满细碎伤痕的虎掌,他细细查验,神情愈发凝重。
“如何如何?”少商被古板的胞兄拦在床榻两步开外,只好吊着脖子追问。
霍不疑放下衣袖,沉声道:“第五成身上的伤看似坠崖所致,实则在嶙峋山石中翻爬滚落时留下的。在这些伤势之下,还有弯曲的锐利锋刃所致伤痕……”他指着一处隐没于大片血瘢下的隐约扭曲,眉心紧缩,“我等怕是得去拜访那两座屋堡了。”
“第五大侠是从那两座屋堡中逃出的么?何以见得。”楼垚脱口而出,随即觉悟道,“兄长,我并非有意置疑您。”
程少宫阴阳怪气道:“你虽然嘴上说无意置疑,心中置疑也是一样的。”
楼垚哪有这份口舌伶俐的本事,当即涨红了脸。
少商大怒:“三兄胡扯什么,阿垚不过随口一说,犯得着乱扣罪名么!”
少宫笑而不语,少商察觉到霍不疑飞快瞟来一眼,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第一,以第五成伤势之重,应是无法长途奔逃,那么害他之人就在周遭一带。第二,这里地势平坦,方圆百里之内,只有那两处屋堡周围覆有尖利崎岖的山石,以做御敌之用。第三,第五成武艺高强,凭他的身手,能在重重精锐包围下伤到朝廷大将的,若只是寻常地界,如何能困住他?”
楼垚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么的确这两处屋堡最为可疑了……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他踟躇了下,“我到底是县令,就这么上门去问问也无妨。”
少商直觉的反对:“这种蓄有私兵的当地望族,哪能你说搜就搜,况且其中必有一家是毫无相干的。阿垚你贸然得罪了人,以后可怎么在当地办事啊。依我看来,不如差人去找郡太守要一函手令。”
程少宫笑出声来:“少商你可想好了,救人刻不容缓,此去安国郡治所,来回少说四五日,没准就差这么一时半刻,袁慎就没了性命。”
少商转头:“阿垚你还是立刻上门吧,救命要紧。”
楼垚:……
霍不疑莞尔,始终紧锁的眉心松开些许。他道:“也不必如此为难。阿垚,过会儿你就使人抬上第五成到那两座屋堡去。你就说胶东袁氏的宗子袁慎失踪多日,此人身份贵重,又简在帝心,不可轻怠,请两位家主帮忙查找。”
楼垚有些糊涂:“若那两家人真的派人四处搜索,我等又当如何进入屋堡?”
“你就说,今日一早第五成醒了过来,说袁慎就陷落于他家。”
“第五成何尝说过?何况他也没醒啊。”楼垚更加糊涂了。
“不是没醒,是在赶赴屋堡的途中又昏了过去。”霍不疑十分耐心。
程氏兄妹啊了一声。少宫嘴角抽搐:“好主意,反正第五成醒不过来,死无对证。楼县令愣说第五成指认他家屋堡捉拿了袁慎,也没人反驳。”
少商忧心道:“若是他们抵死不认呢,会不会打草惊蛇,反而害了阿…袁公子的性命?”
霍不疑缓缓放下宽广的袍袖:“这几日阿垚大张旗鼓找寻名医,要打草惊蛇早就打了。若当时他们没杀袁慎,必有不能杀的缘由,此刻便也不会杀。”
少商稍稍放心。
楼垚说干就干,当即就要找人来抬第五成,少商想跟着一道去,谁知霍不疑道:“少宫,你与阿垚同去。阿垚,你只管理直气壮的跟他们要袁慎。少宫,你躲在后头细细观看那两家人的应对之色。你俩快去快回,不论那两家人是何回话,都快快回来报我。”
少商心中并不乐意,但她从不在人面前驳霍不疑的面子。
程少宫哀悼自己逝去如风的悠闲时光,不情不愿的跟着楼垚出了门,少商跟在后头啰里啰嗦:“三兄你看仔细些,拿出你看人面相的本事来……”
少宫没好气道:“少废话,都是你不好,害我四处奔波!”
“怎会是我的过错!”少商不满。
“为兄我如今要听你前前未婚郎婿的吩咐,跟着你的前前前未婚郎婿,去找你的前未婚郎婿,你说是不是你的过错!”
程少宫甩袖而去——幸亏他只有一个妹妹,若是多几个自己一定出家修道去。
……
那两座屋堡坐落于豫徐两州毗邻处,离姚县县城均为七八十里,彼此相距却不远,至多不过五六里,将三地连线起来俯瞰,就像一个狭长的等腰三角形。
两座屋堡相传是先秦时所建——有一对不知如何发了家的兄弟,在此地安家落户,谁知始皇一统天下后强势推行商鞅法度,要求所有成丁按制分家,于是这对兄弟便兴建了这么两座相距不远的屋堡。
后来战乱频临,朝代更迭,两座屋堡几经破败也几度易手,如今占据并扩建了这两座屋堡的两户人家,一家姓李,面不改色的自称是道家祖师老子之后,一家姓田,有样学样的扬言自家是故齐王室的后裔——没办法,传统特色,不给自家按个金光闪闪的祖先,都不好意思自称成功人士。
楼县令抬着伤员带着神棍,惴惴的前去讹人,少商忧心忡忡的目送他们离去,转身跑去书房打算问霍不疑,谁知却见霍不疑召齐了手下,正神色冷肃的发令。
“……张擅,你领我手令,去西面几处治所借兵,有多少借多少,两日内必得返还。梁邱起,你快马去兖州大营寻欧阳夫子,让他传令各州县,若有太子一行人的消息,立刻拦住他们,千万别来豫州!李思,你去找梁州牧,让他先别管西面了,尽快率军过来。阿飞,你沿着东面这一线跑一趟,示警这几位郡太守或县令,务必当心有人阴害太子。”
四人没有半分置疑,抱拳领命而去,少商听的心惊肉跳,霍不疑看见她:“你来的正好,清点一下你手中剩余的火器,有多少都拿出来。若是车队中蓄藏有物料,不妨这两日加紧做些备用。我记得你车队中有几名手艺不错的工匠,借我一用。”
少商有话憋在喉咙中,最后什么也没说,扭头去吩咐底下——心底惦记着,回头要跟楼垚说一声,都是有官身的大人了,要会看上官脸色,倘若事出紧急气氛紧张,就不要问三问四了,先办事再说。
她回到安置自家车队的院落,先将伤员都清理出来,托付给楼家管事;然后让这几日闲散休憩的家将护卫们整备弓弦刀马,以备再战;接着清点剩余的火器,并将藏在几两辎车底层的火油硝石还有火药等物取出,亲自监督配置秘器。
这番举动自然惊动了何昭君,她顾不得产后体虚,让奴婢们抬着自己去找少商,少商忙将她请进内室,简略解释一番后宽慰:“……就是这样。其实我也不甚清楚究竟出了何事,不过霍大人这样必有他的道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和阿垚有事的。”
何昭君心绪稍定,又问:“阿父留下的部曲我带了两百在身边,他们这些年虽少于战阵,但总比寻常乡勇强些。你们也不必到处借兵了,只管拿去用!”
