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年纪也不小了,不必再用奶娘夜间陪侍。”宗政惠语气漠然,“而且那奶娘自来了,陛下便开始生病,想来也是不祥之身。”她忽然也转了话题,道,“听雨润说,前阵子你在二五营,身边那女人,也有个孩子,你什么时候对孤儿寡妇感兴趣了?”
“天真幼小的孩子总是惹人怜爱的。”容楚笑道,“就好比陛下。所以微臣虽然不敢说疼怜陛下,但心里依旧是这样的。”
他话题又转回了皇帝身上,宗政惠却似乎不愿意接,顿了顿,冷笑道:“只怕你怜爱的不是那孩子,而是那孩子的娘吧?”
“天下所有孤弱的母亲,也是惹人怜爱的。”容楚淡淡道,“就好比太后,先帝驾崩,您身怀六甲,犹自独力撑起南齐江山,微臣心里也是很佩服的。”
他的语气,着重在“身怀六甲”“独力”上落了落。
宗政惠一直侧着脸不看他,此刻脸微微白了一白,瞬间恢复正常。
“国公。”她忽然又换了一种称呼,换了楚楚的口气,“哀家原本以为,你和哀家……该是一心的。”
“微臣从不敢对南齐,对太后有二心。”容楚微笑躬身。
“陛下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能见风,为他身体着想,还是再休养一阵。只是三公等诸大臣多日未见陛下,竟然在背后胡乱猜测,说陛下不在宫中。真是一群胡言乱语的老古董。”宗政惠似笑非笑看着容楚,“国公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下次遇见三公,你可要替哀家澄清这冤枉,陛下不在宫中在哪里,难道哀家有必要把他藏起来吗?”
容楚盯着她的眸子,她也在笑,贵人们的笑,从来都可以写满各种含义。
她是在撇清她自己,还是在暗示他?
她那句“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到底是在暗示他出面去向三公澄清谣言为她撑腰,还是明明白白就是在警告他?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如果知道,怎么能容忍?她如果不知,又为何始终不急?
心头思绪飞转,他面上从容如常,“陛下自然好好在宫里,微臣前几日在宫中见到陛下,已经大好,想必不久便可理事。三公也是关心陛下,多日不见,难免急切,由微臣说个明白便好。”
“国公剔透玲珑。”宗政惠浅浅笑,“哀家也不是蠢人,自然都明白的。”
容楚微笑,不语。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宗政惠盈盈转身,李秋容立即招呼两个站得远远的太监,上来扶住她。
“恭送太后。”容楚在她身后,不怎么虔诚地躬躬身。
宗政惠款款走出两步,忽然回首,伸指虚虚点了点他,“看好你的小娘子,保不准哀家什么时候便想见见她呢。”
她指上硕大金刚石一闪一闪,像一只杀气腾腾的眼睛,盯住了容楚。
“既然太后有这句话,”容楚莞尔,“那微臣自然要好好保护她。”
宗政惠的手指不动,点在半空,似乎在笑,笑声却冷,“听国公口气,当真对她好生爱惜,真不知此女何等绝世佳人,不知她那无边美貌,能让国公为她倾家,倾族,倾了这富贵荣华吗?”
“何止。”容楚立即接道,“还可以倾城,倾国,倾天下。”
一阵沉默。
宗政惠的手指依旧举着。
却不是自己不放下,是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来。
半晌她眉毛慢慢挑起,挑出凌厉的弧度,眉梢下一点深红胭脂,凛凛飞了起来,俏丽温婉的女子,忽然生了无限的杀机和煞气。
李秋容的手,慢慢从袖子里伸出来,青筋毕露。
容楚笑容不变,斜倚栏杆,和这几人的剑拔弩张相比,他悠闲得像要睡着。
四面沉静近乎僵窒,不知道哪里有轻微声响,似呼吸,似风过,又似谁的鞋底轻轻摩擦过地面的灰。
李秋容身子忽然颤了颤。
他身边荷塘里,一朵半开的莲花花苞忽然断裂,“咚”一声落入水中。
这一声声响好似打破了天地的静默,瞬间所有人都活了,李秋容几乎不可控制地长吁一口气,伸手扶住了宗政惠,竟然也不待她回应,便匆匆地将她扶走。
容楚笑吟吟半躬身看她远去,宗政惠刚刚走过拐角,他便一拂衣袖,背手转过身去。
转身时,眼底的笑意已经冷了下来。
宗政惠被李秋容匆匆扶出国公府,上了马车,车帘一掀,她眼底惊惶之色才稍稍淡了些。
“老李。”她忽然一把抓住李秋容的肩头,痉挛的手指几乎扣进他的血肉,“刚才……刚才怎么回事……刚才……你是不是输了?”
李秋容苦涩地咧咧嘴,稍稍侧身,露了半个后背给她看。
他后心衣服一片深色,已经汗湿,但真正令人震惊的,是后背衣裳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口子,长达半尺,深度……正好剖开老李的三层衣裳,却不伤半分肌肤。
“容楚干的?”宗政惠声音都变了。
李秋容摇摇头,他也不确定,正因为不确定,而觉得越发可怕。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宗政惠发怔半晌,忽然开始摇撼他的肩,“他刚才打算杀了我——他真的会——杀了我!”
李秋容仰头看着她。
这一刻这苍老的太监,眼神里流露出深深怜惜和浅浅无奈。
“奴才想……是的。”良久,他道。
宗政惠的手,僵在了他的肩上,好长时间之后,才僵硬地放下来,随即霍然将手一甩,猛地掀开车帘,她钻了进去。
李秋容对车夫摆摆手,示意驾车,自己也钻了进去。
黑暗的车厢内,宗政惠一动不动坐着,昂着下巴,双手搁在膝上,雕像一般,李秋容掀开车帘的动作惊动了她,她抬起眼。
一霎那夕阳光影照入,照见她高昂的脸上,泪流满面。
李秋容默默低下头去。
“你听见了……”四壁严密的车厢里,宗政惠的声音缥缈而肃杀,“他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一个女人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了她和我讨价还价威胁我,他竟然敢——说要为她,不惜灭了南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