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这一夜熬不过去。
竟然又一次退兵。
现在回头想起,每次在最不可能的关头,都是太史阑,以奇招让西番退兵,一次又一次,撑到了今天。
“我们……”沈梅花茫然回头,看着身后同样茫然而失落的伙伴们,“是不是……做错了?”
而远处,景泰蓝的哭声响起。
因为占据的是北严外城,西番兵不需要就地搭帐篷,都住在四周散落的民居里,耶律靖南的主帐,就是外城一座气派的富豪宅邸。
太史阑和李扶舟并没有受到太多为难,也没有下到所谓牢狱里去,直接进了耶律靖南的屋子。
屋子里灯火通明,这些西番人,似乎终于有了机会体验南齐的繁华,不惧耗损奢靡地,点亮了所有的灯和蜡烛,光线太亮,一进去的太史阑忍不住眯起眼睛。
眼睛刚一眯,忽然感觉对面有目光投来,分外锐利刚硬,竟有针刺一般的感觉。
她并没有立即睁开眼睛不甘示弱地回视,照常神色不动,舒展运动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在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这个女人,就是在北严临阵夺取军权,及时闭上北严内城护佑百姓,胆大包天当众杀府尹,在这危城奇迹般地力抗他七天的太史阑?
也不怎么美丽嘛。
当兵的男人,对异性的敏感度都特别高,哪怕知道太史阑的可怕,耶律靖南也还是用欣赏女人的目光先打量了她好久,随即有点失望地摇摇头。
耶律靖南是很向往南齐的女人的,他出身破落贵族,早年家境还好的时候,父亲曾有一房南齐的妾,耶律靖南对那女子烟水迷离,温柔婉转的气质印象尤深,每次想起,都觉得脑海里似徐徐展开一卷斑斓而精美的画,令人沉湎。所以西番人普遍喜欢高个子大屁股的女人,他却对南齐的女子有种别样的向往。
此刻,不那么白,不那么温柔,虽英气出众却稍嫌冷峻的太史阑,在他眼里,丑得很。
不过撇开欣赏女人的角度,单纯从对手的立场来看,耶律靖南的眼神还是充满惊艳和赞赏——就这么一个不算强壮的女人,甚至都谈不上有武功,竟然能够凭着这危城,凭着三千兵,抗下他的突袭,抗下他的攻击,抗了他七天七夜,还让他一再上当受骗!
自编的却命中率极高的西番秘闻、迅速培养出的可以不惧生死的百姓战士、城头上以假乱真用来借箭的太史阑木偶,她空手套白狼,骗得他一退再退,到头来还是忍不住要赞一声——这个女人是战争奇才!她那不大的脑袋里,到底还有多少奇思妙想!
便是此刻,她失心疯,被同伴推下城墙,被俘,站在他面前,依旧疯得若无其事,疯得舍我其谁,疯得她站在哪里,好像她才是大帅!
耶律靖南的心里涌起赞叹,也涌起极大的恐惧——这样的人不论男女,百年难出,绝不能留在南齐,否则西番永无出头之日,必杀之!
似是感应到对方目光里忽然刺来的杀气,太史阑也忽然睁开了眼睛。
对面,坐着一身战甲的高大男子,面前桌案上摆着那柄碎裂的龙首金剑。看出来他坐不惯南齐的高木椅,坐在椅子上,一双长腿别扭又滑稽地盘着。
这人的容颜不算太英俊,眉显得过于疏旷,嘴似乎也大了些,但那双眸子极有神,鼻子直得仿佛刀削过,整张脸有种勃勃的气息,他认真看人时,天光都似因此暗了暗,因为要在他灼灼目光下投降,一旦说话,整张脸都因此风云涌动,连同疏犷的眉,都飞扬出逼人的光彩来。
这样的人大概在西番算美男子,在太史阑眼里,也算有味道。不过要论南齐审美眼光,大抵也算丑的。
两人对视一刻,都在心里涌起“这是同一类人”的感觉,随即各自转开眼光。
耶律靖南也懒得说场面话,命左右退下,一指太史阑,道:“先前我看见你把断刀合拢。”
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南齐话,语气直接,太史阑瞟他一眼,“嗯。”
耶律靖南眉头动了动,似想不到她竟然不否认,想了想,又道:“我听说东堂有异能之士,可以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想不到南齐也有,你,帮我恢复这金剑,我就留你一命。”
太史阑瞟一眼那剑,又瞟一眼她身侧李扶舟,“那他呢?”
“金剑为他所毁,他之前一路冲营也杀我儿郎无数。”耶律靖南冷冷道,“必杀。”
“呸。”太史阑一偏头,吐一口唾沫,“谁和你谈条件?我有答应你谈条件?你谁?你配掌握我生死?”
耶律靖南盯着太史阑,看见她眼底未灭的火焰,灼灼疯狂。
“哈哈,好你个疯子,疯得有志气!”他大笑,一拍桌子,桌上碎裂的金剑震得四散,“行,不谈条件,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不接受败局,你不会和任何人谈条件,你——你只是要杀了我,是吧!”
“来,”太史阑面无表情,对他昂起下巴,“受死。”
屋子廊下,没有退下的侍卫们在吃吃笑——真是无可救药的疯婆子,见过狂妄的,没见过这么狂妄的;见过挑战的,没见过五花大绑的阶下囚叫胜利者受死的,滑稽!
“我将他一寸寸在你面前凌迟。”耶律靖南语气阴森。
“李扶舟,那你就自杀。”
“好的。”李扶舟微笑。
“我一寸寸凌迟你。”
“李扶舟,你有办法杀掉我?”
“有的。”李扶舟依旧微笑。
“你们死了,我把你们的衣服都剥光了,吊到外头,让南齐那些贱民都看看,和我做对的下场,让你们死也死得羞辱。”
太史阑打个呵欠,李扶舟低头看指甲。
耶律靖南郁闷地盯着两人,女的明显连回答都不屑,男的居然还在微笑。
“我觉得。”李扶舟半晌抬头,诚恳地道,“这样也不错,最起码南齐军民会更同仇敌忾,保不准还能守住城;事后呢,还会因为我和她双双同死,将我们一起收殓,归葬一处。”他微微躬身,满脸感激地道,“如此,遂我心愿,多谢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