一股智商上的优越感立刻涌上少商心头,她得意道:“你们夫妻俩可长些心眼吧,我适才的话你没听出端倪来么?霍大人让手下去西面治所借兵,却不肯调动东面近处几个郡县的人手,这是为何?豫州与徐州相邻处有四五个县,你知道到底会在哪里出事啊。所谓敌不动我不动,一旦哪里有事,各方能够立刻聚集,这个道理你懂是不懂啊!”
何昭君被喷了一顿,反唇相讥:“这道理我是不懂,不过你不也是听了霍侯的吩咐才想明白的么?”
少商无语凝噎——好,你有种。最后她只能道,“行了,你回屋去歇着吧,我把随行的婢女庖厨还有伤员都留下了,你照看着些。”
如此忙忙碌碌直到天黑,霍不疑终于空下来找她。
晚风徐徐,高大英挺的青年一袭银丝织绣的月白常服,衣襟当风,身姿笔挺,轩然若湛,而少商刚从配料房出来,头发凌乱,额头沁汗,两袖高高缚起,身上还裹着乌漆嘛黑的围裙。
霍不疑轻笑一声,少商不悦:“你笑我模样狼狈么!新配好的火器可不分你用!”
霍不疑也不气恼,拉她在凉亭中坐下:“我没笑你狼狈,只是想起了那年在滑县郊外的猎屋中——那时你也是这般模样,系着襻膊,裹着围裙,身上乱糟糟的。”
少商想起来了,叹道:“如今想来,除了宫中岁月,我与你相见大多是狼狈不堪的。不是在桥底下干坏事,就是僵在马背上下不来,再不然就是呜呼哀哉等人来救。”
霍不疑微有惊异,而后笑道:“你觉得狼狈,我却觉得你那些样子挺讨人喜欢的。”
少商叹道:“真该让陛下听听你这话,当初他给你寻的亲事都错了。”
霍不疑哈哈一笑,把女孩揽入怀中,两人并肩而靠。
少商苦着脸:“要不我以后别出门了,怎么一出门就出事啊。”
霍不疑揉着她的头发,温柔道:“不会的,否极泰来,你前二十多年把该折腾的都折腾完了,以后就会顺风顺水,岁月安稳了。”
少商仰头看他,嫣然而笑:“你也是。你已经把一辈子要吃的苦都吃完了,以后再不会有苦难艰险了。”
月色清凉如纱,凉亭旁的水井轱辘少许晃动,发出咕隆咕隆的轻轻声响——制作火器最怕走水,是以少商选择的配料房就在这座有水井的庭院中。
霍不疑脱下外袍放在石桌上,走到水井旁卷起袖子,也不见他使用轱辘,单臂轻轻一挥一抖,便从水井中拎出一桶清水。他生的肩宽背挺,腰杆劲瘦,弯身时便如虹桥跨岭,沉稳亦是旖旎。少商看的有些出神,忽想将来她也能有这样一个俊美高大的儿子,人生多美好。
霍不疑不知她心中念头,从怀中掏出绢帕在清水中沾湿了,过来擦拭她脸颊上的尘污与汗水,娇嫩莹白的肌肤透着勃勃生气,好像刚从枝头萌出脑门的倔强花苞。他轻声道:“家母最爱亲手侍弄花木,每每弄的一脸泥污,阿父便为她擦拭。”
少商看着他的脸有些恍惚,顺嘴道:“不如你叫我阿母吧。”
霍不疑手上一停,少商连忙摆手:“啊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讨你便宜,也不是对先人不敬,我累糊涂了说傻话呢。”
霍不疑眸光流转,静中带嗔。
少商见他不跟自己计较,赶紧跳开话题:“我听说你叫人凿来好些大石块,是何用处。”
霍不疑又去水桶中绞了一次绢帕,回来给她擦手:“做个简易的攻城锤。”
少商先是哦了一声,然后惊叫:“什什么,你要攻打那两座屋堡么,可三兄他们还没回来你怎么就知他们不妥,你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霍不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微笑道:“我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靠的就是杞人忧天,有备无患。”
少商心头一动,看着他深褐色的眸子:“……你不是令尊,你不会遇到凌益那种人。”
霍不疑将绢帕叠的整齐方正,放在石桌一旁,淡淡道:“……我的确不是家父,凌益这种人但凡露出些端倪,我断不会容他活过三日。”
凌益贪生怕死并非毫无征兆,但霍翀始终相信他只是胆小,还不至于背信弃义;一方面固然是霍翀光明磊落,不肯轻易疑心别人,另一方面也是看在胞妹面上,总将妹婿往好处想。
少商沉默了会儿:“你这样殚精竭虑,并不只是为了救袁慎,是么?”
霍不疑注视着女孩:“发现第五成至今,你不曾提过袁慎一句,你怕他死么?”
少商闭了闭眼,声音微微发颤:“他在人前总装的谦恭有礼,只在我跟前提过将来要位及人臣,累世三公。我真想不到,他,他可能会死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你不会又疑心我对他余情未了了吧。”
霍不疑失笑:“自然不会。”其实他心中想的是,别说‘余情未了’,就是袁程二人情意正炽他都非要插上一脚,何况区区‘余情’。
“你老实告诉我,如今情形是不是不大好。”少商道。
霍不疑沉吟,缓缓道:“你有句话说对了,陛下平定天下太快了,便落下了许多隐患。天下大势如山不平,若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山石洪流覆灭颅顶,固然伤亡惨重,但什么崎岖不平也都没了,偏偏……”
他没说下去,反而道,“当你在曲夫人处盘桓叙旧时,吴大将军已将几股来势最凶猛的叛乱移平。尤其是徐州,因其地处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于是几路大军齐心协力,一早将那里清理干净,太子才动了微服私访的念头——然而就在殿下动身不久,就传来蜀郡史新造反的消息。”
少商急的起身:“若情形这样严重,那赶紧派大军来帮忙啊,只我们怎么够!”
