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酒肆,人群聚集之处,多有人神神秘秘,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谈小声叹,摇头晃脑,絮叨不绝,明明说得高兴,遇见有人经过或打听,却立即一脸讳莫如深表情,满口:“不可说,不可说”的打发掉,转身又去满面红光的捣鼓,口沫飞溅,目放异光。
贺兰悠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他总是衣袖微垂,静水春风般从人群中走过,所经之处,一室寂静,偶尔有人会因为脑袋不知不觉跟着转得太狠,扭了脖子。
再在看见我的时候,扭回来。
我自然是有好奇心的,可在那许多人目光盯视下,谁也别想安稳吃顿饭,更别说探听什么了,偶尔凝神去听,也不过断断续续数字:“梦传玉圭……帝王之相……神人示鼎……燕王……”
听到燕王二字我心中一动,有些微的了悟,谁会甘于为人刀俎之下的鱼肉?何况这些兵力十数万雄踞一方的藩王?燕王倒也聪明,知道百姓多愚,相信天启,便假托神迹,先声夺人了。
这些帝王家事,我自觉与我无干,只是偶尔想到那日听风水谢前对花叹惋的清秀少年,如今已玉冕衮服,高踞金銮殿俯视天下,浩荡长风,吹过属于他的帝国,吹越九重殿宇层层华柱,会否还能吹到他,寂寞的眉端?
这一日到了荆州府,先在城内客栈投宿,我们走进店内时,人声鼎沸的店堂立时静了静。
这回不是因为谁的美貌,而是因为……丑陋。
只因我对被众人注目而烦不胜烦,缠着贺兰悠要他想办法,这家伙不知从哪捣弄来两副人皮面具,一男一女,我正高兴着,展开来一看,立即倒吸口凉气……那个丑,惊世骇俗……
黑而粗的皮肤,细眼阔嘴,塌鼻歪唇,脸上还布满大小黑疤,乍一看,活脱脱无盐恶鬼,回眸可吓小儿夜哭。
再看贺兰悠自己的那个,居然仍是长眉秀目俊秀少年模样,虽不及他真面目风姿,却也相当不俗。
这人,还真是自恋得很哪……
我们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这会众人的目光都变成了鄙夷,直直向我投来,似是愤怒贺兰这般的美玉如何和我这无盐女走在一遭,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倒很喜欢这种千夫所指的感觉,笑嘻嘻点了几个菜,还指使贺兰为我布菜,故意装娇卖痴,越发激得那些男女眼中喷火。
贺兰悠始终面带微笑,神情淡定,他出众的丰姿立时引得旁桌的几个侠女装扮的人物对他频频飞出媚眼,大送秋波,有矜持的,也忍不住在筷子缝间有一眼没一眼的偷偷瞟他。
我微笑着环顾四周,被我目光触及的人等,都纷纷掉过头去,厚道些的面现同情,正常的目带讥嘲,刻薄点的,在我看向她们的时候,会狠狠向地面啐一口。
我只觉得好玩,越发看得有趣,然而目光触及左后侧一张桌上的少年时,不由大大一怔。
那少年不及弱冠年纪,白衣如雪,黑发似墨,肤色莹若脂玉,长眉英秀如远山,一双眼睛,璀璨光华,流转间神韵如水,水波间生出明月一轮,滟滟千里。然而气韵却是忧悒清远的,正如蓬莱烟云间碧水孤帆,只能遥望那天涯的距离。
我一直以为贺兰悠风华绝世,当世应无人及,没曾想在这荆州府,竟然也遇上了一个几乎和他难分轩轾的人物,如果说贺兰悠是明珠,光华无限,这少年就是寒玉,晶芒内敛,贺兰悠是春风杨柳花满堤,这少年就是白雪琼枝梅在瓶,贺兰悠微云淡月,这少年飞雾孤灯,秋水似的眼睛里,是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忧伤,令人多看一眼,心都要痛起来似的。
那少年见我打量他,淡淡看我一眼,目中突闪过一丝怜悯之色,突然轻轻向我举杯。
我一怔,一时无措,也呆呆举起酒杯,饮下酒时,觉得在那少年眼里,竟看见了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萧瑟意味。
却又觉得自己多想了,这少年如此容色,衣着也颇华贵,当是身份高贵子弟,怎可能与我这“丑女”等同?
然而想起他那忧郁之中独独给我的微暖眼色,一时竟觉怔然,我一直知道自己姿容出众,自小到大,见惯了惊艳眼色与因此而来的逢迎,以为世人待我便该如此,早已漠然,今日这一番丑女装扮,竟给了我全新感受,那些鄙夷讥嘲的目光,让我明白,原来世人评判人物,当真是最重容貌次重德的。
无论美或丑,我都是那个我,世人却因此给予了我不同的待遇,只有那少年,寂寞里不忘对一个丑若无盐的女子微笑举杯,给她一个最公允的眼神。
我在这里感叹,却没发觉,我已经惹起众怒了,贺兰悠和那少年,悠云孤月,都有极其出色的美,是酒楼里众家“侠女”垂涎的对象,奈何一个微笑得拒人千里,一个忧愁得生人勿近,只好干流口水,没想到居然被我这个丑女拔了头筹,身边伴了一个,还要对着另一个举杯喝酒!
真是一美勉强能忍,两美忍无可忍。
“啪!”有人在重重拍桌子。
“小二!”
女声尖利,听来颇年轻,我笑嘻嘻转头看去,果然是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女子,带着两个小婢,打扮得华丽浓艳,襟上叮叮当当挂着许多物事,“坠领”,“禁步”之类的杂佩齐全,都以黄金打成,看上去金光闪闪,姿色却是平平,眉宇间傲气极浓,正横眉竖目,盯着一脸为难神色赶上来的小二,不过。眼角,却是恶狠狠瞧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