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强光照来,两人抬头,才发觉不知何时牢门口已经人山人海。
御林军长缨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布置在夹角巷前方,那种水泄不通的程度,连只长翅膀的蚂蚁也别想飞过去。
见他们出来,所有人枪尖一挺,铿然一声巨响。
巨响声里,点在甬道两侧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九天之下飞来一串夜明珠,将四面照得灯火通明。
灯光之下,人群正中高台之上,便舆上半躺着宁弈,脸色发青,一边低低咳嗽,一边淡淡的看着他们。
顾南衣不急不忙抽出腰带,将凤知微缚紧在背上。
“朕等你们很久了。”宁弈衣袖掩在唇角,掩去唇角咳出的一丝血迹,凤知微的毒很厉害,他用尽办法也无法解去。
解不了,也就不必再解,她要他的命,拿去就是,但前提是大家一起。
“长熙十三年我和你说过。”他近乎温柔的注视着凤知微,笑道,“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终将都归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所以,你想出去,可以,变成灰,变成骨,和我同葬在皇陵里。”
凤知微偏头看着他,眼神也很深很用力,隔着这么远的火光,宁弈仿佛觉得她眸中微光一闪,金刚石般光华折射,然而转瞬却又不见,她还是那样迷迷蒙蒙的眼神,不急不缓的语气,说世间最狠辣刻毒的言语:“陛下支撑着不肯死,莫不就是在等我成灰成骨?”
她笑:“那便依你。”转头对顾南衣道:“我们走。”
宁弈闭上眼睛,有些痛痛到极处那叫麻木,心还在这里,心却已不见。
她费尽心思也要看他死,到了此刻还依着别人笑等他的结局,他和她,一生纠缠半世相斗,卯着劲儿搅风搅雨,原来只是为了等此刻,看谁先死。
不死,不休。
那便这样吧。
他笑一笑,发青的眉宇泛着淡淡死气,看着平静如常的凤知微,突然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此生不能完成,或许可以寄望下一世。
“知微,告诉我,怎样才能在一起。”
凤知微仰起头,像是想透过苍青的天看见宿命的终结,半晌淡淡答:“赎尽罪孽,越过生死。”
越过生死。
宁弈默然咀嚼一遍,仰起头,无声的挥挥手。
万千刀剑竖起挥落如水晶墙,轻轻碰撞也汇聚成轰然巨响。
顾南衣负着凤知微飞起。
“南衣,我们杀孽已经太多。”凤知微在他背上轻轻道,“能不杀,便不杀。”
“好。”
两人都很从容,两人都很平静,两人都知道人力有尽时,面对这层层宫门,浩浩万军,无论谁都闯不出去。
那也没关系。
走,是必须,留不留下命,不重要。
顾南衣人影一闪,直冲向甬道前方的刀阵,看那一往无前的模样,就像是想撞上去自杀,士兵们都一愣,顾南衣瞬间已到近前,还有三寸距离时突然抬脚一踢,一脚踢断最前面一柄长刀,长刀滴溜溜飞出去,月光灯火下反射光线千条,迎面而来的卫士都被眩得眯起眼睛,随即都觉得手上一轻,自己的兵刃不知何时已经飞出手,刀撞着剑,剑弹飞枪,枪打在脸上,金星四射里一头撞散同伴,哎哟喂呀丁玲当啷声里,人影穿梭如分波裂浪,顾南衣已经越过甬道,站到了第一层包围圈外。
他脚步刚刚站定,一条有点圆的人影突然冲了出来。
这人是从高台上掠下来的,明明有点胖,动作却比所有人都快,他一边冲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得还不慢,边跑边将眼泪鼻涕到处乱甩,还没人敢躲。
他就那么甩着鼻涕冲过来,最后一把鼻涕很想甩在顾南衣身上,被顾南衣嫌恶的躲过,难得开金口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顾南衣叫人滚是好意,这人却不打算接受他的好意,圆身子往他面前一堵,脖子一梗,怒道:“要滚你滚,留下她再滚!”
凤知微在顾南衣背上轻轻笑了。
“宁澄。”她温和的道,“好久不见。”
“呸。”宁澄对她恶狠狠吐了口唾沫,“别和我打招呼,我见你就生气!”
凤知微笑笑,闭上眼睛,懒懒道:“宁澄,让开罢,我们不想杀你。”
“我想杀你们。”宁澄瞪着眼睛,“你害死陛下,我反正也不要活了,咱们死在一堆,正好。”
“那也行,不过我突然有点好奇。”凤知微睁开眼睛望着他,“我一直很奇怪,你是怎么到他身边的?他为什么这么宽容你?既然大家都要死了,你回答一下也无妨是吧?”
“有什么不能回答的?”宁澄气呼呼道,“我八岁时遇见陛下,那时我在山中学艺,陛下当时才七岁,受了重伤,快死了,他的属下找了庸医乱治,不像是在治病倒像想整死他,我看不过去就去亲自指点,没人信我,说我的办法才会整死人,陛下那时候突然醒过来,二话不说就信了我——我们是生死之交,你懂不懂?”
“哦,懂了。”凤知微淡淡一笑,心想当初血浮屠那一炸,是宁澄救了宁弈性命,如果当日没有那一救,是不是就不会有以后这许多因果?
“陛下对我很好。”宁澄拔剑,向着顾南衣,“这些年我看着他,不容易,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要将你们留在这里。”
“嗯,我理解。”凤知微点点头,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随即若有所思的道,“可是宁澄,我观察过陛下那旧伤,你当初的治伤办法,可能真的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