“哪里还有大军啊。”霍不疑静静发问。
少商一愣:“那……兖州大营呢。”
“兖州大营已经空了。”
少商怔怔的坐下。
“朝廷就那么点人,国库就那么些财帛粮草,西北和漠北的守军不能动,不然草原与大漠诸部都会闻着血腥味踏马中原。吴大将军南下蜀郡去平史新了,其余几位将军各自领军在青幽冀三州继续平乱。兖州大营早空了,若不是为了看顾太子,我也该跟吴大将军去蜀中——大将军近来身体不好,他年岁不小了,戎马倥偬这些年,伤病累积,陛下一直很担心。”
少商一颗心七上八下,最后气恼道:“都是太子殿下不好,乱跑什么啊!这回找到他,说什么都不许他胡来了!”
霍不疑笑道:“殿下行事还是有章法的,他假作世家公子游历江湖,随行的东宫侍卫与虎贲们或明或暗在旁护着,并定期让人回来传书保平安,出去这么久也没什么事,就是……”
“就是怕有人存心加害。”少商补充。
霍不疑叹道:“总之,有公孙氏余孽的踪迹,袁慎及其家将部曲又无端失踪,总叫我不能心安。我心中隐隐觉得,若能查明袁慎一行人的去处,太子的危难自解。”
少商撑腮凝思,郑重道:“你说的对,先把袁家这帮人找出来再说!袁氏也是这几十年风风雨雨历练过来的,袁州牧又在外任封疆大吏多年,他派给独生子的侍卫与家将绝非泛泛之辈!可这些部曲家丁居然都无声无息的不见了,可见其中必有阴诡情事——你觉得那两座屋堡,哪座更可疑些?”
“田家堡。”霍不疑道,“我观过地形,那里易守难攻,四野闭塞。有那等地形,即便袁氏子弟骁勇善战,但到底人数不足,一旦被诱入毂中慢慢歼灭,外面未必能察觉。”
“好!那咱们就好好准备,我倒要看看,什么了不起的墙垒能扛的过我的火药!”
两人如此这般商议,都以为**不离十,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次日楼垚与程少宫带回来的消息颇有些喜感。
田家堡家主年轻,李家堡家主年长,照一般思路,必是前者性烈气盛后者圆滑缓和,谁知楼程二人上门行诈时,田氏家主满口应承笑容可掬,口口声声欢迎随时来搜查屋堡,愿意证自身清白,反而人至中年的李家家主派头惊人,不但喷了楼程二人两脸唾沫,将上至皇帝的度田令下至梁无忌的治理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只差没放狗咬人了。
少商又问李田两家的详情,楼垚就尴尬了,嗫嚅道:“之前这两座屋堡不在我县辖内,是邻县王大人管的。今年梁州牧才将那片地界划入姚县,是以……许多事并不清楚。”
“这是为何?”少商不解。
霍不疑笑道:“大约是度田令的缘故。那两座屋堡在地方上想必颇有权势,多年来与官府交好。梁州牧怕当地县令徇私放纵,便来了个釜底抽薪,直接将那片地划给阿垚管辖,这下他们之前的经营就都不管用了。”
“怪不得陛下总夸奖梁州牧,的确有能耐啊。”少商服气。那么多州郡的地方官因为度田令执行不力,被皇老伯贬的贬杀的杀,唯梁无忌出类拔萃,曲泠君这回算嫁对人了。
话虽这么说,目前情形却不大妙。楼垚只清楚那两座屋堡的覆盖范围田亩人户族系谱籍等等等等,其余屋堡主人的人品家境交友情况一概云里雾里。
本来地方官的家眷与当地豪族的妇孺总会有些交集,奈何何昭君自有孕后甚是紧张,这大半年来为着保胎静养连县城大门都不肯出,只有楼缡代表兄嫂出去赴过几次赏花宴纳凉会什么的。
“阿缡说,田家主君虽然年轻,但姬妾众多,光是夫人就并立了三四位,筵席上吵吵闹闹的她也分不大清。李家主君有些不好的名声,据说是娶一个死一个,本地都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肯跟他结亲了,前几年只好从外头娶来一位。不过李家的新夫人体弱多病,甚少出门,阿缡也只见过几回。”楼垚努力回忆堂妹的说辞。
“嗯,一个三妻四妾,一个克妻无数,这两家倒是对仗工整。”少商开槽。
霍不疑笑着睇了一眼诙谐淘气的女孩,再问楼程二人对两家的看法,这时候就显示出程少宫体察入微的好本事了。
楼垚踌躇着说道:“从两家应对来看,田家应是清白无辜的,不然也不会坦然让我们搜查了。那李家坚不听命,暴戾不堪,应有不妥。”
“非也,我看这田朔(田家堡主君)额窄腮陷,印堂阴仄,不似磊落之人,与他冠冕堂皇的说辞丝毫不衬。况且此人作态太过,大忠似奸,敦厚热情近乎伪匿了。”程少宫道。
霍不疑点头道:“不错。除非别有隐情,否则自家堡垒被地方官吏说搜就搜,还笑脸相迎,若天底下的豪强大族都这么好说话,如今也不会因为抗拒度田令而烽烟四起了。”
楼垚愣愣道:“难道李家反而是无辜的?”他忍不住摸摸险些被恶犬咬到的手臂。
程少宫神情郑重:“其实,我觉得李阔(李家堡主人)也很是奇怪。这人叫嚣起来不可一世,简直狂悖不堪。他牢骚梁州牧几句也就算了,竟连陛下和朝廷的政令都骂了——难道他不怕日后事态平息,朝廷跟他秋后算账?”
少商摸摸发凉的后颈:“可是,李家堡的地形我看过了啊,不但四面平坦,无遮无蔽,而且邻近本郡最大的一处集市。袁慎出门时少说带了两百名侍卫,就算他糊涂,他身边的家将也知道不能让所有人都进入屋堡,容易被人关门打狗。可若是有一部分人在外面,真厮杀打斗起来,附近的百姓怎会毫无察觉?”
话说到这里,似乎进了死胡同,三人一齐去看霍不疑。
霍不疑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平静道:“既然田家愿意让我们搜,我们就去搜上一搜。”
事不宜迟,霍不疑即刻就率军出城,程氏兄妹随同,原本他们打算让楼垚留下看守县城,何昭君却坚持让丈夫跟去,还将何氏部曲分出一半随从。她坚定道:“县城有我呢,我会紧闭城门,小心戒备的,你去忙大事。”
少商知其用意,若楼垚能在太子跟前刷上一波功劳值,以后前程就会顺当许多。她笑道:“你当年连外放都不肯让阿垚去,如今倒狠得下心了。”
何昭君叹道:“人总是要长大的,以前有家族父兄庇护,什么都能任性着来,如今不一样了,我们得为孩儿们多想想。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啊。”
少商不无感慨,嘴上却戏谑道:“这才生了一个儿子就口口声声‘孩儿们’了?安成君您想的可真远。”
何昭君白眼道:“这不还有你嘛。有你在,阿垚出不了事!”
