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太史阑道。
“这一处的砖墙,是特制的,永远不会被风沙侵蚀。”容楚看着脚下,“这底下五丈之处,埋着她的衣冠,至于她的遗蜕,不能停留于外,运回了她的家族。”
太史阑默然,她最近研读南齐历史,也知道南齐战死的将士,从来都是当地埋葬,这个女子即使是由容楚主持丧礼,也依旧没有葬在此处,说明身份一定不同寻常。
“这里本该圈起来,不容外人进入,但扶舟说她不会喜欢,他说她的魂灵一定一直在这里,他怕她寂寞,希望来来去去的人的脚步,给她增添点热闹。”
太史阑沉默,想起一直微笑,从来温和的李扶舟。
是什么让他经历了这场离别之后,依旧微笑,永远微笑?
是她吗?
容楚对着正面墙壁上,微笑倚墙的垂髫少女,微微弯腰。
轰然一声,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来,在容楚身后,弃弓,长跪,俯首。
“长空苍苍,沂水汤汤,昔我英魂,逝彼不忘。”
“风间落雪,板上残霜,昔我同袍,遗骨留香。”
苍凉的悼词,被苍凉的风卷去,躬身的昔日少年将军,今日国公,此刻背影孤凉。
一将功成万骨枯,背负的,从来不仅仅是生命。
还有无数的道义、良心、静夜里辗转浩淼的叹息。
“景泰蓝。”太史阑对一直很安静的孩子道,“这是你南齐的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肉守国土的英烈,你来到这里,该谢谢他们。”
景泰蓝松开她的手,双手交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礼。
容楚没有动,可太史阑仿佛看见他欣慰微笑。
“麻麻。”景泰蓝声音清稚,看着墙上壁雕上的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说的,被活埋的……”
“是。”太史阑没有回避,“她为爱而死,一般壮烈。”
容楚的背影微微颤了颤,没有回头,“扶舟应该会欣慰于听见你这句话。”
“我想她要的不是他人的纪念。”太史阑注目那壁上少女,“而是忘却。”
容楚忽然转头看她。
太史阑眼神澄澈,坦荡无所遮掩,在那样的眼神面前,他到嘴边的话终于没有问下去。
想要问她:你喜欢的是李扶舟吗?
想要问她:你若喜欢他,为何在知道他这段情伤之后,依旧如此坦荡平静。
想要问她:你若不喜欢他,为何今日的每句话都不再淡漠,为何隔着时空和生死,能读懂风挽裳。是不是因为有共通的心情,才有共同的愿望?
然而终于没有问,不想问。
便纵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日风雪中,为死去爱人一骑闯敌营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里,一定会倒映那夜留守阵地、以同袍尸首筑就冰城、以同袍血肉换来上万仇人死亡的另一个少年。
她或许向往温和的日光,下意识喜欢拂过冰湖的春风千里,但她内心深处高山上的雪线,永远降着和他同样温度的雪。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
风浩荡,黄沙如水汤汤,容楚在深青色壁雕之前,缓缓转身。
他的护卫们,以赵十三为首,激动而庄肃地迎上来,赵十三于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叩首,“属下保护不力,请主子责罚。”
“十三。”容楚仰首看着天空,这一刻珍珠般光辉熠熠的男子,自有沉凝肃杀气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当初他们全力保护的百姓走过,却不能容卑鄙奸狡之徒借以设陷,污了他们的地方。”
“是。”
容楚淡淡点点头,离开,赵十三给他披上黑缎披风,披风上一道金色螭纹贯穿,在风中翻腾做舞,恍然如生。
他自始自终没有回头再看那些西局探子一眼。
闻敬已经瘫软在地,老牛拔腿就跑,赵十三的冷喝,在他身后,森然地传来。
“杀。”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走出那座无顶之屋,将西局密探的嘶吼抛在身后。
她没有同情或怜悯,如果此刻被西局算计的不是容楚和她,那么在西局这些人手下,会有更惨烈的死亡。
如果不是容楚绝慧,将这些人始终玩弄股掌之上,如果不是昨夜他终于联系上赵十三,今天怕是又一番变局。
容楚不会允许有人践踏风挽裳灵魂安眠之地,正如他不会允许有人敢于挑衅他的威权。
哪怕他微笑、妖娆、看似无害,连女人都不介意扮一扮。
但骨子里,他永远是那夜风雪中,悍然以血肉为城,杀敌军数万,并拒不接受敌人投降的杀神。
他们站在高高的岗上,俯视着下方。
正在底下和西局密探对峙的孙逾等人,一眼看见了他们。
看见平静的太史阑,看见小脸难得严肃的景泰蓝,看见——黑色披风白色锦袍,披风上镶绣尊贵螭纹的容楚。
孙逾眼神有点迷惑——史娘子呢?
然后他盯着容楚,慢慢睁大眼睛,忽然不能自抑的,打了个寒噤。
他是……他是……
容楚的披风在风中飞舞,他俯视底下的眼神毫无情感,属于上位者真正的眼神。
不是矫揉造作以袖掩面的婉转姿态,不是史娘子娇媚荡漾的眸光,唯一相似的,便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华光,碧海珍珠。
一队彪悍的护卫走上山岗,在容楚身边站下,恭敬垂头回报战果,刀剑上血迹殷然滴落,容楚依旧不过淡淡点头。
孙逾僵木至不敢动弹。
他已经认出了那些护卫衣角上特殊的标志。
所以他无法收拾自己的情绪。
眼前,帝国隐形主宰之一,挥袖拂动山河的绝世人物,要如何和那些天里,婉转娇媚的史娘子联系起来?
一个上位者,如果能为他人所不屑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的心志,该有多强大?
震惊、后悔、无法理解、慌乱……一瞬间无数情绪流过,孙逾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发一声喊,弃下他的西局对手,转身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