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富贵最无常!
有细微的呜咽声响起,响在这火光与焦臭与尸体并存的地狱般的大殿里,幽幽远远,迤逦不去。
我浑身一冷,缓缓拾步上阶,银白的袍角拂过地面,瞬间斑斑焦黑,犹如泪痕般淋漓。
一路,睁大的眼,发白的瞳孔,青灰或焦黑的肤,扭曲的死状……
被烧断,零落各处的残肢……
走到最后,我干脆闭上了眼,这人间惨剧,坚强如我,亦无法淡然承受。
呜咽在耳侧缭绕不绝,我睁开眼,随即看见那少年,跪在殿中座下几具尸体前,以肘支地,漆黑如缎的长发散披了一地,低微的呜咽,正是由他深埋的脸间传来。
我小心的绕过那些横陈垒积的尸体,走到他身前,一眼看见当中一具男尸,虽然烧得残破,依然可见身躯高伟,肩阔体宽,身着冕冠玉圭,衮服九章,竟是亲王朝贺谒庙时的正统冠服。
他脸上还算保存完好,却没有那些人惨烈呼号之态,面容平静,只是眉宇间微带悲凉之意。我看着他如此端肃从容就死,毫无惊惶之态,心道不愧是百战将军,文武全才的湘王朱柏。
只是这般情状,可以说明湘王宫惨剧并非遭袭,竟是有计划的自杀,是什么样的变故,能令先皇皇子,天潢贵胄的湘王走投无路,选择这样惨烈的结局?
那少年此时已直身而跪,喃喃抚尸流泪,那里是一具年轻的男尸,也是正装品服,神态平静,眉目间看来和朱柏有几分相似,那少年不住低声道:“子望,子望,你如何就这么……”
火光残影里,他背影清瘦,肩头颤动,我心中惨然,几乎便要落泪,然而终究是忍住了,不忍再见他如此,转头他顾,想寻寻是否还能找到幸存者,却听到身后那少年突然一声悲号:“子望!沐昕来迟了!”
“沐昕!”
我大惊,立即转身,正要拉住他问个明白,眼角却觑见屋顶一处巨梁,终于耐不得这长时间的灼烧,从中断裂,轰隆一声,半截横梁,挟着火焰,直直向沐昕砸下!
沐昕正沉浸在悲伤中。竟是毫无察觉,一动不动。
“刷!”
银光闪过,流电飞弹,飞快的在沐昕腰上绕了一圈,我手腕一振,轻声一喝:“起!”
火焰如流星不断坠落的殿宇里,沐昕应声而起,长发飞扬,一路倒退飘落我身侧。
几乎在他身体刚离开险地的瞬间,横梁便立即狠狠砸落,顿时将那些尸体再次猛烈燃烧。
沐昕惊呼一声,便要扑上,我手腕一扯,生生将他拉住,厉声道:“死者已矣,终化飞灰,你看开些!”
他浑身一震,背对着我不再动弹,良久,才喃喃道:“烧了也好,下辈子,莫再托生帝王家罢……”
此时火势再起,愈发猛烈,热焰已经逼得人站立不住,贺兰悠的袍子虽是好东西,阻隔了很多热气,但毕竟不是金刚铁甲,我心知再不走只怕真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当下不再迟疑,一把抓住他衣袖,喝道:“走!”
沐昕黯然一叹,正待随我纵起,突然面色一变,大喝道:“小心!”
猛扑过来一把将我按倒,他情急之下用力过猛,自己也收势不住,两人立即栽倒,骨碌碌滚了出去。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声响,我惊魂未定,回头一看,是我身后的一扇紫檀镜架,因为支架被烧毁,倒了下来,我只顾着担心梁上,却全然没注意到身侧,幸亏沐昕站在我对面,看了个明白。
我舒了一口气,勉强笑道:“这下好了,咱俩各救对方一命,也算扯平了。”突然发现我仍在他怀里,两人肢体绞缠状极暧昧,不由脸上一红,赶紧要从滚烫的地上挣扎起身。
沐昕缓缓放开了手,目光却紧紧盯着我,竟次渐渐泛起泪光,我起来了他却依然不知道动弹,喃喃道:“难道刚才我已经死了,所以我见到你了?”
我怔一怔,突然觉得脸上有些怪异,摸摸,果然,面具在刚才跌倒的时候已经掉了。
沐昕呆呆看着我,容色雪白,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满是迷茫,那忧伤如此深邃,几乎令我失神。
“怀素,你果然生魂不灭,我想了很多次你长大的模样,想要在来生遇见你时,能够一眼就发现你,你却比我想象的更美。”
“原来我死了,就可以这样看见你,我真是错的很愚蠢。”
“我应该早点陪你去的。”
“你的死本就是我的错,我却贪生了这许久。”
他缓缓伸出手,微凉的手指轻轻触及我脸颊,如同抚摸绝世奇珍:“怀素,原来我错过了你很多年。”
我闭了闭眼,无法令自己忽略他语气里的无限深情,只觉得眼底酸涩,心底凄然,当年活泼明朗,骄傲倔强的少年宛然近前,一颦一笑如此清晰,我突然明白了为何见了他感觉熟悉却又无法一眼相认的缘故。
少年时的沐昕明亮如阳光,清朗而干脆,逼人的锐气里隐藏几分小小的可爱别扭,如今的他清朗干脆依旧,却忧郁如月,冷漠如冰,当年的温暖热力,早已被那些长久的悲哀与自责打磨得,荡然无存。
留在记忆里的少年,变化已经大得令我不敢相认。
难道,他一直认为是他的鲁莽害死了我,并一直背负着这沉重的罪恶如此生活了七年?
因此成为了今日外表孤傲冷漠,内心温软苍凉的他?
到底是谁更残忍?
是我,还是那个醉卧孤坟的少年?