少商再度败下阵来——有句话说的好,口齿再犀利的大姑娘也别和嫁了人的小媳妇耍嘴皮子,古人诚不欺我也。
当日晌午启程,途中经过几座安详和煦的村庄,干燥馨香的秋日阳光下,成熟的金色庄稼形成灿烂喜悦的麦浪,一望无际,看的人神清气爽。霍程一行人不愿叨扰忙碌收割的农人,当夜在外头扎营歇息一宿,次日清晨便到达田家屋堡附近了。
望着屋堡外围一匝茂密荫蔽的树林,树木高矮粗细不一,像是不同年份栽种的。霍不疑在马鞍上举手轻挥,便如臂使指,军队齐齐停步,而后下马步行。少商牵着已然十分高大的小花马,走在数人合抱的参天巨木中,时不时用手掌去感受粗糙遒劲的树皮,叹道:“这林子里有些树,怕有上百年的光阴了吧。”
她看向霍不疑,“就这么进来妥当么?不会也被诱入陷阱中一勺烩了吧。”这样绵密参天的树林,简直是个天然的隔绝层,里面厮杀的多么喧闹外面都听不见了。
霍不疑牵马过来,耐心道:“袁慎才两百来人,自然能被一网打尽。我带了五百精兵,加上你和阿垚的人,少说也有七八百,这片林子再茂密也装不下我们。”
少商心定了些,又问:“诶,你说呀,袁慎他们真的是在这里出的事么。”
“不好说,得细细勘察才能知道。总之,我觉得这里不大对劲。”
少商低头往前走,忽道:“你怎不将我留在县城里与何昭君作伴呢?这里既然如此凶险,你居然答应带我来。”
霍不疑唇角轻轻扬起,调侃道:“你在水边,说不定会巨浪滔天,你在山边,保不准要山崩地陷,你在天边,也不知不周山会不会再倒一回。我对你不大放心,还是待在我身边安稳些。”
少商轻声道:“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带着我吧。”
霍不疑倏然停步,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少商回视,然后两人同时转头。
田氏屋堡建的雄奇伟岸,三四丈高的拱形城门缓缓向里洞开时,少商宛若进入一座腹部中空的阴森山洞,空旷阴冷,夹杂着令人不快的潮湿气息。
众人进去时,田家正在举行一场奇异的祭祀仪式。
宽广的圆形平台上舞动着七八名身系彩绦的巫士,他们或举铃杖,或拍手鼓,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围着一头通体漆黑的雄健公牛不断旋转颠步齐声吟唱,另有四名赤袒上身手持尖刀的壮夫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侯立在旁。
体型巨大的漆黑色公牛发出低沉怒吼,震的耳膜嗡嗡作响,肌肉健硕的四肢不断挣扎,然而数条手腕粗细的铁链将它牢牢捆缚在高高的石台上。
牛头正面跪坐着一名年轻男子,正是田氏家主田朔,只见他身着一袭白衣,双手向天抬伸,随着巫士的吟唱舞蹈喃喃念叨着什么。
吟唱舞蹈愈发激烈,几名巫士脸色红似滴血,举止疯癫若狂,口中吟诵的咒词也愈加迅速激烈,宛如弓弦被越拉越紧几近崩断,其中一名最老迈的巫士忽厉声高喊一声‘起’,犹如利刃戳破沉晦的午夜,四名壮汉同时出刀直插公牛腹部,笔直划破坚实的公牛骨肉。
那公牛发出惊人的高昂悲鸣,四肢猛踢,奋力挣扎,鲜红的热血如利剑般激射出来,溅了周围的巫士们一头一脸。四名刀手满身鲜血,便似最冷血的屠夫,手法娴熟的迅速划刀,然后每人都从牛腹中剖出一样东西,分别是心、肝、脾、肺。
这种古老而血腥的祭祀让少商既不忍又惊惧,不由得后退两步。
四名年轻巫以金盘分别捧起这四样公牛脏器,跟着那名年老的巫士来到田朔面前。
年老巫士伸出枯瘦干瘪的右手,拿起那颗犹自跳动的公牛心脏在田硕额头上一抹,随后是牛肝抹右颊,牛脾抹左颊,牛肺抹下颌。鲜血淋漓的脏器还蠕动着蒙蒙热气,周围的姬妾婢女们不忍直视,田硕却闭目微笑,仿佛十分享受。
最后,那年老巫士细细看了那布满兽血的瘦削面庞几遍,咧嘴笑出黑黄斑驳的牙齿:“……家主放心,苍天有应,你此愿必能达成。”
青石广场内弥漫着浓烈血腥的气息,少商有些受不住,霍不疑原本正盯着四周的田氏家丁看,察觉女孩身形不稳,便伸手揽她在自己身侧。
仪式结束,众人被请去花厅歇息,待田朔沐浴更衣出来时,程少宫已经不耐烦的绕厅溜达起来了。楼垚上前向田朔表明此行来意,然而神色讪讪,显然修行还不够。程少宫就天赋异禀多了,厚颜无耻的表示‘主要是因为主家您盛情难却,是以我们就真的来搜了’。
年轻的田氏家主并不如程少宫说的那样相貌不堪,撇去气色阴沉难明,单论五官相貌称得上俊秀精致。他听清要求,居然很爽快的右手一抬:“久仰霍侯大名,如雷贯耳。如今有幸略尽绵薄之力,何敢不从,诸位请便。”说着,还吩咐家仆让姬妾家眷都到外面庭院中稍待,不许阻碍了搜查。
霍不疑面无表情的抱了抱拳,懒得跟这人啰嗦什么,直接领了将士与楼垚一行四下搜查去了,留下程氏兄妹与大队侍卫在花厅等待。
田朔似乎对此毫无意见,微笑着摆出‘悉听尊便’的模样,安然端坐原处。
等了一个多时辰,田朔第三次让家仆奉上新食案,殷勤的请程氏兄妹继续用点心酒水。
程少宫忍不住问道:“敢问之前家主所行的祭祀仪式,莫非是仿照先秦典籍所记载的,以生灵为祭,恳求心愿得偿?”
