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姑姑在娘逝去时已经下榻,看见我吸进了娘最后一口气,大惊之下欲待阻止,然而终究沉默着放弃,此时她端整衣裳,恭恭敬敬向娘行礼:“夫人,老奴是应该随你去的,但老奴舍不得小姐,她还未成人,老奴不能自己随你去享福,任她没知疼着热的人照顾,夫人放心,老奴拼了命,也会照顾好小姐。”
随即一脸庄容的转向我:“小姐,夫人是旧毒发作而亡,这毒,是当年在云南曲靖攻打元梁王时,夫人当时因知道你父亲已娶妻,一怒之下,不顾自己已经怀孕,偷偷随沐侯上了战场,因此误中蛊毒,这些年,大家穷尽心力,四处搜寻良方妙药,终究是药石罔效。”
“哦,”我淡淡道:“那我的父亲呢,他在何处?”
杨姑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忽听得脚步杂沓声响起,直往内室而来。
我们齐齐往门外望去,哐当一声,门被冲开,舅舅和干爹双双出现在门外。
两人一眼看见室内景象,如遭雷击般顿住了。
舅舅脸色惨白,嘴唇抖嗦不成句:“这这这这是是是怎么了了……”
干爹的脸上却突然起了阵不正常的酡红,艳艳如晚霞般瞬间浸染上了他本有些苍白的脸,他突然弯下身,开始咳嗽,越咳越重,越咳越急,直至最后,唇角出现隐隐血丝。
看到那丝血,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忍耐其实却很想去做的事。
“噗……”
我喷出一口血,倒在了娘的身边。
混沌。
我想我是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眼前白雾茫茫,有很多人影来了又去,鬼魅般出没。
然而身体的感觉却又不是混沌的,体内有种焦灼的裂痛,还有种彻骨的冷痛,两种痛似两条长满鳞片的蛇,缓缓的在我体内游动,每过之处,粗硬的鳞便扎破娇嫩的肺腑,鲜血淋漓。
很热,又很冷,胸口似堵了块大石,石头上还扎了尖刺,一直刺进骨骼里,我觉得我听见骨骼被积压发出的吱吱声,在这样的大力下,我的五脏六腑都快要粉碎。
疼痛与窒息令我想叫,想喊,想张开嘴,把看见的所有人先咬个痛快。
然而我却一丝一毫也动不得,细微的意识在缓慢浮游,能清晰的感觉到身侧的人物与对话,却无法参与。
这种隔了镜子看人生般的感觉让我很隔膜,我是死了吗?
那么,我可以去陪娘了?
我欢喜起来,然而那些见鬼的影子又在我眼帘前晃动。
依约有个高大的身影,长而英俊的脸,模模糊糊的凑近我:“怀素,怀素……”
你谁?喊这么亲热干吗?我不认得你。
那人的影子仍旧很讨厌的晃来晃去:“怀素,爹爹来看你了,你醒醒,醒醒……”
我心里笑起来,爹爹?笑话,过去这十年,我这个爹爹从来没出现过,如今我没了娘,他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还真一厢情愿。
好痛,谁来把这只打扰我的混蛋赶走?
又有个瘦长的黑影晃在我倾斜混乱的视野里:“殿下,你已经两夜没休息了,还是……”
那高大男子冷哼一声,那人立即不说话了。
殿下?哪个殿下?跑我这来干什么,趁早回你的宫去,让我好好睡,说不定还能见到娘,刚才我好像就见到娘了,一袭白衣,飘然随风,冷冽清澈的眼睛紧紧看着我,指尖擎一朵白莲,她的脸,却比莲更娇美。
我看见她身侧彩光缭绕祥云缥缈,仙音阵阵飞鹤翱翔,五色云霓里,娘对我微笑:“痴儿,这数十载红尘滚滚,皆是度劫,万勿着相,随缘而已。”
我不明白。却有发自内心的些微欣喜,娘是成仙了吗?真好……
我说过不哭的……我不想……
“她哭了……”
“是要醒了吗?”
“不太可能,夫人当初中毒时已经怀了小姐,所以她体内也有些许残毒,压制了这许多年没有发作,最终因急痛攻心,一举而发,但凡这类剧毒,不发则已,一发必有燎原之势,短短数日,是不可能拔除的……”
哦,我也是中了和娘一样的毒吗?娘去世前的感受也是这样吗?一定比我还痛苦百倍千倍……娘,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何念念不忘要我为自己而活。
只是,我还能活下去吗?
深浓的倦意将我包围,一股疼痛的暴戾的力量拉住我,我无法抵抗的被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渊。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我在一处空旷的原野中。
那是一处陌生草地,我艰难的转目四顾,身前一道流水,月夜波光细碎银芒闪动,风里带着青郁润泽的水气,掠过扶疏的花木,瑟瑟轻颤,身下草绒细密,有如上好精工的波斯地毯。
口中有苦涩微带芳香的气味,似是刚刚有人给我吃了什么东西,胸腹间的刀割般的疼痛已减轻了些许,胸口令我窒息的重压也有所疏解,我努力的呼吸,清凉的空气涌入肺腑,有点痛,但更多的是清澈的舒爽感觉。
只是还是不能说话。
吸气得急了,不知触动了哪里,我猛烈而无声的咳嗽起来,立时疼痛汹涌着泛起,痛得我眼冒金星,直恨不得立刻死掉。
一双手伸过来,准确的在我背后一拍,咳嗽神奇立止。
我掉转头去看我的救命恩人,那人懒洋洋睡在我身旁一棵树垂下的树枝上,晃晃悠悠的快要掉地上却始终不掉,我看着他的大斗笠黑紧身衣,恍然大悟,他是那夜送药,喊我娘小姐,并对她吟:“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人,娘叫他近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