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青莲缠枝玉瓶被重重摔到地上,接触厚厚的五蝠攒寿地毯,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碎成千片。
宫女太监们跪伏而来,不顾瓷片尖利,赶紧用手把碎瓷捡去,再小心翼翼跪爬而去,自始至终,无人发出声音。
最后一个退出的太监小心地关上门,黑色的门扉将那一片日光的光影合拢。
几乎在光影遮没的一瞬间,尖利的哭声便炸弹般爆发,冲击出已经关紧的殿门。所有太监和宫女都默默转过身。
声音很刺耳,但没人敢捂耳朵。甚至不敢露出听见哭声的表情。
好在哭声很短,就一下,像一个人压抑太久再也控制不住瞬间爆发,然后又瞬间压灭。只剩下幽幽呜咽在殿内盘旋,越发听得人心头发瘆。
殿内黑沉沉的,关了门也没点灯火,除了上座那个倚着宝座呜咽的人外,角落里还站了个人,一动不动,橘皮老脸毫无表情,眼神专心地搜索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他挥挥衣袖,风卷起角落里一小块碎瓷片,他小心地拿起,扔到一边的净盆内。
砸坏的东西要收拾干净,不然会伤了她。
李秋容如一条在雪地里寻觅食物的猎狗,眼神炯炯,找碎瓷片。
上头那个人靠在宝座上,整个身子都软软地倚着靠背,用手挡住眼睛,不时地发出一声抽噎。
“老李……”她呜咽道,“她怀孕了!这贱人她竟然怀孕了!还有容家的老狗,这么多年不上朝不问事,居然为她怀孕的事,向我求免她出使!他们一个个怎么能这样欺负我?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太后。”李秋容垂下眼睛,“您也怀孕了,请保重凤体。”
“我也怀孕了!”宗政惠霍然坐起,动作剧烈,完全不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同样是怀孕,可我得到了什么?我没有丈夫关怀,没有公婆呵护,没有孩子贴心,我甚至不能就此休息,还得操心这宫、这朝廷,这天下!还得应付那些明枪暗箭,国家纷争,还得面对他们一张比一张恶心的嘴脸!”
“太后。”李秋容还是那个岿然不动的腔调,“你没有人间温暖,可你富有天下。”
“我富有天下,为什么就得不到人间温暖?谁规定两者只能取其一?”宗政惠近乎凶狠地问他,“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李秋容垂下眼,不说话。也不想提醒她,那一年,走出冷宫的时候,站在门槛上她不回头,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我弃了倾心爱人,弃了父母亲友,弃了一生幸福,弃了人间温暖。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我该得到的,那就我就应该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我不会再输。”
人心……欲望是永远没有止境的。
当有一日真正得到想要的,又会恨当初为此舍弃的太多。
“她竟然怀孕了……这个无耻贱人!装一副贞烈模样,骨子里男盗女娼!她怎么有脸进晋国公府?晋国公府也是越来越自甘下贱,这种事竟然也能包容?不怕自家成为贵族笑柄?容祢不是号称最严厉方正?现在他的严厉方正去哪了?”
“太后,容家也是情形特殊,晋国公接连死未婚妻,京中仕女无人敢嫁,国公府为此已经急得失去方寸,这时辰只要有人敢嫁他们都乐意,面子,哪有宗族延续来得重要呢?”
“无耻!放荡!置世家声名于不顾!置朝廷脸面于不顾!”宗政惠手掌重重在扶手上一拍,“请求我免她出使是吧?很好呀,我也不想她出使,干脆给我滚回来吧!老容还想偷偷摸摸密奏给我请求,我就直接下朝告回复他,就说太史阑怀孕了,允许不出使!看他们脸面往哪搁!”
“太后。”李秋容幽幽道,“您确定要公开昭告吗?这样诚然是伤晋国公和太史阑的脸面,但同样伤朝廷脸面。而且……如果他们因此立即下聘成亲呢?”
宗政惠一惊,坐直身体,“对!你说得对!不能公开!一公开这对贼男女就真的成了!”
“其实老国公虽然密奏请求,想必也是老夫人给逼的,内心里只怕也难免有微词,听说他已经去信给容楚进行申斥,又要求出使回来立即成亲。”李秋容道,“您放心,太史阑在这种情形下进门,不会有什么好日子的。容家只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暂时妥协而已。”
“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不愿她顺利进门。容祢性子强硬,板正得像块石头,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儿媳妇。我要好好和他谈谈。”宗政惠唇角露出一抹森然的笑容,随即又烦躁地敲了敲扶手,“不过也太麻烦了,他们值得我这样费心?其实……我哦觉得,容楚的未婚妻可以继续死下去。”
李秋容垂脸,不说话,在心底叹口气。
有些事,她想得太简单了,容楚何许人也?他给你杀你才能杀,他不给你杀你杀不了的。
老李炮制过三起未婚妻暴毙事件,原先和宗政惠是一个看法,可是自从那日晋国公府探病对峙之后,他终于知道了一个事实。
有些人,是有底线的。之前之所以没事,只是因为没触及他底线而已。
“老李,你最近有点奇怪。”宗政惠没得到他的回答,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好像太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秋容吸了一口气,心里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欢喜。不知该埋怨她到现在才发现他的不对,还是欢喜她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
还是应该欢喜的,这么多年,除了容楚,她何曾将眼光垂下,关心过他人的喜乐悲苦?
她是天上的鸾鸟,只看云端的华光。
“太后。”他慢慢地,字斟句酌地道,“其实老奴觉得,沉默才是人间正道。”
“你是在劝我吗?”宗政惠扬起下巴,“你这话对普通人很有道理,但是却不当和我说。”
李秋容又在心里叹口气——鸾鸟又露出尖利的喙,犀利而敏锐,充满骄傲的拒绝。
不过,她就该是这样的。
“老奴,从来都是听太后的。”他慢慢地道,“老奴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太后的,不过这条命,陪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