田朔眸光闪动:“程公子博闻广记,说的一点不错。”
“那典籍可在?”程少宫心痒难耐。
田朔笑了笑,随即让家仆送上一卷古旧的竹简,程少宫迫不及待的翻阅起来。
田朔看了眼坐在窗边沉默不语的女孩,雪肤花貌,气意自在,比秋光更是明媚舒展,他毫不掩饰的露出鉴赏之意,微笑着走过去:“在下虽身在乡野,但程娘子侍奉淮安王太后多年,不但秀外慧中,更是都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少商抬了下眼皮:“好说好说。不过田公子不是该问,我一介小小女子,无官无职,今日凭什么跟着来搜查贵地?”
田朔笑道:“程娘子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那太好了,这事解释起来颇是麻烦,我就不说了。”少商道,“小女子另有一问,田公子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了。”
田朔一愣,随即道:“程娘子但问无妨。”
少商道:“适才那场祭祀,公子求的是何心愿?”
田朔眼神一闪:“既然是心愿,就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程娘子以为如何?”他压低声音,眼中流露出贪婪之色,然后身体前倾靠近,原以为女孩会羞涩的后退些许,谁知女孩纹丝不动,神色冷漠的看着他。
少商厌恶这人的眼神,冷冷道:“不以为如何,我从不曾将成败寄托在一头牛身上。”
田朔冷下脸色:“其实若按着典籍记载,献祭的本不该是头牛。”
“那该献祭什么。”
“人乃万物之灵,自然该献祭人牲!”田朔眼中现出残忍兴奋的血丝,“可惜朝廷早已严令禁止人牲了。”
少商轻笑出声:“人牲也罢,兽牲也罢,总之都是拜求神仙灵鬼庇佑。我自小到大只学会一个道理,固然成事在天,但谋事在人!田公子,你若心中有愿望,别一门心思的求神问灵,也该自己使使力气筹谋一二啊。”
田朔冷声道:“程娘子怎知我不曾筹谋。”
“敢问田公子做了何等筹谋?”
田朔喉结滚动,尖细的牙齿咬着极薄的嘴唇。他最终还是没接这话茬,换言道:“……适才那位老巫士也看了看程娘子的面向,娘子可知老巫士说了什么?”
少商冷漠道:“说了什么。”
田朔缓缓凑近女孩,低声道:“他说,娘子乃丰饶多产子嗣繁茂的面相,将来嫁人生子,便如破土开耕,沃野千里……”
少商眼皮一抽,她这是又被调戏了?果然小白花长相就是容易招苍蝇。
她甜甜一笑:“我以为田公子此时不该对我言语轻佻。”
田朔语气浪荡:“程娘子莫不是羞恼了?”
“如今百废待兴,陛下几次下令各州县鼓励开垦,繁衍生息,这耕牛尤其禁杀……田公子,你适才杀的那头牛,异常健硕壮实,怕是能抵五六个壮劳力吧。若是谁去梁州牧处告上一状,也不知田公子会否惹上官司?”少商笑眯眯的。
田朔脸色一沉,露出程少宫所说的‘阴仄’气质:“那不是耕牛,是公牛!”
“套上犁头,未必不能耕地吧。”
“区区小事,我看哪个会来寻我晦气!”
“天底下,除了欺君罔上杀人越货这等绝不容赦的大罪,多数事情都是可大可小的。若我去向皇后娘娘哭诉一顿,田公子以为你杀牛算大事还是算小事呢?”
田朔差点跳起来,吼道:“你服侍的淮安王太后是宣氏废后,如今的皇后姓越。你在她跟前未必说得上话吧!”
少商一抖宽大的袍袖,掏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精致铜符,上头以金丝纹路嵌出‘长秋’二字:“这是我出门前越皇后给我的。调动兵马粮草不行,不过在驿站和诸位州牧处骗吃骗喝还是不难的。”
——其实越皇后的原话更令人头晕眼花,她眼见陪伴自己几十年的老宫令日渐年迈体弱,就问即将出远门的少商‘若是还不想嫁人不妨来给我做几年宫令’,将盼养子成婚生子盼到眼冒绿光的皇老伯险些吓的腰间椎盘突出。
田朔面色阴沉,忽的一笑:“就算是我错了,我认罚便是,难道朝廷还会因为一头公牛,诛我全族不成?”
少商微微吃惊,这货居然这么容易认怂了?于是她再接再厉,刻意无礼道:“我外大母七子一女,我阿母随夫出征亦养下四子一女,我多子多福还用得着巫士来说!我说田公子你的钱财也太好骗了,怪不得我听说南来北往的巫士都爱往田氏屋堡来呢!”
程少宫听见笑声抬起头来,也不知胞妹说了什么,只见适才一派淡定潇洒的田朔如今被气的浑身发抖,双拳紧握,似乎在苦苦忍耐。
搜查了足足两个多时辰,霍不疑与楼垚无功而返,田朔似是被气的不轻,连午饭都没挽留就开门送客了,一行人只好多费大半个时辰走出田家屋堡外的树林,在一处风景不错的开阔原野中埋锅造饭。
在帐篷中嚼着粗粝无味的食物,程少宫不由得叹息:“嫋嫋你究竟说了什么,把田朔气成那样!好歹用过午膳再出来啊。”
“阿兄倒不怕饭中有毒?”少商白了胞兄一眼,转头问霍不疑,“你打发阿垚去哪儿了?”
霍不疑道:“我让他去李家堡再问一回,究竟让不让我们搜?若是不让,就得动手了。”他说的语气平淡,但其中隐含的杀伐之气将程氏兄妹吓了一跳。
少商结巴道:“你们真的什么都没搜出来么?”
霍不疑一脸凝重:“就像事先清理过了,比纪老儿的廷尉府还干净。袁慎一行两百来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并非细碎角落可藏匿。后来我又派人四下摸了一遍机关密道,一概没有。”
少商皱眉:“莫非田家真的与袁慎失踪没有关系么?”
霍不疑驻箸在碗中,含笑道:“你以为田氏有无可疑。”
“有。”少商毫不迟疑,霍不疑问缘由,她道,“适才田朔那厮调戏我,说我沃野千里……”
“什么?”霍不疑敛起笑脸,“他居然说了这等话!”
“别急别急,我没有吃亏,都讨回来了!”少商连忙摆手,“不但如此,我还刻意激怒田朔。三兄,你看田朔是个肯忍气吞声的人么?”
程少宫咽下食物:“当然不是!这人看的就是睚眦必报,度量狭窄。”
“不错。适才我嘲讽他容易被巫士欺瞒,还说更加无礼的话——我说,巫士骗你田公子的钱一点也不难,端看适才在祭场中,您姬妾众多却连一个幼童都不见,显然您是子嗣艰难,话说您就没找个了得的相士看看,是不是您命中有坎,儿女缘薄啊……”
霍不疑面色稍霁,程少宫却听不下去:“你这话也太过了。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尤其子嗣承续这种天大之事。”
“对呀,我知道我过了,不过我是有意的。”少商两眼放光,“任谁来评理,都会说我言语不当,欺人太甚。我原以为田朔起码要找阿兄与霍大人理论,谁知,他竟然忍了下去!这不是很诡异么?”原本田朔当她皮薄肉嫩好欺负,就来讨些口头便宜,谁知一口咬下差点崩了牙,他反而隐忍不发了。
“不错。虽然我与阿垚什么都没搜到,但田家诡奇之处却愈发明显。”霍不疑点头,“你们察觉没?在田家屋堡内的家丁护卫多是些老迈孱弱之辈。”
少商一愣,回想起来:“诶,还真是啊。那么大一座屋堡,不论是护卫主家还是震慑乡里,少说也得有上百壮丁吧。”
“昨日向邻近田氏屋堡的村落讨水喝时,我观那些农人对田家甚是敬畏,我就不信姓田的是‘以德服人’。”霍不疑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田朔哪来的‘德’,缺德还来不及呢。”少商一哂,随即正色道,“那么他屋堡里的那些壮丁都去哪儿了?嗯,果然是不妥。”
程少宫叼着箸尖,斜乜着眼:“我早说了田朔不妥,不用你俩这样斟酌来斟酌去,看田朔的面相我就知道他不妥了!”
少商与霍不疑一齐看他。
未时初刻,霍程一行在四野开阔的李家屋堡前与楼垚汇合。楼垚进帐后,为难道:“李阔抵死不肯开门,还站在城头破口大骂,言语间…言语间对朝廷甚是不敬…”
霍不疑放下舆图卷册,轻描淡写道:“那就不用多说了,动手吧。”
少商闻言,献宝般的让人将仅剩的几箱火器抬了上来,嘴里念叨着:“人最要紧,多用火攻,少些伤亡……”因是用于攻城,是以这两日她赶制的多是爆裂效果好的火器,这回她不吝成本,其中几枚轰天雷尤其威武雄壮。
霍不疑走过去,在箱中捡了几枚翻看,笑了下:“还是省着点,不要全用完。”
他单手负背走出帐篷,白皙修长的手指指向前方的屋堡:“这座屋堡是用巨石垒成,你的火器真能炸开么?”
少商随站一旁,自信道:“石头与石头也不一样,有些石块坚实不可撼动,有些石块则松垮易碎。我看过那石墙了,放心,一准炸的开!”
霍不疑看她面如凝脂,脸颊鼓鼓的甚是可爱,忽的亲了她一口,低声道:“等以后我们家建屋堡了,要挑最好的石头!”
少商捂着红扑扑的脸蛋,顾左右言道:“以后若是你西北有战事,也能用这些火器。”
霍不疑却摇摇头:“这火器烧起来太厉害,若是真燎了草原,那些寻常牧人与西北遗部之后如何活的下去。宁可苦战一番,也不能破这个例。”
少商眼睛一亮,她的心上人既骁勇善战,又心地仁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人。她踮脚去抱他的脖子,在他弧形优美的颌下用力亲了一口。
霍不疑心头柔软,凝视女孩的双眸中似有星光流动。
……
一声剧烈的炸响揭开了这场小型攻城战的序幕,豫州乡野何曾见过这等惊天动地的场面,城头上的李家守兵当即吓瘫了一半。
霍不疑麾下将士训练有素,分作四组,一组夹杂在震人心魄的炸裂声响与火光烟雾中抢上城头,一组用新制的攻城锤砸开屋堡大门,再组成一个个方形盾阵护住头脸杀入屋堡,另两组轮流替换。
未时末开始攻城,打到一半,受命去报信的梁邱飞和带着借兵的张擅都回来了,于是攻势更猛。如此厮杀直至天色昏黄,李氏屋堡即被攻破。
程少宫笼着双手,施施然的站在后头观赏:“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其阴,动如雷霆……当是厉害,厉害啊!”
少商好气又好笑:“三兄也是跟着双亲一路征杀下来的,你避战火如针扎,以前在外头那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程少宫辩驳:“我并非避忌战火,而是听了霍侯的吩咐看住你,不让你乱跑。”
“若没他的吩咐,三兄就会上阵杀敌了么?我看见阿垚都受伤了,哎呀好像是胳膊,他们回来了回来了!”少商指着远方,踮着脚尖奋力张望。
“……嫋嫋,为兄劝你一句。为了楼垚好,你尽量少关怀他。”
“阿兄又来了,霍大人说已然不介怀了。”
“男人嘴里的话你也敢信?!”
少商摸摸脑袋,难得听话的没去理楼垚,而是一头扎进霍不疑血迹斑驳的衣袖中,絮絮叨叨问可有哪里受伤,哪里不适,霍不疑果然欢喜的不行。
等到彻底清理屋堡内的抵抗,霍不疑才允许少商骑马进去,四处守卫的将士们举着盘旋如火龙般的火把,将黑憧憧的屋堡照的光明透亮。
少商有些紧张,若这里再找不到袁慎,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霍不疑一手策马,一手牵着她的坐骑缰绳,两人缓缓往里骑去,不一会儿,张擅赶来禀报:“少主公,四处都搜过了,不见李阔那厮!”
霍不疑点点头,道:“你带人戒备四周,让底下人继续搜。”
两人骑马直至后宅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精致繁华不逊宫廷气派的闺阁屋宇。
梁邱飞也来禀报:“我等找到几处地牢,但关押都是无关人等,均无袁公子下落。后面的内闱中发现自尽身亡的李阔夫人,还有一同自尽的几名贴身婢女。”
霍不疑浓烈美丽的五官在火光的照映下,如一尊忽明忽暗的玉相。
他一声不响的翻身下马,拉着少商往内居走去,果然看见一地的婢女尸体,或坐或卧,还有躺在锦绣堆积床榻中的李夫人。所有女子都死状平静,有几个脸上甚至还残留着笑意。
案几上放着没饮尽的毒酒和各色的精致点心,少商猜她们都是服毒自尽。霍不疑却俯下|身体观察这些尸首,尤其是那位丽色犹存的李夫人,他抓着尸体的手看了好几遍。
少商到底惧怕尸体,不敢凑近,只问着:“有什么不妥么?”死去的李夫人年轻秀丽,双手白嫩细腻,显然是没干过重活的大家闺秀。
霍不疑站直身体,低声道:“只盼是我多心。”
这时,又有侍卫来报,据奴仆招认,有一名贵介公子被家主夫妇藏在一处极深的隐秘地牢中,照他的形容那公子应该就是袁慎。
“他还活着么?!”少商又惊又喜,就知道这货没死!
那侍卫道:“那奴仆说,他昨日还听见袁公子在地牢中的动静。”
少商喜上眉梢,一时忘了神棍胞兄的叮嘱,一马当先的冲在最前面去看袁慎了,霍不疑不疾不徐的跟在后头,梁邱飞小心觑着脸色不大好的自家少主公。
隐秘的地牢就设在祠堂后的砖墙下,李家人的意思大约是让祖先帮忙看管犯人。
霍程二人在一群高举火把的侍卫簇拥下来到地牢入口,顺着阴暗的石板小道走去,越往里面地势越低,就如一条倾斜的匕|首直插地下一般。地道曲回环绕,时而斜坡时而阶梯,走了约一顿饭功夫,终于在地道尽头看见一扇石门,推开一看竟是一个极大的方形窟窿。
推门的梁邱飞不防,险些一脚踩空,被后面的弟兄拉住才稳住身形;举火把去照,众人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间深陷下去的牢房。
这间牢房便如一个倒置的平顶金字塔,方方正正的四棱锥台,上大下小。推开石门后,需要顺着一条长长的石阶走下去才能到地面。
走到这里,霍不疑已经眉心紧锁。
其实适才在入口处处他就不欲进来——态势不明之地本不应轻易涉险,不过他看少商兴兴头的样子就没说话,只吩咐侍卫沿途持剑留守地道,一旦发觉不妥立刻吹哨报讯,不可让人堵住了后路。
他正打算拉少商离开,让军卒下来查探好了他们再来,这时地牢深处响起一个熟悉但虚弱的男子声音:“……是谁来了?田堡主么,要杀便杀,何必多逞威风。”
一听见这声音,少商多日来的担忧终于化了开来。她喜笑颜开,擎着一盏风灯蹬蹬的踏下石阶,梁邱飞看霍不疑轻轻颔首,便领着几名侍卫举火把跟上。
霍不疑自己却不下去,而是挺直背脊的站在门口,年轻的肌肉警惕的戒备着。
石阶有三四十级,摇曳的火光将地牢照的若隐若现,石板地面的其中一角铺有稻草,一旁有案几被褥,甚至还有一架简单的屏风,后面大约是净房。
草堆上靠墙坐了一名身着浅蓝曲裾的青年男子,形容虽然狼狈,胳膊腿上都裹着绷带,但还算整洁利索。他似乎久不见光,一手遮眼:“来者何人。”
少商顽皮道:“袁大公子,别来无恙啊!”
袁慎赶紧抬头去看,见到笑颜如花的熟悉女孩,惊喜交加:“少商,怎么是你!”
霍不疑清清嗓子:“还有我。”
袁慎一滞:“你…你也来了…?”
霍不疑不悦:“你以为是谁救的你!”
少商没注意两个男人的暗潮涌动,笑呵呵的去扶袁慎,谁知他手足一动,众人才发现袁慎右手锁了一圈精铁镣铐,后面的铁链一直深入三丈开外的对面石壁内,看着有些松动。
霍不疑也看见了,一面让人去外面找钥匙(估计找不到),一面让梁邱飞等人用刀柄去撬挖那松动的石壁(出去了再找开锁师傅)。
少商都已经做好袁慎遭遇不幸的思想准备了,此时乍见故人安好,她喜悦的迭声发问‘你身上有伤么,有没有生病,饿了么,他们拷打你了么’……
霍不疑倏然打断:“袁侍中是如何被擒到此处的?”
袁慎叹道:“你不问我也要说,此事说来话长,我是追查公孙氏余孽到这里的。”
自从袁家在刺杀事件上栽了大跟头后,袁慎心知便是有皇帝的宠信,若无功勋傍身,回到尚书台也不免受人讥嘲。于是他索性先从宫廷中抽身,寻机立功。
“你想立功就立功,功劳难道是那树上的熟果子,你想摘就摘啊。”少商吐槽,“第五成现在还昏迷不醒呢,你们究竟怎么了。”
袁慎再叹:“第五成还活着?那可太好了,是我轻率,连累了他。”
他顿了顿,继续道,“送双亲离开都城后,我就在家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事——观那公孙宪的行事做派,似是对江湖中人草莽之人甚是清楚。若他能用江湖中人,我也能反过来用。于是我请第五成出马,联络昔日江湖中的老友,几番打探后,听到一个半真半假的消息。”
“什么消息?”少商听的入神。
“屡次主使刺杀朝廷大将的那个公孙宪……”袁慎抬头看了站在上方的霍不疑一眼,“这些年来时不时运送财货出蜀,并且多是找江湖中人来押送,而非蜀中将士。至于送去了哪儿,竟然无人知道……”
“多次运送,怎会无人知道。”霍不疑出声。
袁慎道:“公孙宪打仗平平,但施行阴谋鬼祟却是个中好手。运送的车队在路上会几次更替押送人手,出蜀后更会隐入南来北往的各路商队中,让人难以分辨。”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霍不疑问。
“天下茫茫,本难寻找,于是我就去鸿胪寺翻查卷宗。”袁慎道,“当年公孙老儿镇守蜀中日久,生了称帝弄权之心,便让自家子弟都迎娶蜀中世族之女,作为姻亲之盟。”
少商轻轻切了一声。
“公孙宪身为僭帝胞弟自也不能幸免,便娶了有名的蜀东张氏之女。然而那张氏性情悍烈奇妒,动辄打杀家中姬妾。我又去北军狱,询问去年朝廷大军收来的蜀中战俘,有人告诉我,大约十几年前,公孙宪家出了一桩大大的惨事,闹到僭帝出马才摆平。”
袁慎继续道:“公孙宪有一名相伴多年的爱妾,据说是他乳母之女,两人青梅竹马,情意甚笃。张夫人虽然悍妒,但公孙宪也不是吃素的,将那爱妾护的密不透风,张夫人无从下手。谁知十几年前公孙宪忽生了一场大病,数日不醒,张夫人趁府中乱作一团之机,派人暗中劫走了那名姬妾,然后……”
“然后把人杀了?”这是少商最高级别的想象力。
袁慎叹了口气:“张夫人虽是女流,心狠手辣却不逊男子。她将那爱妾划破面孔,毒哑喉咙,卖去最粗劣肮脏的窑子——让她口不能言,面目不可辨认。”
少商傻了。
袁慎也是不忍:“好在公孙宪三教九流的人认识不少,病愈后立刻发力寻找,数月后终于找到已经奄奄一息的爱妾。没多久,人就过世了。”
“那后来呢?”少商叹气。
袁慎道:“公孙宪怒不可遏,非要杀了张夫人,可张家在蜀中势大,僭帝只好出面说和,才将事情压了下来。谁知三年后,张夫人忽患怪病,全身奇痒难耐,皮肉溃烂至片片掉落,到最后都能看见森森白骨了——张家到处寻医问药,这事蜀中官吏都知道。”
“张夫人受尽苦楚,煎熬数月后病逝。张家心知是公孙宪下的手,然而苦无证据,反是公孙宪穷尽数年之功,层层罗织罪名,诬告张家通敌叛国,最后张家被僭帝诛灭三族——哦,罪名里通的那个‘敌’就是我们。”
少商啧啧做声:“这就是没教好女儿的下场,应当把张家的教训广而告之才是。”
袁慎道:“我又询问公孙宪其余家小的下落,得知当日吴大将军攻破蜀郡时,他们连同僭帝宗室都被吴大将军一股脑儿杀了。”
少商皱眉:“公孙宪自己能提前逃脱,却不肯带上张夫人的儿女,宁肯断子绝孙,可见夫妻积怨之深。”
“恐怕未必断子绝孙。”霍不疑忽道,“那名爱妾是否留有骨肉。”
袁慎向上睃了一眼,道:“霍侯所料不错,那名爱妾给公孙宪生过一子,公孙宪极是疼爱此子,周岁筵时曾遍邀蜀城显要。那爱妾出事时,此子不过七八岁,次年就听说夭折了。”
“还孩童若是活到现在,应有二十五六岁了。”霍不疑道。
少商一惊,心头浮起一人:“难……难道那人就是田朔?不对啊,他是田家家主之子,难道田家人都瞎了认不出么?”
袁慎摇头:“其中细处我不知道,但据第五成打听来的消息来排算,公孙宪不断送财货出蜀,正是从他庶子夭折开始的。我猜公孙宪定是将儿子藏在某处——小小孩童,又是早逝的挚爱所生,做父亲怎能放心让他孤身一人去陌生的地方,定然会让最最心腹之人陪同。”
少商击掌赞赏:“袁大公子好谋断!”
袁慎笑了笑,接着道:“于是,我再度审问与公孙宪日常来往密切之人,他们说当年公孙宪身边的确有一名心腹,紫面长疤,擅使一柄三尖长刀,武艺超群,稳重能干。嗯,也是在那庶子‘夭折’前后,这名心腹全家都不见了。第五成再去打听,终于找到一名退隐江湖的飞贼,他说当年在这片‘办事’时,于一座深林隐秘的屋堡中遇到一位紫面烫伤的好汉,一柄三尖长刀出神入化,他差点就逃出不来。”
霍不疑道:“嗯,这人倒是忠心,索性把疤痕给烫去了。”
袁慎道:“不错,不过我还是不敢确认,于是点了两百家将家丁,打算亲自来看一看。”若是贸然上奏出告,最后却闹了乌龙,他就连论经台都没脸待了。
“等下等下。”少商忽道,“你的意思是,你知道田家不妥,然后就上门去质问——诶,姓田的,你是逆贼公孙宪的庶子吗?”
霍不疑吃吃轻笑。
袁慎恼羞成怒,拍着地面:“我没有贸然前来,我带了两百精兵,还有州牧的手令!”这里是他亲舅父的地盘,能出什么事啊——然而就是该死的出事了!
霍不疑笑出了声。
袁慎更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有朝廷的令旨,有捉拿要犯的人马,他们居然敢拘捕,还要杀人灭口,真是反了!”
“人家本来就是反贼!”少商无语望天,“你不知道这世上有‘狗急跳墙,图穷匕见’的事吗?——对不住,让我也笑一会儿。”然后侧脸去笑。
梁邱飞等几名侍卫听完全部经过,也偷偷轻笑起来。
袁慎气结,忿忿嘟囔:“看来我善于运筹帷幄,不该亲自上阵……”
地牢是倒锥形的,恰似一个大喇叭,袁慎这话被霍不疑听了个清楚。他认真道:“袁公子说的不错,当年赵括也是这么想的。”
少商本来已经笑完了,闻言又差点笑抽过去。
袁慎气的半死,却毫无办法。
总算这时石壁终于被敲破了,不然袁慎都快被气晕了。
一名侍卫用力一拽,将那条铁链的一端从打破的石壁中拉了出来,梁邱飞抢在少商之前扶起袁慎,博得霍不疑赞赏的目光。
养尊处优的袁大公子哎哟连天的起身,还不忘提醒:“……你们赶紧去堵住田朔,不然他就跑了。”
少商跟在一旁:“你放心,我们留了人在田家堡附近。再说了,他既然露了行迹,到时各地官府一齐通缉,还怕他跑去天边不成?”
“咦,我们如今不是在田家堡地牢么?”袁慎奇道。
少商道:“不是啦,我们在李家堡,你大概是被弄晕了转送过来的。”
这时他们走近石阶,来到亮光下面,霍不疑看见摇摇晃晃的袁慎,吃惊道:“袁慎,你的脸…他们还派人来地牢给你修面么…”
少商去看袁慎的脸,只见他下颌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色,她立刻反应过来——若袁慎在地牢待了小半个月,怎么才这点胡子?!
袁慎摸摸自己的胡茬:“我原先并非关在这里,而是软禁在一间密室中,每日都有哑仆来服侍我起居饮食。某日我一觉睡醒,人就在这里了。案几上有食物和水,却无人理睬我。照这胡子算,我在这里待了有两日了。”
霍不疑愣了一瞬,旋即厉声高喊:“不好,少商快上来!快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四面石壁发出机关转动的格格声响,地牢中间的地板忽然夸啦一声,整面陷了下去,露出巨大漆黑的窟窿。
袁慎与梁邱飞等几名侍卫甚至来不及惊呼,就径直掉了下去,少商离石阶最近,堪堪爬上最后一级石阶,谁知那石阶咔啦咔啦数声,竟然整个向内壁缩了进去。
上面门边的四名侍卫紧紧扣住霍不疑,奋力将他往后拉去——“少主公先退出去!”“不能全陷在这里,出去再救人!”“太子还未找到,得从长计议啊!”
霍不疑看着下面迅速缩进石壁的石阶,女孩惊慌的脸色发白,眼见无法挂住石阶,即将坠落……他忽然想起那夜诛杀凌氏兄弟,夜风凄切,山野荒凉,她的脸色也是这样苍白。
他心头滚烫酸软,然后,他做了原以为自己这一生绝不会做的蠢事——他双臂用力一挣,推开那四名侍卫,纵身一跃。
他怎能再留她一人孤零零的害怕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